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靜靜的黃土川里,流淌著一道淺淺的清水河。岸上幾排窯洞依著土坡錯落而生,土院里住著像溪水一樣清澈靈動的毛女子。
毛女子進門摜下書包,抓了塊冷饃,拉起一條扁擔,勾了一只筐子,風也似的從坡上刮下來。小狗貝貝也一縱一縱緊攆而來。坡上一溜兒金針花打起了淡黃黃的小金鐘,斜陽疏淡地打在小金鐘花上,投下柔和的影子,像一幅半透明的畫。
毛女子的媽在小河對面摘菜,又是摘得太多提不了。菜是明天要去集上賣的,毛女子把筐和扁擔送至媽跟前,就去抓蝌蚪。
小蝌蚪就在這魚鱗紋下結伴游玩。金針花打起蓓蕾的時候,河里的小蝌蚪也剛剛是黑黑瘦瘦靈敏得可愛,黑黑的蝌蚪是清澈河水的眼睛,毛女子掬起一捧清水,小蝌蚪在她細嫩冰涼的手心里歡快地游。貝貝也跳進水里抓蝌蚪,沒抓著,卻濕了四蹄肚膛,跳上河石搖身一抖,濺了毛女子一臉。
“毛女子哎,回--”
毛女子將水撩進小水窩里,水窩里擠軋的蝌蚪又歡天喜地回到了河里。
毛女子扛著鋤,媽擔著菜,貝貝忽前忽后搖著尾巴。夕陽隱入山后,天空深藍,明凈安寧。
匆匆吃過飯,媽身邊擱著個空碗和隔壁王叔王嬸拉話。王叔家只有一個女兒,去了外地打工,王叔腿不好,常在家里,種地的只是王嬸,再過去是四奶奶家。六孔窯洞,現在只住四奶奶和大嬸嬸兩個人。
毛女子放了碗就去寫作業,小雞啄米一樣搖動著鉛筆,一會兒就寫完了,然后早早去睡。學校在五里之外,毛女子得早些起床。
清晨,柳樹間的小鳥兒先醒來了,嘰嘰啾啾醮著水霧已開始朗讀。毛女子背著書包輕快的過河,上坡。
背上書包的毛女子就不再媽和嬸嬸們隨口呼喚的那個毛女子了,而是三年級的學習干事木薇。
薄霧輕繞著校園,極其安靜,林老師辦公室的門簾虛空地輕輕動搖,林老師一定起來了。木薇輕聲朗讀起來。林老師一定會知道她是最用功學習的,一會兒,同學們都來了,朗讀聲匯成了熱鬧的麻雀叫聲。
男男小跑至跟前,問木薇五個比喻句的家庭作業寫完了么,他都寫完了。
男男老喜歡和木薇對作業,雖然他明知道自己考試考不過木薇。
“你看我的?!蹦心兄更c著念起來:“媽媽就像溫暖的太陽。
第二句:媽媽的手臂就像溫暖的港灣,小孩子躺在那里怎能不甜?!蹦心械穆曇舸啻嗟?、嫩嫩的,像剛煮出來的小玉米的味道。
木薇說:“你看我的小狗就像天上派來的朋友;爸爸就像香飄飄奶茶?!?/p>
“哈哈哈,你爸爸成吃的了,不對,你這句肯定不對?!蹦心械男β暷敲创?,那么傻,那么難聽。
“你的才不對呢,你不要管!”木薇搶過自己的作業本。“我的肯定對,一會等林老師改了再說?!?/p>
男男常和木薇搗亂,但木薇并不討厭男男。就在去年,男男的媽媽還是他們學校里的代課老師,男男一手抓了老師媽媽的手,一縱一縱的在校園里彈跳,男男還搬著媽媽的脖子,給媽媽說悄悄話,看了真叫木薇羨慕。
木薇還羨慕男男的衣服,羨慕男男說,我媽媽給買的。
班里同學都說我媽,只有男男說我媽媽。男男的一聲媽媽里放著奶油、兌著蜂蜜,就像她媽媽溫和的臉,白白的浮著香和暖。男男穿著白道兒淡藍色底長袖T恤,乳白色的褲子,黑色鑲有一圈紅道兒的運動鞋,圓圓的小臉,眼睫毛很長的黑眼睛。男男到木薇家里來,媽說,看人家這毛小子多親,小老虎一樣。
男男像一只可愛的大貓咪,一只頑皮的黃狗,一只愛噘著嘴哼哼往圈外跳的胖豬,一只剛剛學會捉蟲的小公雞。關于男男的所有比喻都和動物有關,木薇只是心里這樣比喻,才不會告訴男男呢。
去年,男男的媽媽和爸爸去到城里賣瓜籽了,不再是他們的老師了。男男常來找木薇玩,木薇也覺得和男男之間有了更多的平等。
林老師說木薇的比喻句雖不是很通俗,卻運用了通感,最是抓住了比喻的實質。木薇很得意,得意地望著男男吃驚的眼光。
“爸爸就像香飄飄奶茶?!?/p>
木薇得意不起來了,木薇突然那么想再喝到香飄飄奶茶,再偎到爸爸身邊。
跟爸爸從集上賣完菜回來,木薇說:“爸爸,你知道香飄飄奶茶為什么叫香飄飄嗎?因為它太香了,一杯茶可以香滿整個教室,香到教室外,啊呀,簡直是太香了,你聞一聞就像喝了迷香藥似的。”
爸爸說,“你的意思是給你買上一杯?!?/p>
木薇的心騰地升起來。
媽說:“買什么哩買!三塊哩,全家人一頓飯還用不了三塊。”
木薇不敢說話,滿心的期待著,生怕爸爸聽了媽的話。
爸爸向門市走去,終于,爸爸把手放進了上衣口袋里。
“給?!?/p>
木薇把一桶淡黃色包裝的香飄飄奶茶接過來,舉過頭頂,捧在手里,抱在懷里,又得意又害羞地望了媽一眼;木薇坐在爸爸推著的架子車上幸福得唱起歌兒來,唱的是什么歌兒,連木薇自己也不知道,那歌沒有詞兒;那時的太陽也像現在這樣又明又亮,將木薇手里的香飄飄奶茶照得清清楚楚,而且簡直是金光閃閃,并且在路上投下了一個巨大的影子。要是有那樣一桶巨大的奶茶,夠木薇喝多少時間呢,說不定還能喝到現在。
回到家,媽生火做飯,爸爸從大鍋里舀了一馬勺滾燙的水給木薇沖茶,木薇小心地攪動,那飄轉的漩渦。那香氣讓木薇覺得進入了一個神圣的時刻,香氣飄滿了整個窯洞,連院子里都是香的。
“爸爸,你信不信我說的!是不是整個窯里都香了。”
“信么!”
“爸爸,你嘗一口。”
“爸爸不愛喝?!?/p>
“媽,你嘗一口?!?/p>
“我不嘗,你嘴饞,你喝吧?!?/p>
爸爸靠在被子上歇息,木薇端了奶茶非要爸爸嘗一口。
爸爸不肯嘗:“爸爸已經聞見香氣了?!?/p>
木薇喝了一點點,奶茶在舌尖口腔里打滑又滾下喉嚨,木薇通體都香了。那香讓木薇有點瞌睡,木薇靠在爸爸身邊,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生怕喝完了,生怕自己香醉了。
“毛女子,坐起來!”
“我不,香飄飄奶茶就要靠著爸爸喝才好!”
“這毛女子就太會能了!”媽進進出出忙活,白了木薇一眼,嘴角上卻是笑紋兒。
“好我的毛女子哩,不要能,你個受苦人爸爸,有什么可能的?!?/p>
木薇更放心地靠在爸爸身上,將一杯奶茶飲盡了,還舔嘴咂舌,嘴和舌頭都在幸福地跳舞。
越是快到家門口,木薇越是想爸爸。木薇知道,不管她想爸爸想得多么厲害,也不會在回家時突然看到爸爸。她都試過多少回了,進門時,木薇得換上一張笑臉,不給媽看出來,為想爸爸,媽罵過她多少回了。
“你這死女子,你以為你真是你爸爸一個人生的!”
“你這女子真沒意思,前世里必定是個沒爸爸的鬼!”
