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母親

我懷著許多美好的和悲哀的、含著微笑的和淚水的回憶，用墨水更是用心血寫下這瑣碎的點滴往事，想母親。

遙遙遠遠的那個地方，有我遠去的母親，歲月抹去了她的歸程，留下了永不回頭的背影……我盼母親歸，望眼欲穿，整整十年。

1997年農歷正月十三凌晨，我的母親擺脫了病魔的糾纏，帶著兩次手術留下的傷痛，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十年來，我始終不曾中斷對母親的思念，往事無窮無盡，聚集而來，又飄散而去，雖每次都飄散得聚不成完整的影像，卻依然是什么都可以真切地感受到。

十年來，我一直想為母親寫點兒什么，但每次提筆都不知從何寫起，任何言詞都不足以表達我深埋心底的對母親的依戀和無盡的思念。

母親高秀榮，1921年農歷十一月十九生。兩歲喪母，七歲喪父，跟隨繼母生活。童年的母親，經歷了人間的生死離別，飽嘗了人間的澀酸苦辣，沒有歡樂，沒有笑聲，默默地承擔著本不屬于她那個年齡應承擔的辛勞和哀傷，因而養成了逆來順受、沉默寡言的性格，善良、本分、勤勞、樸實、無我和任勞任怨、忍辱負重伴隨著她的一生。她把最珍貴最美好的生命無私地奉獻給了兒女們和她一生賴以生存的我的父親。

我從記事起就生活在農村，當時，我的父親已是一名在縣城較有名氣的教育工作者。聽母親說，她和我的姐姐、哥哥曾經跟隨父親在縣城生活過，是吃“商品糧”的。那時大人每月供糧29斤，小孩兒沒上學前每人每月6-12斤，而母親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所以糧食常常不夠吃。因此，當城市人口下放時，母親帶著姐姐、哥哥回到了農村，分得了三口人的自留地。

饑餓，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幾乎所有人的共同感受。農村人根本不敢奢談生活，而只是依賴著少有的可憐的糧食維持著生命。多數家庭吃了上頓沒下頓，人們常常忍饑挨餓。我記得有這樣一件事，我和一同齡的伙伴玩耍，爬坡時，她拽住我的衣服，我問她拽我干啥，她說你每天能吃到饃，她家沒有，她餓得走不動了。的確，由于有父親工資的貼補，加上母親的辛勤操勞及對兒女們的百般呵護，我比其他同齡人生活得要好，每天可以吃到饃——其實就是黑面餅。母親把野菜和樹葉在開水里焯一下，包菜包子、炕菜餅、蒸菜窩頭。她把紅薯蒸煮燒著吃，切成薯片炕著吃，切成細條下鍋煮熟撈出拌上蒜汁、辣椒當撈面條吃，她還可以把紅薯面搟成細長的面條。總之，她變著法兒讓我們兄妹幾個吃得好香、好香。她常常把地里的紅薯秧剪了拿到集鎮上賣，換回幾個桃子、幾塊兒糖讓我們吃得好甜、好甜?

我清楚地記得“大食堂”那陣，人們早早地把鍋、碗、罐排成長隊，領取自己的那份救命飯。母親總把自己那份分給我們一部分，說自己不餓，有時她把自己那份飯留下一半等到我喊餓時給我吃。記得有一次，為了誰能去堂姑家走親戚，也是為了吃上一頓好飯，我和堂侄兒打起架來，我們倆爭著去，在大人勸說無果時，母親端出了留給我的半碗稀飯才算平息。

母親沒有文化，“掃盲班”上也只認識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簡單的字，她把對文化的渴求都凝聚在了兒女身上，她和父親傾盡所有供我們讀書，哥姐的事我記不得，但我和妹妹的學習她操碎了心。那時沒有鐘表，早自習時間全靠母親叫我們起床，她每天早起目送我們去學校，然后開始做農活、做家務。晚飯后，在煤油燈下，母親一邊陪我們讀書一邊縫補漿洗到深夜，還時不時地給我們倒杯茶水或做點兒吃的。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刻苦學習，發奮讀書，年年取得好成績。當我拿著100分向母親匯報時，她的笑容是那樣燦爛。

