父親，托個夢給我吧

轉眼又是臘月。父親離開我們整整三年了。三年前的農歷臘月初二，在人間走過了67個春秋的父親在家鄉長逝。三年來，我常常想把對父親的想念，心中的哀傷和悲痛寫成文字，連同紙錢一同燒去，讓父親的在天之靈知道兒女如何想念他老人家。幾次提筆，未動手就潸然淚下，無法下筆。我真正地體會到了生離死別是多么的殘酷無情，生命是如此讓人無可奈何。我愛我的父親，特別是他那勤勞、頑強、奮斗的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永遠回憶。

父親2001年元旦的前一天被診斷為直腸癌。元月4日轉入西京醫院進一步確診，醫院建議做手術，盡管我們弟兄姊妹共守同盟聯合起來哄父親，說病是痔瘡，但精明的父親又怎么能騙得了呢?記得父親手術前后的兩件事，一件是在元月5日，也就是病情確診，手術確定的那個星期天，我們帶父親在西安大慶路一家海鮮酒店吃飯，那時真不知三天手術后父親將會是怎么個情況，所以那天一頓飯我們吃了近千元，結帳時父親笑著說“這頓飯吃了三只羊”，后來父親才告訴我們說，那次飯吃得他有了負擔，他料定自己沒得好病。另一件是元月9日手術，早上八點我們忍著眼淚，強裝輕松，將父親推進手術室，父親的手術大夫和麻醉師都是全國有名的好大夫。手術三個半小時，那是我今生熬過的最長的三個半小時。推出手術室的父親面色蒼白，嘴唇干裂，全身上下輸出輸進五根管子。由于麻醉效果好，父親神志還是清楚的，還沒進病房，父親就問“手術多長時間?”我已意識到了他老人家的意思，有意把三個半小時的手術時間說成兩個小時。后來父親才說，他當時判斷，如果時間很短，那就是打開又縫住，說明他的病沒救了，聽到手術只用了兩個小時他放心了。他哪里知道此時癌細胞已經擴散，他的生命歷程正在走向盡頭。

那年父親手術前后有兩件事放不下，一件是他對自己的病一直是個疑團，他無法相信也不愿意接受“癌癥”這個現實，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要是一般病，兒子不會在臨近年關給他急急忙忙做那么大的手術。我們也深知瞞不過他，于是就找了一個最合適的時間，由我把這件事給父親說明白。就在手術后的第七天，父親身體那時還比較結實，手術后恢復很快，情緒也比較好，我在床前看護著，盡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隨口問:“大，知道你得什么病不?”“不太清楚”。父親也異常平靜。“你是直腸癌”。我怕父親承受不住，就沒有停頓地把想好的謊話接連說下去:“你這一輩子好吃辣子好喝酒，你的病壞也壞在這些東西上，也是辣子和酒把你的病趕起來了，要不然這個病根本早發現不了，現在還是早期，手術做得又成功，過十來天就能出院。”直到現在，我都認為這個謊話說得最是時候，點到為止。父親的回答也更叫我放心，“就是么，你們還說是痔瘡，做痔瘡哪里有那么復雜。”父親最放不下的第二件事是我的爺爺，父親手術時我86歲的爺爺獨自在寧夏打發著風燭殘年，爺爺的事是我們家的“臺灣問題”，他娶的后老婆發誓死也不回陜北老家安葬，還逼老頭子寫了遺書。因此，爺爺一直成了父親的牽掛。父親手術前和我們弟兄倆說得最多的就是爺爺百年之后的事，為了讓父親放心，我把怎么協商把爺爺請回來，或者死了怎么搬回來都說得很具體，“人有善愿，天必佑之。”一年以后我爺爺終于回到父親身邊。這是父親直到去世時最感到寬慰，最讓他能夠瞑目的一件大事。