木薇到底是不是爸爸生的,到底是不是爸爸一個人生的,這事情一直讓木薇犯疑惑。
單是從媽和二姨的對話里就有好幾種說法。
媽說:“你姐夫把毛女子當寶呢,當了這么多年爸爸了,這才會當了。”
二姨說:“那應該,姐夫遭了那么大難才生的毛女子,能不當寶么?!?/p>
媽說:“當初我就不想要,想做了,你姐夫高低不讓,說他養;什么他養,還不是我一個人伺候他們老的小的父子幾個?!?/p>
木薇有哥哥也有姐姐,但只有木薇敢靠在爸爸身邊,只有木薇在爸爸懷里抱過。
爸爸給人家修窯洞,一層土塌下來,爸爸被埋進了土里,搶救過來后,爸爸起不了床,就在炕上平躺了一年,院子里閑坐了兩年,等爸爸能下地干活了,木薇也會走了。
“就該你多管些,毛女子是你的紀念品。”媽總笑著對爸爸這樣說。
什么紀念呢,是爸爸重新學會走路的紀念嗎?盡管有一個“品”字不好聽,木薇還是聽媽喜歡這樣說,媽說這話時不再兇狠,這里面一定藏著美好的秘密。
木薇長大了,爸爸下地干活了,去附近的水渠上,磚場里做活了,爸爸回家來吃完飯,就把碗放在地上接著和叔叔嬸嬸們說說話。木薇在院子里和伙伴們玩跳方,轉個眼就把碗端回去了。王嬸說,瞧這毛女子,眼里有活哩,孝順哩。
媽說,“孝順哩,就只孝順他爸爸哩;毛女子就好像是他爸爸一個人生的。”
“那本來就是我生的么?!卑职趾茏院赖卣f。
“我是爸爸生的啊!”村里的每個小孩都是媽媽生的,怎么獨有毛女子是爸爸生的。一聲驚問,爸爸、媽和叔叔嬸嬸瞬間沉默,臉上都硬繃繃的。
毛女子好沒意思,獨自進了屋里去寫作業,聽得背后傳來壓抑不住的笑聲。
這人世間一定有木薇所不知道的神奇;木薇何時才能破解呢。
“你看你生的這個憨女子!”媽偷偷說,聲音里滿是笑。
木薇到底是不是爸爸生的呢。如果是媽媽生的,木薇還是一樣的喜歡爸爸。
2
去上學的路,五里長。走過五里路,對木薇來說就當夏天里喝涼水一樣。木薇走在又白又硬的土路上,突然看見一只大毛毛蟲從草叢里爬出來了,載了一身漂亮的絨毛在路上慢慢爬,毛毛蟲也感覺到天氣暖了嗎,天氣暖了木薇就要過生日了,媽都給木薇買新涼鞋了。木薇蹲下來看,毛毛蟲是看見了她整個的人,還是單看見了她的新涼鞋,不用說,是只看見了涼鞋里她的腳趾,這巨大的腳趾把它嚇得直往草叢里逃竄。
木薇正想伸手摸一摸毛毛蟲,不料腦袋上方是炸雷似的一聲:
“站起來!你給我起來!”
“怎了么!”木薇歪過頭去望著怒不可遏、氣急敗壞的媽,戰戰兢兢。
“起來!直想踢你一腳!”這回不是炸雷了,是落地后埋進地里的雷,那聲音堵著氣,每一個字都是從媽的牙縫里逼出來。
“還不給我端端站起來!”
“怎了嗎!”木薇站起來,還是不明白媽為什么突然生這么大氣。
“甭問!”媽牙齒間的力量只用在了那個“甭”字上,木薇看著媽的牙齒想,怪不得牙齒從牙床里露出了那么多,都是說話用勁用的。
“我又怎么了?”
媽朝四面望了望,才緩過一口氣來說:“你這么大女子了你就沒一點樣樣,誰讓你沒規沒矩的這樣蹲在當路呢?!?/p>
“那我要看毛毛蟲呢?!?/p>
“要看毛毛蟲你不會斜蹲著,你看看你二姨,怎個站,怎個坐,要地上撿東西又怎樣撿呢!”
木薇聽了,恍然明白媽不是不讓她蹲,是嫌她蹲的姿勢不對。
“你又沒有說過。”木薇有點害羞,還是頂了媽一句。像二姨那樣坐,那樣蹲誰不會,木薇一學就會,媽早說一句不就得了。
木薇快走幾步獨自去上學,不和媽哼哼,木薇一排白玉米似的小牙齒,小心使用著,決不像媽一樣用牙齒說話,木薇生怕牙齒從牙床里掉出來。
木薇穿了新涼鞋,別人問不問,男男肯定要問,因為男男的生日比木薇只晚兩天,男男總說:等后天我過生日,我媽也給我買。但今年男男過生日卻沒有新涼鞋,爺爺去了姑姑家,奶奶沒有給他買。放了學,男男說:“木薇到我家去吧,我家里只有奶奶一個人,我們兩個人過生日多沒意思。”
男男家就在鎮上,木薇去了男男家,吃過飯,又玩了一會兒游戲,突然發現天黑了。男男的奶奶說,不用回去了,就住我家吧,明天一早就去上學。
男男還拿出他小時候的照片給木薇看。男男坐在他媽媽懷里,還吮著手指呢;男男穿著綠格子的花罩衫,抱著一個紅白色相間的大皮球;男男指著那張照片,突然說:“蛋蛋。我媽媽說我小時候第一句會說的話是蛋蛋?!泵恳粡堈掌心卸家v一番,笑一番。兩個人玩得太高興了,連作業都是臨睡前匆匆劃了幾下。
清晨起來,木薇和男男一起去上學,背著書包并肩行走,覺得比以前更親近了。男男從口袋里抓出一把又一把甜甜的奶油瓜子給木薇,一邊說:“木薇,要不,你當我的姐姐吧,你還大我兩天呢,你不要告訴別人,就咱倆知道,好不!”
木薇沒有答應,也沒有說不,因為她得不停地從男男手里接過瓜子,裝進書包側面的小口袋里。
木薇才在校園里朗讀兩聲,突然就有人揪住了她的肩膀,木薇一回頭,竟然是媽,瞪著她,千言萬語的態勢,卻只說了一句話:“放了學早點回家,家里等著你呢!”
木薇看媽走去的背影,想不來家里有什么事等著他呢,會不會是爸爸回來了,又立刻要走,讓她回來呢。一想到爸爸,毛女子恨不得立刻就放學了。
偏偏今天放學和集合列隊這樣隆重,先是教導主任講話,完了竟然是校長也要講話。木薇一心想著回家,并沒有聽進去,聽到后來,才恍然驚心,原來是二年級的小三兒昨天死了,是被壞人害死的。
“以后,同學們要牢牢記住,放學以后直接回家,不許和任何陌生人,任何不很熟悉、不親近的人說話,更不許和這些人去別的地方。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
這才依次列隊開走。
小三兒死了,昨天死了。
吹牛!前天我還和她一起跳方哩。
老師說的還有假,是死了,就是昨天下午發現的,警察都來了。
小三兒是怎么死的?
死得很難看,很臟,耶,就是那樣……那樣死的。
木薇沒有說話,心事重重的聽著隊伍里嘈雜的聲音。木薇在想著死,想著小三兒,木薇見過的死都是穿綢著緞,吹吹打打、有人哭有人唱,坐宴席吃好的那樣快樂的死。小三兒是一個很美麗的小女孩,比木薇還要漂亮;小三兒的爸爸媽媽回來了么,小三兒平時跟奶奶生活。
木薇一進門,早忘了媽早起來校園要她早回來的事,說:“媽,你知道么,陳溝里的小三兒昨天死了。我們老師說的?!?/p>
“你還知道小三兒死了,你給我說,你昨天晚上死哪兒去了!你給我說清楚。”媽又在用牙齒縫說話,木薇無由地發怵。
“我昨天晚上到,”
“到哪里去了!你給我說,你膽子大得能吃天了,敢一夜不歸!”
“啪!”的一聲,媽手里的條帚把子真的落在了木薇頭上,木薇被打懵了,顧不得回答,哇一聲就哭。
媽一把捂住她的嘴,還是那牙齒間的聲音:“你再敢給我出一聲,看我一棍子把你打死!”
小狗貝貝見了,昂頭就沖著媽叫,媽朝貝貝一揮棒子:“你給我叫,我一下子打爛你的狗頭!”媽一腳將兩扇門啪啪的踢上了,滿天的陽光全被關在了門外,窯里頓時黑得沒天沒地。
木薇相信了,媽瘋了,媽真的會把她打死的。木薇恨不得爸爸此刻變成天兵天降,立刻就降到她眼前。一想到爸爸,木薇眼淚頓時流成了河,爸爸為什么要把木薇留在家里讓媽來殘害他的女兒;木薇把哭聲逼下去,卻逼出了更多的眼淚;木薇看不見了媽兇神惡煞的面影,哆嗦著回答媽的審問。
貝貝又在門外著急地叫。
“說,昨天晚上哪里死去了!”
“昨天晚上,我到男男家,”
“為什么去,你瘋了!”
“男男過生日,男男讓我去?!?/p>
“那為什么不往回死,你是不是想死了!”
“男男奶奶說不用回來了,就住在他家。”
“你住哪里!”
“在男男家,”
“我問你和誰住一個屋!”
“和男男。”
“啪,”又是一棒子,“你怎么不去死么!”
木薇頭上又痛又麻,一摸頭上隆起了厚厚的一塊。
“你別給我裝死!給我說,睡下又怎么樣了,做什么了!”
“什么也沒做!”
“老實說!”