1971年，我離家到三公里外的鄉里讀高中，每周三、周六回家兩次，帶走幾天的干糧。母親盡力把干糧準備得多點、好點，但還是有限的，那是用一半玉米面和一半紅薯面（偶爾也加點白面）烙成的厚餅，里邊拌上鹽巴和辣椒，每頓飯半張。天熱時，我就把餅拿到太陽下曬一曬，免得發霉。就是為我每天的干糧，母親常常帶著我和妹妹在炎炎烈日下拔麥茬、割青草，為的是曬干后燒火炕饃用。家鄉的田野里，家鄉通往鄉里那條土路邊，草青青，割了長，長了又割，留下了我們母女永遠抹不去的足跡。

母親心靈手巧，精明能干，裁剪、縫紉、繡花樣樣都會，做一手漂亮的針線活。她能織出多種顏色組合的花格子布，她能做出各種款式的好看衣服。小時候，我身上樣式別致的衣服，腳上的繡花鞋，背上的花書包，手中的布玩具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常常讓同伴們羨慕不已。

母親心地善良，一生樂善好施。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我們家只要改善生活，那也只是撈面條或包餃子，母親總要給我大爺（爺爺的哥哥），伯、叔家都端上一碗，讓他們都嘗嘗。每逢過年，父親都要從城里買回一大筐豬蹄，當時一只豬蹄可能是五分錢，母親就煮上一大鍋，叫上近門兒幾家的人都來吃。她常說：自己吃了如填坑，人家吃了可傳名。我本家有位哥哥有點兒殘疾，母親可憐他，常常請他到我家吃飯。村里有個叔叔有點兒傻，從小沒娘，母親常把哥哥的衣服拿給他穿。母親就是這樣，東家沒吃的，她送去一籃紅薯，西家沒穿的，她送去一件衣服，還時常把手中少有的錢送給別人就醫看病。

“大集體”那陣，母親在大隊縫紉社當裁縫，在那里她為別人裁縫衣服是記工分的，到后來裁縫社解散了，她為別人裁縫衣服完全是義務的，從不收任何報酬。村上的男女老少，三里五村的鄉鄰，只要找到她，都有求必應，從不說一個“不”字。一年四季，從早到晚，她總是忙個不停。我心疼母親，有時不免有些抱怨。一次村上一個已出嫁的姑娘拿著布料讓母親給她做衣服，正值中午時分，母親當即鋪展攤子，我氣不過，就在院子里大聲說氣話，埋怨那人不該給母親找麻煩。母親卻笑著給人家賠不是說：“你別在意，這閨女還小不懂事，別跟她一樣。”說著繼續干她手中的活。事后母親教育我說：“都是鄉里鄉親的，找咱幫這點忙算啥，再說我這點手藝不用就忘了。以后你可別這樣，讓人家不高興。”當時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答應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真正明白了，母親把幫助別人當作自己的樂趣，同時那也是她人生價值的體現。正是這樣，母親贏得了鄉親們的敬佩與愛戴，都說她是中用人、實在人、大好人。

我的爺爺去世早，父親讀書是靠奶奶紡花織布賣錢供的。奶奶活到94歲，1981年去世，這之前，姐姐已出嫁，哥哥已參加工作，我和妹妹在外讀書，母親一直陪著奶奶在農村生活，她要照顧奶奶的飲食起居，還要耕種責任田。母親每天早上烙上幾個白面饃，供奶奶一天食用，而她自己總是吃黑面餅和稀飯，一日三餐，把奶奶照顧得無微不至。我的奶奶非常能干，但脾氣不太好，稍有不滿就會數落母親，有時還在父親面前說母親的不是。父親是有名的孝子，每當這時母親就會受到呵斥。而母親從不辯解，默默承受著種種委屈，無怨無悔。奶奶去世后，母親進城，又接著照顧父親，那是對奶奶照顧的新一輪的重復，不同的是生活條件已明顯好轉，母親可以吃上白面饃了。常年的辛勞，使父親患上了嚴重的胃及十二指腸潰瘍，還有氣管炎、肺氣腫等疾病。母親對父親的生活照顧是無微不至的，父親愛吃炸焦葉兒，她就隔三岔五炸上一籃子，讓父親隨時可以吃得到，父親想吃饸饹面，母親就把面團一根一根揉搓成長長的圓面條，做得比從街上買的還好吃。母親對父親的工作是全力支持的，她一個人操持著家務并打理得井井有條，她一個人帶大我們兄妹四個，從不讓父親為兒女們的衣、食、住費心。