從2002年元月起，直到父親離開我們的2005年元月，父親與病魔抗爭了三年。盡管到處求醫，多方救治，但癌細胞總在一刻也不停地侵蝕著他瘦弱如材的身體，2004年五六月份他肺部出現了腫塊，第二年蔓延到肝部。我們弟兄姊妹都十分清楚父親的病情，深知父親的生命正在走向盡頭。一邊千方百計治療，一邊哄騙著父親，父親也深知他“有今天沒明天”，他也在哄騙我們，他總是裝出沒事的樣子，在與病魔頑強的抗爭著，一直把吃肉和喝酒作為衡量生活質量和心情好壞主要標志的父親，此時已不能沾酒，更不能多吃肉，他有好多東西都不能吃，父親自知屬于自己的時間不會太多了，因此更加珍惜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他心情極好的時候，就是孫子們從學校放假回來，背上爬的、懷里躺的一大堆都繞到身邊的時候，一生把金錢看得很淡的父親，只有此時才顯得十分富有。2004年8月初，他為外孫劉蕾親手操辦了婚事，9月初和母親一塊親手把孫女娟娟送到大學校園……2004年3月，弟弟海明帶著父親母親外出旅游20多天，先后走了沿海十多個地方，滿足了父親一個農民的眼福，只可惜這是他老人家最后一次出遠門。2004年12月4日(農歷10月23日)父親在吳起縣醫院被查出癌癥腦轉移，病在腦干，壓迫中樞神經，精明的父親從醫生無意的說話中聽懂了他的病，一生堅強的父親，這時精神崩潰了，他給四爺、四奶說“這回我恐怕扛不過去了”，這是父親病后三年第一次掉淚。12月6日，我用車拉著他老人家到榆林市靖邊縣宋渠，父親很相信那里一個抽簽算卦的，父親在他那抽了一簽，是“虎出大林”，他說“怪了，今年春天來這也抽這個簽，”我說抽簽這種事情冒著了，不能相信。回來路過安邊，我們買了一塊豬肉，上車后父親說:“再不要買肉了，買了我也吃不成了。”我把父親的這句話和抽簽的事聯想起，一種不祥的感覺縈繞在我的心頭。

12月9日父親小便失禁。12月10日，我的幾個同事到家里看望父親，一生很講究禮數的父親竟然沒有讓客人吃飯，第二天早晨父親不能起床，思維已經不很清楚，說話也有困難了。12月12日根據病情和醫生意見，一家人商量決定將父親轉回家中。在此后的一個月里，大量的輸液已無法吸收，父親出現水腫，身體急劇消瘦，病情一天天加重，治療只能加重痛苦與病情毫無意義，放棄治療意味著選擇死亡，作這種選擇，是感情的煎熬、心靈的摧殘。讓父親在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候遭受病痛和治療的雙重折磨實在也是兒女們不愿意的事情啊!2005年元月十一日早晨，在那個冰雪覆蓋的日子，在那個土窯洞里，在我的懷抱中，在母親和我的姐姐、妹妹、弟弟的哀慟聲中，父親悠悠的一脈氣息如一縷輕煙消失在虛空之中，他帶著對生命的渴望，對親人的無限眷戀和對病魔的無奈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那一天我明白，貫穿我和父親的生命之流傾刻間被切斷了，我失去了我生命的源頭，再也沒有父親了，我成了一條斷源的河流。父親平靜地躺在地上的谷草上，我給他整了衣服，用酒擦洗著他的臉，那么慈祥而又飽經風霜的臉此刻已那么冰涼，這是我給父親洗的最后一次臉。

父親去世后，我們按照農村的講究為他老人家舉行了葬禮。父親靈堂的左右，我擬了一幅挽聯:育子孫成人嘔心瀝血備嘗苦楚恩垂再輩;為日子順暢節衣縮食倍付辛酸情貫千古。這些話比較真實全面地反映了父親的一生和兒女對父親的情感。

我的父親是在冬天長逝的，每到冬天都特別的想，尤其是下了雪，那種想念顯得那樣的茫然無際、漫長無邊，我愛我的父親，特別是他在孤獨中堅強奮斗，在困難中堅忍不拔的一生。

父親的童年是孤獨的，無依的。還不到四歲，我的奶奶就去世了。她沒有給我的父親留下一個哥哥、姐姐或者弟弟妹妹，把他孤單單的拋在這個世上。現在真后悔我懂事這么多年沒有跟父親問到過他的童年。我只知道他12虛歲就成了我們家的主勞力。那時候我爺爺因與繼母不和經常淘氣，后來就丟下年幼的父親遠走寧夏。我的父親在其他的同齡的孩子還在貪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和大人一起扶犁翻地，提簍下種，春種秋收了，那時候我們家庭的成員有父親和他爺爺，后奶奶、后媽。我父親在失去母愛、缺少父愛中度過了自己童年和少年。過早過重的苦力催殘了父親的身體。以至于不到60歲的父親雙胳膊就彎曲、伸不直了。