“我忘了,我睡著了。”
“你腦子不是靈得要命哩,你給我想!想不起來看我今天打不死你!”
“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我讓你想不起來,我讓你想不起來!”媽一手扭住木薇的手臂,一手揚起掃帚把子狠命的朝她腿上打。
“我想起來了,我說,我說?!?/p>
“你說!”
“男男說要枕我的胳膊!”
“天哪!我早該把你的腿打折了,我怎早不把你給打死了!你說,還有呢?”
“沒有了?!?/p>
“沒有了!枕了沒有?”
“枕了。”
“死人喲!那還說沒有!你給我原原本本的交待清楚。說不清楚,咱娘倆個今兒誰也別活了!說!”
“男男說讓我當他的媽媽,他要枕著媽媽的胳膊睡呢?!?/p>
“后來呢!”
“后來,”
“老實交代!”
“后來,男男哭了,說我不像她媽媽,他要他媽媽哩,他要他媽媽昨天晚上就回來?!?/p>
“再后來呢,你們?”
“后來,他奶奶醒來了,把男男抱過去了?!?/p>
“就這樣!再沒了?”
“我也哭了,再后來,我自己睡著了?!?/p>
“再沒有了?是真的沒有了!你想清楚了沒有!”
“真的沒有了!”
“你給我不老實說清楚,看我不打折你的腿?!?/p>
木薇望著媽長而疏散的牙齒,望著那兇惡的面容,凌亂的掃帚把。遲疑一刻,很堅定地說:“就這些了,沒有了,你打死我吧。”
“你死之前我給交代清楚!”
貝貝在門外叫得焦急,木薇瞅了一眼墻上的鐘表,已經到了去上學的時間,
“媽,我要去學校?!?/p>
“你還想去學校,你說不清楚連活也別想活,還想去學校!”
木薇一聽,哇一聲大哭起來,也不管媽來堵她的嘴,放開了聲嚎叫。
小狗也放高了聲音叫,門嘩的一聲打開。
“大白天的,你們這是怎了!”四奶奶推門進來。
木薇又委屈又傷心。
媽立刻捋了一把頭發,道,“好我的四媽哩,我也不怕你老人家笑話,我知道你老人家嘴牢,你說,我這疙瘩死女子昨天一晚上沒回來,就住在人家男同學家里了,我管不了這幾疙瘩死女子了!”說著竟“哧”的一聲哭了。
見媽哭了,木薇又驚又怕,不敢再哭,只低聲抽泣著聽媽哭。
“你說,昨天發生了那事,差點把我怕死,公局的讓我去認尸,我去看了不是這死女子才把心放到肚子里,這死女子回來還一問三不知,不給我老實說,打一頓說一句。”
“你要娃娃給你老實說啥,那不是才過了九歲生日,那么大個娃,不要說是耍得高興了在人家住一晚,你就是把她送去給人家做童養媳,那又能知道個啥,她才多大呢!我瞅著你哩,你把娃娃拷問一中午了,你就不怕把娃嚇出個毛病。毛女子,你跟四奶奶走?!?/p>
四奶奶放下了臉,媽倒立刻哭臉換笑臉。
“哎呀,四媽,我怎么就氣糊涂了,自己把自己嚇死了,還是你老人家明白!”
媽又哭又笑,木薇也哭。
四奶奶搖頭說:“這世事,瘋了?!?/p>
媽舀了水讓木薇洗臉,木薇不動。媽頭一次絞了毛巾給木薇洗臉,媽的手一按上木薇頭上隆起的包,木薇就失聲大叫。媽分開木薇的頭發,哭道:“媽是急糊涂了?!眿尠涯巨睋г趹牙?,又哭又抱,又要看她的腿,木薇腿上起了一道一道的紅條兒。
貝貝吠一聲搖一搖尾巴,又吠一聲,大惑不解。
“媽的毛女子啊,你知道媽為什么要打你嘛,你要給媽記住,一個女孩子家,萬萬不能到人家去住,等將來你出嫁了才能到婆婆家住;不管你是為什么原因,你再要是敢給我住到別人家,和人家男同學、男娃娃,不管是老的小的、總之是男的住在一起,你先把你的命丟在外頭了,再拿魂回來見媽!你記住了么!
“記住了!”
“你若忘了,就想想這一回死打!”
“毛女子,木薇!你知道媽為什么打你么,你說你爸爸,丟下你們幾個,他倒放心,媽日夜懸著心呢!你哥哥,打工去了那么遠的地方,那地方多亂,媽怎能放心;你姐姐,唉,不說你姐姐了;你呢,什么時候才能懂事,這么小,媽想也沒想過你敢不回來住,昨天晚上媽一眼沒合,恨不得把村子翻個底朝天,又怕人家笑話,媽是咬著指頭等天亮。”
“木薇,你知道小三兒是怎么死的么!”
“不知道?!?/p>
“公安局的人把媽叫去認尸了,媽一看都暈了,小三兒的媽要是見了,真是活不成了,小三兒的媽和爸爸,這會兒人還在廣州呢;小三兒,被牲口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可憐的孩子,還沒活人呢。媽真怕哪,恨不得變了幾個身子,寸步不離的跟著你們姐妹?!?/p>
媽把木薇摟在懷里,又哭得醒鼻涕甩眼淚:“你爸爸,把咱們丟下,他倒放心!”
木薇過了九歲生日,突然就挨了一頓暴打。
不過,木薇保住了一個秘密,一個除了木薇自己誰也不能告訴的秘密。男男是個多么不成熟的小男孩,木薇再不要和他玩了,無論他穿多么漂亮的衣服,無論他給她什么好吃的。
木薇住在男男家,熄了燈躺下,奶奶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呼,木薇也昏昏欲睡。
“木薇,木薇?!蹦巨彪鼥V中聽男男叫她,男男推推她說:“你先別睡著,你來當一會兒我的媽媽吧。”
“啊!”
“一會兒,我再當你的爸爸?!?/p>
“當爸爸!”
“嗯!”
“我要枕你的胳膊,媽媽就是要給孩子枕胳膊,我媽媽在家時,我就是枕著我媽媽的胳膊睡。”
男男枕在木薇手臂上,還扭扭擺擺,嘟嘟囔囔:“木薇,你親我,親這兒,臉蛋,就像我媽媽一樣,還有這兒,左邊,還有額頭。親一親嘛!”木薇只好勉強去在他臉上觸了觸。
男男突然哭了,淚水抹得滿臉都是:“你不像我媽媽,你不是我媽媽,我媽媽親我的時候還親額頭,還親鼻鼻!我想媽媽,我要我媽媽回來,現在就回來!嗚嗚?!?/p>
“怎么了,怎么了!男男!奶奶的寶貝!”奶奶醒來了,把男男抱在了懷里。
木薇也哭了,你還沒當我爸爸呢,該你當我的爸爸了!木薇覺得真委屈,木薇還沒在男男肩膀上靠呢。
木薇坐在院子里想,你才不像爸爸呢,我才不要靠你的肩膀呢;我也不做你的媽媽。
3
木薇又睡著了,木薇做了清晰的夢,夢見自己穿了粉色小碎花的罩衫、花褲,去村委會院里找爸爸。
天亮了,夢就要結束了,還沒有找到爸爸,一夜的夢里,木薇找爸爸找得好累。
木薇去上學,看見清晨的陽光,只是快步行走,再也跑不起來了,剛一跑,腿就針扎似的疼。木薇快走著,走過河灣,左右觀望,心里突然有從所未有的恐懼。小三兒就死在遠處的一個河灣里,是個什么樣的牲口咬死了小三兒,那牲口是由人飼養的,怎么還吃人呢?那一定是一個很可怕的怪物;木薇見過田里被牲口咬過的玉米棒子,南瓜,還有紅紅的蕃茄,青青的大白菜,媽見了這場面總要痛罵一場,哪個挨刀子的牲口糟蹋了我的莊稼。
木薇想著,恨不得親眼看到那個畜牲死在貝貝的爪子下,就像一只小麻雀一樣死的貝貝的爪子底下。
木薇朝四下里掃了一圈,見并沒有形狀異樣的動物出現,便放了心。
遠處,只有二爺爺一個人在菜園里慢慢移動。
木薇放學回來,連莖折了一束芒花回來,用像皮筋束了,當即就掃起院子來,貝貝踏在揮動的芒花上的興奮地跳躍,滿院里黃塵四起。媽說:“好毛女子哩,不想正經干活了就乖乖呆著,你把那野草折回來做什么?!?/p>
“這是芒花,不是野草?!?/p>
“還不是野草,你啊,一天就是能折騰?!?/p>
中秋節快到了,媽卻還沒有買回一個月餅來,爸爸也沒有打電話回來,爸爸有時候會從公用電話上往家里打,但木薇沒有辦法找到爸爸的聲音。
木薇很想問媽這個中秋節怎么過,但沒有開口。中秋節前一天,二姨來了,木薇一眼就看見二姨帶來了兩包月餅,二姨和媽嘈嘈切切了許多話,走的時候帶了一大堆菜。
木薇坐在石桌前吃月餅,端了一只小碗托著,月餅酥軟,一層層分得清楚。木薇仔細的數了,一個月餅有十四層。木薇一層層仔細的吃,生怕一下吃完了,木微多么希望二姨能多拿幾個來,可惜,二姨只拿來十六個。
媽說,“毛女子,你把那趕緊吃完,斯文得要死哩。”
四奶奶走來了,“你不要叫喚她,我看這娃娃是個真女兒呢?!?/p>
媽立刻大笑起來:“哎喲,好我的四媽哩,我生的這個假小子還是個真女兒,那天下的女兒都是大家閨秀了,這女子厲害著哩,那么丁點兒人,硬著跟我講道理呢,看不把我氣死,還真女兒!”