“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教育界的“走資派”，學校校園里、街道上貼滿了批判父親的大字報，父親挨斗、寫檢查那些日子，母親擔心父親，常常夜不能寐，暗自落淚。那年頭，村里沒有電話，交通很不便利，捎個口信都很難。母親就讓我到公社郵局給父親打電話，我抓著電話搖柄，搖啊搖，終未打通，回到家，母親一臉的無奈讓我心疼。一次，我和同學徒步20余公里到縣城看階級教育展覽，我去看了我的父親，父親明顯瘦了，顴骨高高突起，背有點駝，頭發也該理了，胡須也多日沒刮了，他讓我帶話給母親，說他沒有問題，也沒有事，讓母親放心。父親的話讓母親緊鎖的眉頭稍有舒展，但可以看出，她的臉上還是寫滿了害怕與擔心。還記得1990年冬，她陪父親去鄭州看病，父親在做腸道檢查時，意外地被大夫做了個腸道五處穿孔，緊接著開刀做了腸道修補手術。為了不影響兒女們的工作，去看病時他們沒有告訴我們兄妹。術后第三天，當我匆忙趕到病房時，看到了母親的疲憊和憂傷。

我可憐的母親啊，當時她已是70歲的高齡，守候在父親病床前兩天兩夜未合眼，承受著多大壓力和痛苦，至今想起就讓我揪心痛。由于父親咳嗽得厲害，一周后準備拆線時，父親的刀口卻裂開了，哥哥和我將父親推進手術室二次手術。回到臨時租住處，我不敢告訴母親，怕她承受不了再次的打擊，但母親從我的表情中似乎看出了什么，她平靜地對我說：“你實話告訴我，你爹是不是又出啥事了，我能承受住。”我哭訴后她卻安慰我說：“我們都這么大年紀了，只要活著就行。”其實我心里最清楚，她比誰都更擔心。

生活越來越好，我們兄妹幾個都相繼參加了工作，建立了自己幸福的家庭，母親終于過上幾年舒心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長，當我們本該用自己的勞動所得回報母親的養育之恩時，一場不幸降臨在母親頭上。1996年初，母親被查出患了卵巢癌，其實她早就觸摸到自己腹部的包塊，只是怕影響兒女們的工作而沒有告訴我們。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把我們兄妹幾個都給震蒙了。手術前我很害怕，母親卻很平靜，坦然面對，她遞給我一個紙包，里邊有600元錢，她說這是我平時給她的零花錢積攢下來的，手術要花錢，堅持要交給我，并拉住我的手說：“我要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可不要太傷心，會哭壞身子的。”堅強的母親，無私的母親，偉大的母親這個時候，心里想的仍是她的兒女們啊！手術后的放療將母親折騰的整日嘔吐，吃不下飯，但她仍咬牙堅持著。命運有時真的是在捉弄人，1996年9月份，母親病情加重，癌細胞轉移，出現了腸道梗阻，不得不進行二次手術，腹部打開后，發現小腸和腹腔后壁已粘連在一起形成大包塊，無法手術，只好縫合刀口，另開口做了腸道造漏手術。母親的身體徹底垮了，她幾次勸我放棄治療，不要再為她花錢。母親啊，您哪里知道，兒女們傾其所有，只要能換回您的生命，哪怕是多延長一天也好。只要您在，兒女們就是世界上最富有者。那些日子，母親在遭罪，我的心在流血，我常常祈禱，母親一生積德行善，上天一定會保佑她平安的。我從心底呼喚，母親啊，您別走，別撇下我們。千遍祈禱，萬遍呼喚最終也沒能挽留住母親遠去的腳步。

母親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