有兩件事情最能反映父親一生孤獨無依的心境，1985年冬天家中過白事，搬我的母老太和兩個奶奶進老墳，準備基本就緒，父親吃飯時喝了幾杯酒掉著眼淚說“唉!連個幫忙出主意的人都沒有。”那年我已經虛歲27了，干活兒倒沒問題，可幫助父親出謀劃策還談不上，后來每每想起，又愧疚又悔恨，為什么二十幾的人還不能為父親多分擔一些呢?另一件是我們還小的時候，過年，父親用手制作一個十六克紙的大信封，封皮寫著的收信人是同村的已去世的我們叫干爺爺的老李老漢，年三十晚上，父親總是要跪在十字路上燒掉，回來后抱頭痛哭，好幾年都這樣，我們和母親都很明白，那是父親想我爺爺了。

父親孤苦的童年少年注定了他得不到應有的愛和呵護，也注定他上不了學讀不成書，他一生連一年級都沒讀過，然而父親的聰明給他的彌補成了至今我都感到自豪和崇拜的一個“資本”，我們現在已經無法說清楚他怎么識的字，怎么學會打算盤，只知道他讀書看報不誤事，名言警句順口就來。“早知書中有黃金，點燈熬油下苦心”。“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父親經常拿這些話教導我們。一九六零年，父親作為陜西代表參加了全國民兵代表大會，受到過毛主席的接見，國防部獎給他一支半自動步槍，聽說他回來以后在周灣公社群眾大會上介紹會議盛況，不拿稿子、不坐凳子，一個多小時連重話都很少說。還有一件事至今我記得十分真切:1973年起父親給大隊養蜂，每年農歷9月到第二年五#8226;一以前都在四川過冬，那時我讀初一，父親要讓我給他寫信，我寫了一頁紙的信，父親修改過以后給我寄回來，還附了頁囑咐我好好學習。我收到后一陣臉紅，父親一天學沒上過竟然把一個初一學生的信修改了幾處，寄回來。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飽嘗過沒有文化之苦的父親，在我們都逐漸長大以后，把那種苦的滋味全部轉化成了對我們兄弟姊妹的培養教育上了，在家庭極度困難、甚至無隔夜之米的時候，也沒有動搖過父母供我們念書的決心。

父親是個能苦能甜的人。他當過幾年干部，1962年響應國家號召回家務農。從小吃苦受罪磨煉了父親的意志和毅力，他是個好農民，有苦也有心計。那時我們兄弟姐妹一個和一個差三歲左右，正是拖累最重的時候，莊里的孩子穿不上衣服、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多的是，我們家沒斷過糧，一方面是母親確實會精打細算的安排，另一方面我們家自留地莊稼的長勢比誰家的都好，那是因為糞多。1972年，家鄉周灣鎮建設一個浩大的水利工程，全縣抽調了七八百民工晝夜開山挖渠。數九寒天，父親編了兩個糞筐，雞叫時就擔上擔子出去拾糞，當天亮我們起床上學時，他已將滿滿的兩筐糞倒在了我們家的糞坑里了，農民積攢了糞就等于有了糧。早出晚歸的冬日勞作，他的手凍開了一條條口子，我清楚地記著父親晚上坐在油燈下，用油燈燒煉著羊油往手腳凍開的裂縫上滴的情景，他說油燒紅了能炸死裂子。一九八一年，父親和母親承包了村上二百畝的果園，幾年的起早摸黑，硬是把一個毫無起色的園子撫育成高產果園，我們家也就是從這時開始，才逐漸寬裕了。

父親能甜，是說他會享福。他赴過國宴，母親的一手好茶飯成全了父親一生講究吃喝的嗜好，他不吝惜花錢，就是身無分文，也不叫苦哭窮。父親去過國內好多地方，他極會欣賞，會感悟，天文地理，風土人情，只要去過見過，他就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到了晚年，父親最大的快樂就是看著我們幾個長大成才，成家立業，都有出息;最大的幸福就是逢年過節，兒孫滿堂都回到他的身邊，盡享天倫，這時的父親和母親一塊燒肉、炸丸子、剁餃子餡，年茶飯樣樣不能少。父親去世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每當聽到《常回家看看》這首歌，我的思緒就會回到那溫暖、幸福的氛圍中，我內心反問:我怎么再把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談談?淚水汪滿了我的眼眶，我已經再沒有這個條件了。