中秋節的夜晚,月亮如此的圓滿,媽還在忙進忙出,媽大概壓根忘了今天是中秋節。木薇和貝貝在院子里玩了一會兒也無趣,便半躺在炕上假睡。月光照滿窗,那樣圓滿的月光,這樣空的屋子,木薇突然再也呆不下去了,起來就穿上衣服,一邊走,一邊急叫:
“媽,我現在要去學校里。”
“這會兒去學校里做什么呀,都什么時候了!”
“不行,我把家庭作業本撂學校里了!”說著已帶了哭腔。
“那寫在另一張紙上,明天貼上去不就行了么?!?/p>
“不行,老師說不行,我就要去!”
“天黑了,你怎么去呀?!?/p>
“要是你不寸步不離的陪著我,我就自己去,我反正要去。”
這一個“寸步不離”打動了媽,媽解下圍裙,和木薇一起上路了。
月光下的小河,流得那么歡,河水也像立刻流到它想要去的地方??斓綄W校門口了,木薇的心被無數的猜想激蕩著,不道了自己真實的想法;才爬上操場的坡,只聽一縷笛音傳來,木薇十處的猜想全歸于一處,一顆心輕輕自喉嚨里咽下。林老師果然在吹笛,木薇猜對了,木薇是這樣的幸福、滿足、得意。
學校鐵柵欄大門在月光里投下清晰整潔的影子,木薇握著鐵柵欄,望得見林老師窗前亮著燈,燈光和月光襯亮了白簾上的24號紅字,笛聲就從那門簾之后飛出來。
“大門關著,怎么拿?”
木薇趕忙朝媽搖搖手:“別說話,悄悄的!”
“媽,一句話也不要說,你坐下!歇歇?!?/p>
木薇抓著欄桿在大門墩上坐下來,笛音悠遠,從門簾后飛起,在紙窗背后透過,與月亮融在一起,沒有比在圓月的中秋聽笛更合適、更美好的了,木薇頭枕在鐵柵欄上,睜大眼睛看月亮,睜大了眼睛看笛音如何穿過耳朵,融入月光,飛上月亮。`
“咱怎么尋本子?”
“不尋了。”
“你不是來尋本子么?”
“我給老師說我已經來尋過了。”
“那咱回,噢!”
4
林老師今天布置的作文有點奇怪,說要給某個城市的叔叔阿姨寫一封信,如果寫得好,而且家里又確實困難,這些有愛心的叔叔阿姨就可以為每個同學資助600元;家里條件好的,也給遠方的叔叔阿姨寫一封信,描繪咱們這里的風土人情。是啊,家里不愁學費的人才會閑得寫什么風土人情。
林老師話音一落,一連串的想法,一連串的語言立即在木薇心里涌出來。林老師布置的每一篇作文都讓木薇覺得是正想寫的一篇作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放了學,木薇又將作文拿回家重新抄寫了,志得意滿的說:“我們林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說寫得好的可以給600元錢,我的已經寫好了,林老師肯定會推薦我?!?/p>
“你胡說哩,誰給600元,天上會往下來刮錢呢!”
“讓媽看!”媽拿起作文本看了半天,說:“木薇,將叔叔兩個字去了,寫上敬愛的阿姨?!?/p>
“我們林老師說讓寫叔叔阿姨?!?/p>
“聽我的!你這個半腦子!”
“那不能寫敬愛的,只有給老師才能寫敬愛的。”
“那寫尊敬的。”
“也不能寫尊敬的,沒見過面怎么知道就是尊敬的?!?/p>
“你這個死女子,那你說寫什么!”
“遙遠的,就寫遠方的?!?/p>
“對,就寫遠方的阿姨,如果是叔叔捐助,我們不要!”
木薇不動。
“重寫一遍,只寫遠方的好心的阿姨,懂了嗎!”媽的話里再沒有強霸之勢,頭一次顯出了語重心長,“懂了嗎!”媽這樣說時就像是老師一樣。
木薇不懂,木薇又懂了。
木薇小心地撕掉了已經寫好的兩頁,讓林老師完全看不出來是撕過的。
作文里的句子,木薇不用看草稿也背下來了。
遠方的阿姨:
你好!我是陜北清水縣清溪村小學四年級的一名小學生,我叫木薇,我有著一頭黑黑的短發,一雙黑黑的眼睛。我的家鄉一年四季分明,但是因為天氣干旱,水澆田又少,村里的大人大都了去打工了,我的爸爸和哥哥也出去打工了,但爸爸和哥哥總說等工錢發下來了就會郵給家里。我有一個姐姐上高中,姐姐的學校里實在太費錢了,我媽媽靠養豬種地供姐姐和我,姐姐一回來,媽媽就皺起了眉頭,直到姐姐因為爭優秀貧困生獎學金和同學打了一架,媽媽才不對姐姐皺眉頭了。
阿姨,我的家庭并不是最困難的,我是一個自強自立的孩子,等長大了,我要到城市里去,絕不是去打工,我是去那里上大學,去工作。
如果你認為我是一個好孩子,如果你有很多錢,請你支助我吧。我會更加努力學習,長大了我會涌泉相報你的!
此致
敬禮
清水縣長平川鎮中心小學五年級木薇
年月日
木薇寫完便趕緊裝進書包,她在抄寫中突然寫進去了姐姐和人打架的事。媽說過:“木薇你出去給我把嘴捂嚴,看看你們木家的女子,一個個都是天上的冷子,誰還敢要。”
貝貝幾天來不耐煩的守在閑窯里,不時發出低長的吠叫。木薇在閑窯里仔細搜尋,真是樂壞了:一只貓媽媽在閑窯角落里生下了一窩小貓,全都擠在地一堆軟草上。貓媽媽見了木薇就長叫一聲,但它很快明白了木薇的友好,木薇將貝貝叫過來,低聲切切叮嚀一番。貝貝無趣的走開了。
木薇一放了學就偷偷去閑窯里看小貓,給小貓送吃的,小貓閉著眼睛擠在一塊兒,你擠我,我擠你,可愛極了。
閑窯里不時傳出一兩聲小貓幼弱的喵唔聲,木薇在院里石桌上寫作業,膽怯的望望媽,媽卻并不在意。有一回,媽聽到叫聲,竟然自言自語地說:“真不知道今年哪里來的這么些貓,到處都像是有貓叫,唉,沒人養他們了,貓,卻住在野地里。”
木薇暗自發笑,也許媽會讓她養的。
媽還是發現了閑窯里的貓,拿著棍子打雷一樣的叫著威逼貓媽媽走。木薇怎么求情都不行,貓媽媽驚恐地噙起她的小貓逃出了院了,貓媽媽一只又一只把她的五只小貓全噙走了,下了坡走了。
木薇噙著淚水,恨恨地說:“要是我爸爸在,肯定讓我養?!?/p>
“你爸爸,就你爸爸好,我一天到晚有你、你姐姐,還有豬,盡夠我伺候的了。沒有我,你們喝西北風去,看你爸爸管得了你們不!”
“木薇,快走!后面那個人盯著咱們看呢,你不要回頭,快快走?!睍郧侔涯巨钡氖诌蒙邸?/p>
“哪里有人嘛!”
“就在后面呢,后面,那個人,那個男人?!?/p>
“后面,那不是你二爺爺么,你連你二爺爺也不認得!”
