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

我們都病了，卻不知道病在哪兒

我感覺自己病得越來越厲害了，于是去看醫生。醫生檢查了半天說，你沒病，哪兒哪兒都好。我說我怕是真的病了，您再給我仔細瞧瞧吧。醫生只好又檢查了一遍，結果還是沒檢查出什么毛病來。我堅信自己是病了，不然為什么總是這么浮躁、憂郁、頹廢、無所依托……醫生卻絲毫看不出來，于是只好悻悻地離開。就在我走出診室掩上房門的瞬間，我聽見給我做過檢查的那位醫生不耐煩地說:有病!

我說我有病么!走在大街上，看著行色匆匆的路人，我突然發現，這世上所有的人其實都是有病的，他們都不同程度地生著各種各樣的病，有的醫生能查出來并醫治好，有的，醫生也一定愛莫能助。他們都知道自己有病嗎?知道自己病在哪兒了嗎?知道這種病能給健康帶來多大危害嗎?知道自己還有多少來日嗎?連醫生也檢查不出的病，知與不知哪一個更為僥幸?

在內心與現實之間疲于奔命

總是不得不以截然相反的兩副面孔，在內心與現實之間疲于奔命，如同每天輾轉于食堂跟廁所之間。

身心

我在少年時常常擔心的一句話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后來隨著年齡增長，經的世事多了，便越來越開始擔心起另一句話，壯志未酬心先死。一字之差，心境已然大變。我想，等到自己慢慢步入老年后，一定又該會擔心先前的那句了吧。人活一輩子，無不被毀在這兩個字上。

好了傷疤忘了疼

去年，整個冬天我都在為一顆小小的牙活著。它用不斷折磨主人的方式強調了自己的存在，卻讓我的耐心差點瀕臨崩潰。我幾次去醫院鐵了心準備拔掉它，都被醫生以牙齦發炎不宜手術為由拒絕了。熬到后來牙齦總算消腫了，牙也不疼了，我就將拔牙的事徹底拋之腦后了，盡管醫生說這是遲早的事，壞牙不除，后患無窮。但暫時不疼，我就再懶得去理它。今年開春，痔瘡舊疾復發，連日里疼痛難忍，坐立不寧。我一邊像以前一樣，許愿似的發誓，等以后好了，我一定要戒煙，戒酒，戒掉一切辛辣刺激食物，一邊卻對自己產生了從未有過的不信任:我能做到嗎?人開始對身體的某個部位關注的時候，往往是這個部位已經出現了問題;可問題一旦沒了，又很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疼。對待身體尚且如此，那身體之外的那些事呢?真不敢往下想。

那一年，陜北的冬天比倫敦還要冷

董橋先生年輕時有幾年住在倫敦，倫敦的冬天冷啊，有一次，他終于忍不住說:倫敦的冬天冷得人好想談一場戀愛。

本來想笑的

周圍離婚的人越來越多了。一天早晨，妻子從睡夢中醒來后，突然有些難為情地哭著對丈夫說，昨晚我夢見我們離婚了……做丈夫的本來想笑的，眼眶卻突然抑制不住地濕了。

一場夜里的噩夢，得累積她多少個白晝的憂心啊。

婚姻

用幾年時間相戀，用一天時間結婚;再用幾年時間摩擦，用一天時間離婚。兩個幾年里分別上演了怎樣背道而馳的故事;兩個一天里，手續卻是那么的相似與簡單。而且是去同一個地方辦理，結婚證8元，離婚證7元。

一個孩子，兩個生日

孩子的父母離異了，常年被寄養在爺爺奶奶家，孩子小，不知道原委。每年，孩子過生日，先是爸爸從外面回來，買來生日蛋糕和生日禮物，父子倆唱生日快樂歌，吹生日蠟燭，切蛋糕，吃，相互涂抹，孩子沉浸在這些細節里歡呼雀躍，快樂無比。第二天，孩子又被他媽媽接去了，又是同樣的細節，同樣歡呼雀躍、快樂無比的一天。第三天孩子被送回來，常年寄養在爺爺奶奶家。