父親是個孝子。他記不得自己的親生母親長得什么樣，他在想念自己遠在寧夏的父親中走過了童年、少年步入成年。在此后的幾十年中，父親一年或者兩年才能見到一回他的父親，逐漸地將一種骨肉親疏遠的像個陌生人。我九歲、十三歲兩次隨父親看爺爺，我的爺爺在寧夏工作著。他們父子很少說話，因為見面少，加之爺爺多年不回老家，話題就很少。父親只是用有限的幾天時間劈柴擔水、燒火做飯、洗衣服、想方設法多干點活。那時，家窮，每次去看我爺爺，母親總是要提前準備一些農村特產。如土雞、豬蹄子、小米、粉條、綠豆之類的，都必須是我那個后奶奶喜歡的。后來爺爺年齡大了，養老問題成了父親最大的心病，他想在老人家身邊盡孝，但一個農民，拖兒帶女，操持家庭，分身無術，白著急沒辦法，因此每到年三十，父親總是在十字路口燒完紙，磕完頭，痛哭一場。父親一生跟爺爺真正團聚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兩年。農歷二00三年三月初六，我爺爺在我后奶奶去世一年以后終于改變了死后葬在寧夏的主意，回到老家，那時父親已經病魔纏身，但爺爺的歸來使他十分寬慰，他頑強地與病魔抗爭著，整天為爺爺端吃遞喝，接屎倒尿，以盡孝道。這段時間是父親一生最放得下的時間，雖然有病，但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候。

父親寬厚而又嚴厲。1960年、1983年，父親先后替爺爺給我的老太和母老太送終，1984年冬天又將早年去世的我的兩個奶奶入了老墳，他對他的舅舅、姑姑們都非常好，總是想方設法接濟他(她)們。父親的二舅因兩個兒子不孝，老人家晚年無著落，父親先是將老人接到我們家養活著，后來又和他兩個不孝的姑舅講理，為娘舅“出頭”，把那個老二惹得直到他去世都再沒見過面。

父親是一位普通人。他留給我們的不僅是肉體和生命，他的精神依然在我們的生命中延續。父親敏而好學，他能把讀書改變人生的道理說得一套一套的，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叫我們兄弟姊妹讀書、做人;父親尊老愛幼、樂善好施。我常想自己走上社會以來之所以能和同志合作共事，幾乎很少與人難處，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父親的教養，是他的言傳身教;父親能吃苦，對土地很有感情。他晚年的“宏圖大志”就是要把承包的二百畝果園的印子灣變成“銀子灣”，他把汗水和智慧全部灑在那塊土地上，現在每當我看到那婉延曲折幾公里，隨形就勢、高低起伏的果園圍墻，就仿佛看到了父親的人生，就能感覺到了父親的毅力、意志和勁頭。父親生前說過，他死了以后就把他埋在印子灣，我們遵從了父親的遺愿。

父親長眠在他曾經流血流汗，春種秋收的那塊土地下面。一堆黃土上面已經蒿草遍地。每次回家，幾乎都是先要去看看。現在能做到的就是逢年過節給他老人家燒錢掛紙，最傷心不過是給父親燒紙前母親準備獻食的過程，我的母親一生賢良，在吃喝上對父親真是無微不至，以至于在準備獻食時還是按照父親生前的喜好，一樣一樣地呈放在盤子里，又放上筷子，嘴里念叨著“唉!誰知道頂事也不”?母親很少給父親燒紙，但她的表達方式常常叫人不到墳上就肝腸寸斷、傷心落淚。

父親去世以后，我們家連過年都成了問題，父親在世時那種圓滿不再有了，連續兩個春節，我們都是在想念親人的悲傷中度過的;去年，也就是父親兩周年，就在哪里過春節這件事一家人定奪了好久，幾個孩子硬要奶奶在延安過年，母親先是答應了孩子們，臘月十九日，弟弟海明打電話給我說，母親想在老家過年。這在我預料之中，也和我想到一塊了，我的父親在世時，我幾乎沒在外邊過年，現在我們在外邊過年，父親怎么辦?我想如果在延安過年，我肯定會因為想父親吃不下年飯，回到老家，我們起碼還在他身邊，于是我和妻子說服了孩子們，和母親一同在老家過春節。就在臘月二十九，弟弟打電話，說他們今天也要回來。那天是父親的誕辰日，弟弟的決定，我完全理解，我知道，他是想父親了，今年春節在哪過，又成了一家人的話題。我還是想回老家過年。

時間會將有些事遺忘，也會將有些感覺推到記憶的前沿，使之顯現得更加具體，更加真切。正像一池水，澄清了才更透明，父親去世以后，我反復地、細細地想過他的一生，在我的心目中，父親是偉大的。我很想他，但無法再見到他老人家，于是我很希望經常能夠夢見他，甚至有時在心里乞求他托個夢給我。因為在夢中見到的父親還是慈祥的，活生生的，就連聲音和氣息都是真切的。在這篇淚流的文字就要結尾時，我想再說一聲，父親，托個夢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