“哎喲!”曉琴一下甩脫木薇的手,在衣襟上擦著汗濕的手,如釋重負。
自上了初中,曉琴就古里古怪地變了一個人。走路鬼鬼哨哨,眼睛忽左忽右,總說有人在偷著看她呢,又說有人在背后跟著她呢。
“前面是曉琴和毛女子兩個么,給二爺爺提上兩個瓜?!?/p>
“龜孫子,尾巴夾住跑那么快干什么哩,二爺爺要叫一聲還看不真,提上,誰提回去誰吃?!?/p>
“二爺爺,曉琴說她怕哩?!?/p>
“太陽明晃晃的,怕什么哩?活妖精。”
“二爺爺,我家也有哩,我拿回去給你!”木薇接過一個大南瓜,吭哧吭哧的,她希望二爺爺給她換一個小的,但二爺爺沒理她,卻說曉琴:“你抱回去吃吧,吃完了二爺爺這兒還有呢,你放了學自己到地里去摘?!?/p>
“二爺爺,這瓜到城里能賣好幾塊呢?!睍郧僬f。
“就說錢,錢,把嘴縫了;叫你那做生意的娘老子把你帶累壞了;二爺爺一輩子就知道自己種自己吃,也沒比別人少下什么?!?/p>
曉琴和木薇被二爺爺罵得笑了。
曉琴讓木薇到她家吃大紅棗,木薇說去她家坐坐可以,但她媽要她按時回家。
一進院門,曉琴返手又將院門關了,而且鎖了。
“天還亮著,你鎖院門干什么。我還要回去呢?!蹦巨焙芷婀帧?/p>
“你知道個啥!要時時小心呢。木薇,你今天不要回去好不好!我給你做好吃的?!?/p>
“我要不回去,我媽非把我打死不可?!?/p>
“那你回吧,現在就回吧!”
木薇很生氣,你不是叫我來吃你外婆家的紅棗嗎,剛進門又讓我走呢,真是活妖精!真是騷情!
木薇沒有吃到又脆又甜又酸的大紅棗,心里想她再不和曉琴來往了,連上學也不和她相跟了。
木薇回家坐在石桌上悶悶不樂,媽一看見,就叨叨:“好我的毛女子哩,給咱老母豬撂上一把草,豬叫喚上你聽不見;這么大女子了,一點看不見大人的忙閑,你看人家曉琴,能比你大幾歲,一個人就頂一個家哩,還喂著豬,狗。”
“騷情!”
“你說什么!”媽聲調一揚,仿佛掃帚把子已倒提在手里了。
“我說曉琴可騷情哩,我再不想和她玩了?!?/p>
“哈,你曉得什么是個騷情么,啊!”媽掩飾不住臉上的笑紋兒。
“不曉得?!?/p>
“那你怎么說這么個詞兒,你胡說什么哩!”
“我沒胡說,反正曉琴那個樣子就是騷情?!?/p>
“嫩女子,別給媽噘個嘴,先給咱喂豬去,豬頂你的半個爸爸哩!媽給咱搟面去?!?/p>
“你胡亂比喻什么呢,不會比喻你就不要比喻,豬臟死人了,豬怎能和我爸爸比哩!”
“媽說錯了,媽說錯了!毛女子說得對?!?/p>
木薇去喂豬,一筐菜葉劈頭蓋臉全倒在豬臉上,豬沒了視線嚇得連連后退,木薇抓起木棒,狠狠在豬頭上打了兩下。
“嫩女子可是厲害呢,你說你爸爸一年在外也就掙一萬塊,除過你爸爸的吃喝,連一萬塊也落不下;咱老母豬一年下兩窩兒子,賣個五、六千漂漂亮亮,你算算,你說媽說得不對!”
“對著哩,那老母豬能頂我一個半媽哩!”
“哈哈哈?!眿屝Φ昧塘藫{杖,頭朝后仰去:“你可真是你爸爸生的!”
“我就是我爸爸生的,我爸爸就從來不冤枉我。我就不是你生的,你就像一只母老虎,一條尾巴著了火的母老虎,恨不得把我一口咬死吞了。”
媽大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哈哈哈,這個鬼女子,太會罵人了?!?/p>
“木薇,等一等,等等我?!蹦巨敝朗菚郧俸八?,卻裝作沒聽見,村子里只有曉琴一個叫她是木薇,不過曉琴昨天的舉動還是叫她很生氣,木薇不想搭理她,更因為曉琴身上的那一種騷情氣。
曉琴趕上來,拉住木薇,遞給她一塑料袋脆硬的紅棗,木薇的書包里都差不多放不下,看來曉琴知道自己錯了。木薇沒法不接那掩映在白色塑料袋里又鮮艷又甜脆的大紅棗,曉琴的外婆家在黃河岸邊,有成片成片的紅棗樹,每年秋天都要給她捎一大口袋來,那可真是太好吃了,又甜又脆,咬一口,牙齒間都是水滋滋的甜蜜,是脆生生的清甜而不是甜膩。
男男神秘地說,他家來了一群小貓,奶奶養上了,全是灰色的,小小的,在他手掌上就可以臥得下。男男還說,山坡上、樹林間到處都是貓,你不信跟我看去。
木薇很想去看看男男家養的那窩小貓是不是被媽逼走的那幾只,但沒有去。星期天,木薇和男男來到學校窯畔上,周圍的山上,果然看到有好多的貓在和暖的陽光下散步,追逐嬉戲,小貓們跟著媽媽蜷縮在山上的草堆里打滾,小貓見了她和男男就咪唔、咪唔的叫著到跟前來,乖極了;但是貓媽媽們吊著個干癟的肚皮,樣子和叫聲很兇惡,木薇不敢靠近小貓。
太陽還未落山,木薇就回家,走過小河,微風吹起,一片雪白的芒花在涼風里飄蕩,木薇心里像想起了什么,卻不確知是什么,木薇無聊的去打芒花。
“木薇--你閑得有事干沒事干?”媽在鹼畔上喊。
“沒事干?!?/p>
“你打那芒花做什么哩?”
“想打?!?/p>
5
木薇在河里打累了芒花回來,怏怏的。院里涼風吹起,木薇終于想起自己在想什么了。晚上,山上的那些小貓會住在哪里呢,他們不冷么,到了冬天不是要給冷死么?那些滿地滾爬的小貓,有的還沒有睜開眼睛呢,小貓的爸爸會不會趕來,為他們找到一個溫暖的窩。
又快過年了,爸爸應該快回來了。
一天天的就要過年了,可是,爸爸還是沒有回來。
“媽,貝貝怎么還不給咱家生一個小狗呢!”
“生了,已經生了無數了?!?/p>
“在哪里?”
“生在別處,到處,生在別人家里了?!?/p>
“貝貝,你為什么把小狗生在別人家里,你說,你不知道小狗有多好!”
貝貝只是抬頭望著木薇皺眉,呶嘴,仿佛在認錯,在表達一種無可奈何。
“去,把你的女兒帶回來,帶到咱家里來。咱們在一起多好啊,去,快去找!”
“毛女子,你瘋了,把你那一群長毛的媽媽帶回來,咱家吃什么!一天就是貪耍,腦子里沒個算計,你再能,看我把貝貝也給處理了!”
“你敢!”
“你怎么跟你媽說話呢!”
“你把貝貝處理了,我就不活了!”
“毛女子,你怎么這么多事啊!”
下雪了,雪花從空中紛亂地、慌慌張張的落下來,像是沒有家的一群小人兒。木薇拉開門,探出頭去望了好幾回,那雪人兒還是沒有找到家。
躺在炕上,木薇翻來覆去睡不著??皇菧嘏?,媽做了飯,又燜了一鍋豬食,豬食還在鍋里咕咚、咕咚小聲的冒著泡泡。
“毛女子,怎么還不睡,是不是冷哩?!?/p>
“媽,你說爸爸這會兒冷不,爸爸會不會就住在帆布棚里。”說著木薇竟哭了。
“毛女子呀,你心這么重,你能活成個人么!這么冷的天,你爸怎么會住在帆布棚里呢,你這腦子里怎么想的呢!”
“電視上看的。”
“那是南方,睡噢,媽一天熬死了!”
“我想爸爸--”
媽將木薇摟在被窩里,媽的話不再硬了:“別想了,有媽呢,聽話!”
木薇縮在媽懷里哭了兩聲,媽無聲的摸著她的頭,木薇越發想哭。突然,一滴淚水“噠”的一聲落在了木薇額頭上,木薇突然禁聲,氣也不敢出了。
媽起身醒了醒鼻子說,“明早起要多穿點衣服??矗瑡尪加悬c感冒了。”
隔院誰家無聊,在錄音機里反復放著一首歌。木薇聽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林老師笛子里的一支曲子來。那支孤單的曲子,仿佛是一根無限長的竹竿伸到天際,木薇會變得無限小、無限小。她多么想乘著這根竹竿兒,到遙遠的地方去找爸爸。
6
一場雪之后,本來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一個早晨。雞也出來了,邊行走邊拉下糞便,狗也跳上跳下,婦人們又開始藏聲藏氣地閑聊,藏聲藏氣比尋常說話更引人注意,連四奶奶也湊過來了。
“昨天晚上夜靜了,曉琴那個妖女子,半夜三更里“吱哇”一聲,把我從夢里叫喚醒來了?!?/p>
“是怎么了,著怕了?”
“誰知道是怎么著怕了?!?/p>
“沒有人過去看一看?”