平常的日子里，孩子就常常在那些一年只過一次生日的孩子們面前炫耀:我有兩個生日。

日子剛好些了，

人卻擋也擋不住地老了

父母為兒女辛苦操勞了一輩子，這兩年日子剛好過些了，人卻擋也擋不住地老了。難道這就是天下為人父母的命!我想把那些年生活虧欠于他們的，盡可能都給他們補上。買點好吃好喝的，十天半月過去，東西都放壞了，也沒人去動，我一生氣，他們不是說牙口不好，就是胃不舒服。過年了，想給他們添件新衣服，卻死活拽不到商場門口。老了還講究個啥?給孫女多買一件吧。我于是十分難過，我真的不想等到他們突然有天離開這個世界時，靠辦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徒撈一個孝順的美名在世上。

懷念虱子

說起虱子，有兩件事我一直印象深刻。一件是初中時上體育課排隊，我被站在后面的同學突然指認自己后腦勺爬只虱子，當時羞得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以致后來很長時間我都不敢再往人前去站。另一件事差不多也是那時候，一個平時交往很一般的同學，有一天聊天時告訴我，他有一次正喝著稀飯，一只虱子突然從自己頭發上掉進了碗里，他看著虱子在碗里拼著命掙扎，趕忙用調羹撈出來，倒掉，然后繼續喝。一邊喝著，一邊還想，這虱子也太不小心了。同學繪聲繪色地講述時，我在心里犯嘀咕，他怎么能把這么私密的事隨便告訴一個與他并不親密的人呢?他不會覺得難堪嗎?我想，要是換了我，這樣的事是絕對說不出口的，我會一直把它爛在心里。后來我又想了很久，最終還是被那位同學感動了，他讓我感到慚愧。

如今，在這個虱子差不多像恐龍一樣絕跡的時代與城市里，人與人之間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尷尬與虛偽，同時卻也少了許多必要的真實與坦誠。

有些詩人是農民的敵人

詩人對于鄉村的贊美，農民似乎從來都沒買過賬，日常的生活中，他們絲毫不認為自己的鄉村真如詩人所贊美的那樣，到處充滿了田園的詩意。那些在詩歌中一廂情愿地對農民表達羨慕之情的詩人，要么是矯情的，要么是幼稚的。而那些去過鄉村寫出贊美詩進而回到城市就希望下次來時鄉村依舊能夠保持原樣的詩人，更是可恥的。這樣的詩人，是農民內心的敵人。

深秋的樹葉

轉眼深秋了，街道兩旁的槐樹都陸續開始往下掉葉子。環衛工人大概嫌經常打掃過于麻煩，于是趁著夜色挨個爬上樹去拿竹竿敲打，人行道上的樹葉就落了厚厚的一層。我跟女兒踩著樹葉回家，女兒聽著腳下的沙沙脆響大概覺得好玩兒，兀自在歡呼雀躍。我卻想，要換作人，這該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民間藝術家

有一回，我們去一個村上尋訪一位民間藝術家，聽說她的剪紙很好，中央電視臺還專門報道過她。走在她家坡上時，卻見她們全家人都慌慌張張朝著后院方向跑了，門窗緊鎖。后來經過打聽才知道，她們是把我們當成鄉上抓計劃生育的干部了。

人心不古

兒媳婦撩起衣襟給孩子喂奶，孩子搗亂，不好好吃，孩子的爺爺在一旁看著，急了，隨口說了句:“趕緊吃，再不好好吃爺爺可要吃了。”這一說不打緊，卻把兒媳婦給羞壞了，低了頭奪門而去。

我聽完這個故事，覺得這個老頭太可愛了。他一定是無心的，因為無心，反倒更見出了老人內心存有的那份慈愛，他童心未泯，他一定很溺愛他的孫子，通常把他看作自己的玩伴兒;而作為兒媳婦的公爹，他也一定不像生活中大多數的公爹那樣，成天故意裝出一副一本正經、滿臉威嚴的樣子。在兒媳婦面前，至少從他內心出發，他應該更像是一個女兒的父親。

可當我將這個故事轉述給我周圍的人聽時，他們無不在嬉笑過之后認定這是一個老騷情。

唱民歌的老人

老人唱了一輩子的民歌，如今已是七十好幾的人了。有越來越多的城里人趕幾十里的山路來聽老人唱歌。老人樂于有人聽，每次都表現得很熱情，盡管氣有些不夠用了，但只要客人還想聽，他就會斷斷續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城里人喜歡聽酸曲兒，老人就專揀酸的唱，蒼老沙啞的嗓音每每演繹出動人的悲涼的愛情。唱歌的間隙，城里人會好奇地問到他的經歷，老人總是用不無炫耀的表情跟語氣回憶自己年輕時因唱民歌衍生出的一樁樁風流韻事，以此贏得聽眾的驚訝與笑鬧。

每次聽老人唱歌，我都十分難過。民歌年輕著，唱歌的人卻已然老了，只能靠回憶去吸引別人和犒勞自己。看著老人的樣子，我在想，會不會有那么一天，民歌也將徹底老去?