“后來聽見曉琴她二爺爺出了聲了,她二爺爺不是住在隔壁么?!?/p>
“也不知這一對當父母的怎么想的,出去掙錢就比娃的命還要緊,前二年還有個奶奶照著呢,現在她奶奶走了,一個女娃娃住一個大院子,那做父母的偏能放得下心,怎么說也是個娃娃么?!?/p>
“多虧附近還住著個她二爺爺呢?!?/p>
女人們互相看了一眼,突然沉默。
木薇在這次作文中,專門用了許多的比喻句,木薇就是知道,林老師喜歡教同學們比喻,說比喻可以培養人的想象力,木薇太喜歡比喻了。
木薇抱了一撂厚厚的作文本去交作業,放下本子,木薇想不到自己會突然說:“林老師,有了比喻,生活真美好?!绷掷蠋熣诖档?,笛子突然停了音,林老師像不認識她似的:
“誰告訴你的!”
“你,就是老師!”
“我什么時候告訴你的?”
“呀,不是,是我自己想的。”木薇想一定是自己說錯了。
“怎么想出來的呢?”林老師把笛子放在了辦公桌上。
“就是許多事可以按照比喻的樣子來想象,跟原先的感覺不一樣了。”
林老師看了她一眼,停了一下,說:“你,一定把聰明用在功課上,將來才會有出息?!?/p>
木薇領了這一句話,走出老師辦公室便一蹦一跳的輕飛而去。簾內忽然伸出一聲悠長的笛音,木薇一頓,隨即又蹦起來,像雀兒一樣的踏枝而行,像鳥兒一樣輕點在了一線細細的笛聲之上躍然而去,像夏天里的小蝶兒突然打開了翅膀,飄飛在了五彩的太陽光譜里。
五里又白又瘦的小路,木薇一路輕點著飛回來,快樂得只想出聲歌唱。卻見媽正和大嬸嬸在門里說話,低低切切的樣子。
“前溝里的花花死了,你知道是怎么死的,聽說得的壓根兒就不是肝炎,說是去年大出血了,都送到醫院搶救了,過后大概又不行了?!?/p>
“真的!怪不得那女子那年回來瘦成一條線了?!?/p>
“你想,女娃娃家,好好的怎么會大出血呢?!?/p>
“現在的這些女娃娃呀,真是怕人哩,能把人的心操爛!”
“去了那么遠的地方,遇見的都是些不知根不知底的人,沒有個定性,怎么能得了?!?/p>
木薇剛想問什么是大出血,媽說,毛女子快出去給豬倒上半桶食。
木薇喂了豬,媽和大嬸已經換了話題。木薇心里奇怪,女娃娃家怎么就不會出血呢,女娃娃家是鐵打的嗎,碰在石頭上,碰在刀子上也不會大出血嗎。
木薇有一次到河里玩,一只玻璃瓶碎片劃破了她的腳心,流了好多的血,但是木薇沒有死,現在也感覺不出有什么不舒服。女孩兒的生命,多么柔軟脆弱,一次大出血就可以死么!木薇親手將一支芒草拆出了綠色的草的血,可是過了幾天,那支芒草還是悠悠然地挺立著,還在活著,花花這女子也太不耐了,還沒有一顆芒草耐久。
7
“木薇,媽想跟你商量個事?!敝灰獘尳兴悄巨保褪怯朽嵵氐氖乱獙λf?!皨屜氲匠抢飻[個攤,維持生活,媽的腰實在不行了,別說是挑擔,有時候在地里都直不起腰來,木薇,媽都快五十了,你知道不知道!擺個攤,興許掙得比田里的收入多呢?!?/p>
生計的大事,就這樣頭一次擺到木薇面前來,但是木薇還不能自知,仿佛媽在說著一個和她關系不大的故事。
呱呱一陣雞聲,這叫聲在閑來無事的正月天顯得嘹亮而嶄新,媽在炕上納鞋底,說,木薇,給咱把雞蛋收回來。電視上,大眼睛的還珠格格正在皇阿瑪跟前鬧得天翻地覆。媽叫她木薇就有時候是表示媽的心情很好,像木薇想象到的,感覺到的一樣好。盡管還珠格格叫人舍不得錯開眼睛,木薇還是很快就出去了,轉了一圈回來說,
“媽,不是咱家的,是王嬸家的雞下的?!?/p>
“我還聽見是咱家雞窩里叫?!?/p>
“王嬸家的雞下到咱家窩里了。”
“你管他誰家雞下的,誰讓它下到咱家呢,去,收回來。”
木薇還在呆著,媽朝她眼一揚:“去呀?!?/p>
木薇將一顆熱乎乎的雞蛋圈在手心里,悄悄的拿回來放在了雞蛋盆里。
轉眼的功夫,王嬸進了門。
“聽見我家雞叫呢,毛女子,沒見王嬸家雞下蛋了!”
“什么……”
木薇的臉騰地脹紅了。
“毛女子一天到晚恨不得鉆到電視里頭,天上掉下個金蛋她也看不見,那能看得見個雞蛋?!?/p>
王嬸瞅了一眼木薇家的雞蛋盆,那一顆溫度猶存的雞蛋就在最上面,木薇擔心王嬸上前一握,就能握出那顆雞蛋的溫度來,但王嬸一語未發,一擰身出去了。
木薇看不進去電視了,瞅了媽一眼,媽依舊在一堆破布中央低頭粘鞋底。
電視上開始了廣告,木薇飛跑去上廁所,聽得背后一聲罵:“再給老娘鬼手鬼腳的,當心老娘一棒子下去打折你的嫩腿?!?/p>
王嬸平素常常這樣打豬罵雞,但木薇今天聽見王嬸罵的不是雞也不是豬,王嬸這是指桑罵槐,木薇頭一次被人罵作槐,且是這樣要斷腿折枝的槐,懼怕與委屈一時涌上心頭,一溜煙進了門,立在媽面前就哭:
“媽!王嬸罵我呢。”
“你王嬸那張嘴罵慣了人的,你又不是沒聽過?!?/p>
“我怕王嬸打我呢!”
“她敢!”
“王嬸可厲害呢,誰敢惹她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母老虎?!?/p>
“那是一只蠢老虎,叫喚幾聲就沒事了,你只管看你的電視,有媽呢,你放心。”
門外王嬸的叫罵聲像山溪里的洪流,一股細一股粗,將斷時高潮又起。
木薇關了電視聲音,匆忙撲上炕依在媽身邊,膽怯的聽著門外的咒罵,開始還膽戰心驚,心里一跳一跳的,木薇把頭鉆在媽納鞋墊時一開一合的臂彎里,干脆枕在了媽腿上,媽竟然沒有趕她。
聽著聽著,卻聽出王嬸罵人的語言極其豐富,在不斷翻新中又有所重復,仿佛是排比段;而這每一段中都用有著種種的比喻、借喻,這些不同的比喻全都集中在一件事上--一定是毛女子偷了雞蛋。林老師說,其實生活中處處都用到比喻,林老師的原話是,生活中處處充滿了比喻。
在媽溫暖的懷里,木薇歪著頭瞅著電視,那無聲的電視里的人物嘴動著,仿佛全和王嬸一個聲音一個語速。木薇糊里糊涂看著電視,又疲倦又溫暖,連連打著哈欠,全忘記了是為什么縮到媽懷里來。媽納鞋底的聲音哧拉哧拉,悠長而緩慢,繩子、還有繩子上落下的細屑拂過木薇的臉,落在她眼皮上,木薇舒服地睡了,木薇瞌睡極了。
天黑了,木薇都吃過了飯,王嬸還在罵。
王叔打麻架回來了,說:“又怎么了,你又在那兒放聲送氣呢!”
“你才送氣呢!雞蛋丟了?!?/p>
“你看你值起值不起。大正月的,丟一顆雞蛋值得你破嗓子嚎叫,我的蛋撂在別人家你也沒那么急?!?/p>
“誰稀罕你,你摞去,你看那邊正缺蛋呢,一年都沒見著一顆蛋,有稀罕的等著你呢,你快過去摞去?!?/p>
“你看你這個女人,還真就這樣的不要臉,你那臉怎么比爺們家還厚!”
“你說我臉厚,比我臉厚的人就在窯里縮著呢,一顆雞蛋也值得偷一回,偷了還縮在炕上不敢出來承認;是不是偷了漢子沒穿上褲子不敢出來?!?/p>
毛女子剛有些靈醒,媽一把掀過她的頭,一撲撲出門去。
“老二家的,你給我今天說清楚,誰偷了你家的雞蛋了!誰偷了男人了。你罵了這半天了,你得給我說清楚!”
“誰偷了誰心里清楚!”
“不清楚,非得你那狗嘴里給我吐清楚。”
“不是你偷了是誰偷了!”
“你憑什么說我偷了,你回來看來,叫得應哪顆雞蛋是你的,你拿上。你再把你屙下的話吞回去,一顆雞蛋值得你嚎喪這半天?!?/p>
“不要臉!”
“誰不要臉,你再給我說一遍是誰不要臉!”
“悄悄的!婆娘們都不要說了?!?/p>
“你婆姨今天罵了一天了,太欺負人了,還拿上你這男人訛人哩。我那男人再不濟,出去打工人家還搶著雇哩,我要你一個窩在家里的軟蛋,少惡心人。”
“回去,給我往回滾!”
次晨天一亮,王嬸一頭撲進門來,連鞋帶襪橫陳在炕上,說她受了男人的氣了,是木薇媽害的,她要在木薇家吃,木薇家住。
媽去找王叔。
王叔鬼笑著說:“你們鬧吧,我一個軟蛋男人把你們都沒辦法?!?/p>
媽氣得沒法,只好另燒了一間窯和木薇住。
王嬸在木薇家正屋里連鞋上炕,不起床不疊被,隨地吐痰,任意的將雞蛋吵著吃,煮著吃,媽氣得翻白眼。雞蛋,媽和木薇從不舍得吃一顆,就像那雞蛋不是用來吃的一樣。
四奶奶來勸說,王嬸只是不聽,越發的在木薇家好吃好喝,恣意糟蹋,自己的家,木薇和媽根本進不去,白天就只好躲著串門。
“怎辦!媽,讓我爸爸回來吧?!?/p>
“聯系不上你爸爸,不用?!?/p>
“那咋辦嘛!”
“找誰也不頂事,媽找了那么多的人,親戚、戶家……”
“媽,咱打110?!笨吹綃屧谑瘢巨闭娣噶思?,木薇要幫媽想辦法。
“不行,那個糊涂蛋,不認公家,公家能把她拉走一時,不能拉走一世?!?/p>
王嬸每天都吃炒雞蛋,荷包蛋,除了上廁所,木薇家的柴米油鹽供王嬸恣意揮霍。
媽氣急了。“老二,你那個半腦子婆姨就賴炕上不走了,你不要眉臉的話你也過來住下,都住在我家炕上,我就當養兒哩,把你們養上?!?/p>
就在這家宅被侵的日子里,遠在深圳打工的哥哥突然打來電話,問家里都好,哥哥說他在打工的地方暈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之后才醒來,現在已經全好了,出院上工了,叫媽不要擔心。
媽放下電話,淚水簌簌滾落。
“多虧你哥哥醒過來了,萬一有個什么,媽可活不了了。”媽失神地喃喃,剎那間變得就像外婆一樣衰老,那長長在牙齒,仿佛要掉下來了一樣,那眼角嘴邊的皺紋突然間那樣深長,眼睛望著木薇又像是并不望著木薇,眼睛后邊還有一層光,衰弱的、又是極漫長極鋒利的一道光,叫木薇看了害怕。
正月十五到了,人人都去鎮上看秧歌,媽也拉木薇去看,就像王嬸占據她家這件事根本不存在了一樣。木薇很奇怪,媽不怕王嬸在家里搞破壞了,炒雞蛋吃了。
看完秧歌回到家,木薇大為驚喜,家里空出來了,媽將所有的被子褥子拆開來洗,將屋里從炕上到地下徹底打掃一遍。
隔壁隱約是王嬸的哭聲,就像被人捂住了嘴似的,王嬸從不曾這樣文雅的哭,這倒叫人覺得奇怪。
8
大清晨,王叔就拄著拐杖在鹼畔上閑張望。木薇下了坡,見二爺爺也向田里去,二爺爺總是村里出工最早的人。
“王叔,晚上炕上不冷了吧!”木薇正想問二爺爺好,王叔突然開口,話里仿佛帶著笑。
“你龜孫子冷哩,冷了不會多添一把柴。”二爺爺的話里全是降調。
“我是說王叔你,該不冷了吧。”
“你龜孫子可是舌頭閑得發困了,那是我的戶家孫子女呢,那可不是個小娃娃么,娃一個人住一個院子不是怕么;我一個黃土埋到脖子的老漢了。你閑得發慌了在驢食槽上磨磨你的嘴,別讓你的嘴受癢癢?!?/p>
“王叔你看你這個人,我說什么了,你可不敢冤枉我?!蓖跏逵中α艘幌?,那一笑簡直比貝貝的抽鼻子還要難看,不,比貝貝鉆進廁所吃屎時還難看、還下作。
“你撬一根棍還不安生些,閑得嘴里胡嚼?!?/p>
“我撬一根棍我也年輕,你不撬棍你也老了?!?/p>
“不和你說了,和你這種人說話我還嫌掉價哩。”
秋天,河邊的芒花又白成一片,那樣多的芒花,叫木薇有說不清的情緒,芒花在風中飄搖,像一只只瘦弱的蒼白的手;木薇走過,總要將芒花拂一拂。
芒花又白了,爸爸還是沒有回來,木薇有時候好像完全想不起來爸爸是個什么模樣了,爸爸是不是笑起來眼角上有皺紋,是不是愛皺著眉頭說:“沒能頭,受苦人爸爸有個什么能頭?!钡潜砬榫唧w是怎樣的,木薇越要想清楚,越是忘得干凈了。
家里有一張爸爸和哥哥的站在一起的照片,是有一年爸爸和哥哥都回家來過年時照的。木薇不管媽同意不同意就一塊錢買了個像框將這張照片裝起來放在寫字臺上。
媽說:“妖哩,可是個妖女子哩?!?/p>
木薇很難過,木薇是真的想爸爸,木薇不是妖。
爸爸沒有回來,但是曉琴的爸爸媽媽都回來了。
二爺爺死了,好好的就死在了自家窯里。
頭兩天還有人見他在田里收秋呢,秋還沒收完呢,枯干委地的秧藤之間滿地是顯眼的大南瓜,二爺爺的南瓜豐收了,他卻連南瓜也不收就走了;南瓜一斤八毛錢呢,南瓜籽才貴呢,這老頭,南瓜籽也不收了。人命如燈,說滅就滅了。
曉琴不上學了,再有半年就初中畢業了,曉琴卻突然不上學了。隱約聽說曉琴也大出血了。一個大出血了的女子是再也沒有權利上學了。
曉琴的爸爸媽媽回來了,卻不和人搭訕,就像他們出門久了,認不得村里人了,像村里所有的人都得罪他們了。
曉琴的爸爸媽媽回來才一個多月,曉琴就出嫁了,對方是個一只眼睛的叔叔,當叔叔的人怎么可以當新女婿呢。曉琴哭得像有誰要殺她一樣,但她還是穿著一身紅衣服被迎新的人推上了車,車子忽一下開走了。
無緣無故的,木薇也哭了。
9
開學了,卻有一件事叫木薇怎么也沒有料想到,木薇的班主任突然換了。新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說,你們的林老師去市里一個公司上班,林老師的女朋友在市里,催他去呢。
只剩下半年就要畢業了,木薇卻再也見不到林老師了,再也聽不到林老師的笛音了。木薇眼里落下兩顆大大的淚珠來,看不清新班主任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木薇知道林老師的女朋友在市里,但木薇怎么也沒有想過林老師會離開學校;木薇以為林老師會永永永遠遠在學校里,等她將來長大了,上了最好的大學回來,林老師還是在小學校里。
木薇也沒有想到爸爸會長時間的不回家。木薇以為家里會永遠有爸爸,有媽媽,有貝貝,永遠都有!
開了學,媽還在電話上和二姨說了幾次去縣城里擺個攤的事,之后便不再提起。
天不冷了。媽的臉上手上又顯出了常見的干燥,媽院里院外的行走,和后院的大嬸高聲的談笑。媽不和王嬸說話,也不和王叔說話。但木薇卻覺得王叔并沒有像王嬸一樣時時刻刻的仇恨媽。
媽院里院外趾高氣揚、安然自若的樣子,就像真的沒有拿過人家雞蛋一樣。
木薇背著書包,滿身汗意的回來。媽還在翻地沒回來,木薇知道,媽自此再不會反復的絮叨上她如何好好學習了,媽從地里回來只問一句話:豬喂了?