瘋女人

小城里活躍著一個50多歲的瘋女人，人們常常看見她旁若無人地唱歌，跳舞，指著空氣一跳一跳地罵人，有時甚至撿了磚頭追打剛剛放學回家的學生。瘋女人的瘋是一陣一陣的，所以小城中人也時常能夠有幸看到她背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在很安靜地走。瘋女人是被上帝安裝在小城里的一顆不定時炸彈，說不準會在什么時候砰然爆炸。有知情者說這瘋女人早年受過什么刺激，那小男孩是她的孫子。究竟受過什么刺激呢?一個人的瘋怎么會是一陣一陣的呢?瘋與不瘋的界線何在?她瘋的時候家里人不擔心嗎?她不瘋的時候背著孫子轉悠，家里人就不擔心嗎?

我有時候想，上帝將這瘋女人安排在我們這些正常人中間，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用意?是想暗示什么嗎?

揮之不去的孤獨

一個小地方住了兩個熱愛藝術的人，他們起初互不相識。住在小地方就意味著很少有能夠跟自己談得來的人，所以不免常常感到孤獨。后來一次偶然，也是必然的機會吧，兩人終于走到了一起，如同孤兒遇見了另一個孤兒，他們經常靠相互交流各自對藝術的見解和抱負來驅逐內心的孤獨。像時下流行的許多電影版本一樣，這兩個精神上的孤兒，一個是男人，另一個則是女人，兩人由最初的精神取暖最終順理成章地發展成了愛與性的糾纏。這樣問題便出來了。男人跟女人一旦在這些方面有了突破，精神上就失去了獨立，其它的一切話題就會被逐漸沖淡和遮蔽，以致當有一天他們突然清醒后，又不得不重新回到各自更大的孤獨之陣中去。

我問講故事的人，如果是同性呢?他說，只能始終各自品嘗孤獨的滋味。

叫我如何忘記你

我上小學時，有一次在校園里一邊走，一邊跟同伴正手舞足蹈地談論著昨晚一個電視劇中的武打場景，突然被一位在給學生上課的老師從教室里沖出來喝住。她認定我的手舞足蹈是在故意模仿和取笑她上課時的樣子，于是不由分說地給了我幾記耳光之后，又揪著我的耳朵要去找我的班主任老師理論。整個過程節奏緊湊，內容充實，容不得半點質疑跟辯解。我強忍著委屈和疼痛，差點沒讓眼淚奪眶而出。但她欲使事態進一步惡化的舉措，無疑觸到了我真正的痛處。我內心恐慌極了，害怕自己多年的三好學生形象會從此在班主任的心目中大打折扣甚至一落千丈。找到我的班主任之后，那位老師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攻擊。我偷偷看了看班主任老師，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憋足了氣剛要辯解，就被她幾句喝斥給制止了。我想這下完了，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后來，那位老師大概終于罵累了，憤憤地將門一甩，出去了。辦公室里就剩下我跟我的班主任。與剛才的緊張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時突然出現一片死寂，仿佛在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暴。我想，班主任老師一定是對她的學生失望透頂了，我等待著承受新一輪的懲罰。過了一會兒，她看看我，說: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她是專門針對我的，已經不止一次了……沒事了，你下去吧。我一下楞住了，眼淚夾裹著所有的委屈瞬間不爭氣地流下來。我這時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于無意中充當了兩個老師明爭暗斗的一件道具，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都忘不了這件事，忘不了那位老師。我其實是想努力忘掉的，但我始終無法做到。有時也不免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做人太過缺乏氣度了?可憑心而論，時至今日，我對她早就沒有了一絲世俗意義上的怨恨，我只是感到深深的悲哀。她讓一個兒童過早地結束了對成人世界的美好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