播種的時候,木薇也得去田里,點種耙地都干得了,媽只說一些具體的點種稠與稀,勻與不勻,抹地平不與不平的事,不再說計劃,打算,不說將來。播種吸引了媽的全副精力,全副的注意,繁重的勞動讓媽只會說一些那樣的話:那豬頂你半個大大哩。
土地拴走了木薇的四分之三個媽媽。
作文本發下來了。一下課,男男就奪過木薇的作文本要看,新來的語文老師也表揚了木薇的作文《小狗貝貝》。并且念了作文的最后一段:貝貝是這樣的忠誠可信,聰明懂事,勇敢堅強,是這樣的可親可愛,我多么希望有一個好朋友,就像貝貝一樣。
但木薇看到老師的評語只有一行字:語句通順,最后一段起到點題作用。木薇心里沉沉的想起林老師來,想起林老師給她的批語來,想起每次發作文本時她激動不安的心情。
男男見木薇不似先前一樣跟他搶本子,啞著嗓子說,“木薇,星期天咱帶你家貝貝到山上玩,看有沒有野貓了,讓貝貝去嚇唬那些老貓,看它還兇不兇?!?/p>
見木薇還不搭話,男男遞給木薇一粒金嗓子喉寶,“吃吧,明天我還有,我媽給我買了五盒呢。”
木薇正難過男男的聲音這么難聽,聽他說話,就像自己也嗓子不舒服了。
木薇再也沒有去過男男家。這一下突然發現男男好像長得明顯比她高了,木薇一直是看著男男像小貓小狗一樣毛毛的、禿禿的腦袋和他一起玩;和男男一起玩,就像和貝貝一起玩一樣開心??墒?,男男怎么突然比她高了呢,男男還是穿著黑色的小風衣,衣襟前繡了一行點點滴滴的小花,那松緊袖口里,手腕完全的露在外面,那過去厚厚的小手突然變了,一點點不像是過去的那一雙手了;除了一身衣服還是舊樣,男男幾個月間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尤其是,男男的聲音更是變得難聽極了。
金嗓子喉寶還含在嘴里,木薇突然又不開心了。
天暖了,厚毛衣全部換下來了,去年的衣服雖然也能穿,但木薇還是反復的堅決要求,讓媽給買了兩件新的。因為班里的同學大都買了新衣服,男男也穿上了不露手腕和腳脖子的衣服,仿佛他是一夜之間突然放大了幾個號碼,木薇覺得她這回是真不認識男男了,和這樣的男男帶著貝貝去山上玩,多么不合適啊。
木薇還是一個人和貝貝玩吧。
貝貝正臥在院里的菜地里,木薇奇怪,貝貝怎么傻了,不怕濕么,也不來迎接木薇。木薇叫著貝貝,貝貝只是不理。
放下書包了,貝貝還不前來。走進菜園去,木薇大驚失色:“貝貝怎么了!媽!”貝貝的嘴角是一層白沫,貝貝已經閉上眼睛,不再動了。
媽慢悠悠的走出來,“你早上走了,它回來就那樣了,怕是不頂事了。”
“貝貝到底怎么了,媽,你給我說清楚!”
“可能是吃了毒死的老鼠了?!蓖跏逯е桓照龋谝慌钥磻蛩频男χe插了一句。
“不可能!”木薇大叫一聲,抱著貝貝冰冷的身體號啕大哭。木薇哭越憤怒,想喊貝貝我要給你報仇!心里恨恨地喊了幾回,這喊在痛哭聲中哼哼著混過去了。
“毛女子別哭了噢,過幾天,媽再到你二姨家給你抱一個。”
“我不要!嗚嗚嗚?!?/p>
“嗚嗚嗚,你真是天良喪盡!”
媽來拉木薇,木薇聽見自己咬牙切齒地說。木薇突然不哭了,縮著腦袋,等著媽“啪”的劈頭給她一下子。
但“啪”的一下子遲遲沒有落下來,媽只是丟開了拉她的手。
木微又哭起來,無限的辛酸,眼淚就像泉水似的往下淌。
媽說:“真是,木家的女子,天上的冷子?!?/p>
媽再沒有說話,忙去了。
木薇坐在貝貝身邊,越哭越傷心。木薇于痛哭中想起了一個比喻:雞蛋就像一顆炸彈,炸毀了木薇所有的生活;雞蛋是一顆臭蛋,讓腐臭的味道滲透到了所有的角落。
升初中考試的成績在盼望中終于出來了,木薇考了全鎮第二名,無疑的,木薇可以進縣重點中學了。木薇多么希望爸爸知道她的成績,希望林老師知道她的成績,木薇想給林老師寫封信,信里的句子都想了好多遍了,連標點符號都想過了,但木薇不知道林老師的地址;媽給爸爸打了幾次電話,都說你爸爸手機關著哩;木薇想把自己的考試成績告訴貝貝,貝貝聽說了必定搖著尾巴,昂著頭,把爪子遞上來,對她表示祝賀。
可是貝貝已經死了。
木薇來到埋葬貝貝的山坡上,坐下來,淚水像嘩嘩的落下來,木薇一句話說不出。高高的山坡上望得見緩緩流去的清水河,望得見河灘里浮雪一樣的芒花;望得見爸爸回來時要走的那條小路,但歸來的路上沒有爸爸;望得見遠處那一條黑色發帶一樣窄窄的柏油馬路,去市里,要從這條馬路上過。
男男來到木薇家,送給木薇一個硬皮筆記本,一張卡片,男男說他媽媽回來了,讓他到市里去上中學,過兩天就走了。木微心里暗想,男男這下和可以和爸爸媽媽常在一起了,男男可以枕媽媽的手臂了,男男真幸福。木薇的爸爸也快回來吧,木薇還想再喝一杯香飄飄奶茶。
隱約的聽說縣上的職業中學今年招收幾個初中班,農村的考生一律錄取在這里,木薇正擔著心,愁無處問清這個消息,哪知道錄取通知書就下來了,木薇被錄取在職業中學初中部的重點班,木薇十分著急。媽一會兒說這職業中學能都教出個什么好學生,一會兒又說,重點班總有個樣子呢,到哪里也要靠自己學呢。
班里有幾個成績比木薇少許多的同學都轉到了縣重點中學,說職業中學才開始辦初中,一定教不好,木薇又開始著急。
媽打電話問了二姨轉學的事,二姨說,縣中學校長都怕得不敢回家,連個鬼影子都逮不住。
媽嘆了一口氣,“這下你知道了吧,你看這難不難,咱一個受苦人能有什么辦法哩!媽一個婦道人家。”
金針花開了,沿路的坡上黃燦燦的一片。媽說,“木薇,金針花能收了?!?/p>
木薇提了小筐,一朵一朵掐在手心里,輕輕放進小筐里,木薇突然間這樣愛惜起這黃花了,舍不得碰一片葉子。一朵黃花打起蓓蕾,緩緩綻放,收起來,在月光下放涼,媽天亮就會拿到集上去賣,或者,在太陽底下曬干,等變了顏色、改了滋味,放到冬天再去賣。曬干了的金針花,一點也認不出那開花時候嬌嫩、鮮艷的模樣了。
陪著木薇上學放學,陪著木薇長大的金針花,貝貝總要撒著花兒聞一聞的金針花。
芒花開了。
芒花在河邊、田邊鋪了輕盈的一片一片白,芒花深處,看不清了媽的身影,芒花最知道風是從哪個方向吹來,最知道人心里的動搖與遠思,最知道木微心里那一種說不出的疼與弱。望著芒草在風中飄,在風中招著潔白的小手,木薇本來并沒有想念爸爸,并沒有難過,卻無緣無故的不高興起來,眼里蓄滿了淚。
芒花,蒼白的芒花,虛弱的芒花,讓木薇瞇著眼睛仿佛看見爸爸的半白的頭發;睜開眼睛來,芒花還是芒花,爸爸還在遠方。
八月底就要開學了,木薇多么盼望能晚些時候再開學,再晚些,晚到無限。
開學了,木薇是鐵定要到那個職業中學里上學了,在職業中學里上學,木薇還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嗎,木薇還能“有出息”么!
木薇從河里洗衣回來,聽到媽在打電話,木薇高興起來,木薇覺得電話里一定是爸爸。
木薇滿臉的探尋,媽果然空出一句話來:“你爸爸!”又對電話里說:“再有個誰,毛女子么?!?/p>
果然是爸爸,爸爸終于打電話回來了,爸爸一定是要問木薇考得怎么樣,問木薇能上哪個中學。
媽笑盈盈的,說話聲音很大:“老母豬,好著哩,一天喂三頓哩,怕曬哩、怕冷哩,我給豬圈上面搭了個塑料棚,光今年就下了十二個豬娃哩,圈里暖,全部活了,啊呀,誰能知道這會兒豬兒子這么值錢,知道的話,我把那四個一個也不賣全留著,操心著哩,喂得好著哩?!?/p>
“哎,你咋只問老母豬哩,怎不問問我!”
“豬肉貴了你就記得問豬,你就不記得問問我,你就不想我!”媽聲音很大的說著笑起來,笑得很古怪,眼淚都流出來了。
“再說什么不了,不說了,不說了就好了,電話費貴的,你要注意身體噢!”
木薇看見媽竟然將電話放下了,急得從門檻上失腳跌下來,叫了一聲:“爸爸!我爸爸!”
“你爸爸把電話掛了?!?/p>
木薇“啊”一聲要哭,一扭身卻跑了,跑出了院子,跑下黃花坡,飛奔的腳步震顫著淚珠飛濺,跑下了河灘。
媽攆出來,在鹼畔上叫著:“毛女子,毛女子,木薇--”
木薇聽著媽的叫聲就像從半空中傳來,似真似幻,什么也阻擋不了她的飛奔,木薇跑得心都要蹦出來,眼淚也晃出來了,全沒有了視線、沒了平衡,木薇跑進了芒花叢中。
白茫茫的芒花淹沒了小小的木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