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事情小鳥一樣不回來

陰陽對唱

父親去世三年了，母親仍走不出哀思的陰影，她的思念就像放飛的風箏，飛得越高，線拉得越長。

父親生前喜愛開墾。他的骨灰就葬在他開荒出來的那塊地里。父親去世后，我們兄妹五人都強烈要求母親進城居住，也好有個照應，母親推辭了，她說，我先陪陪老頭子，等三年再說吧。父親生前一刻也離不開母親，若是倆人不在一起，父親總感到少了些什么，干活兒心不在焉、丟三落四的，記得有一年母親被妹妹接到城里住了三天，講好了要住一個月的，一回吃飯時，看到桌上的紅辣椒炒苦瓜，母親說，這是老頭子最愛的一碗菜，這幾天不在家，不知他是不是又吃了冷飯的，母親怔怔的。當天夜里變了天，母親說什么也要回去，外面電閃雷鳴，我們幾個聞風趕來的兄妹們怎么也留不住她，母親也不說話，也不上床，一個勁兒地說，剛才連連打噴嚏，是老頭子在嘮念自己，變了天，老頭子有寒腿病，回去要燒熱水灌瓶子給他偎腳，還有莫看他這么大年紀，一個人睡覺最愛掀被子，母親實在熬不住我們的勸說，紅著臉說出了心里話。無奈之下，只好把她老人家送了回去。

父親生前飯量很大，母親每天給他叫飯。每次吃飯，母親習慣地抽二雙筷子，擺兩個人的位子，老東西，今日絲瓜是現(xiàn)摘的，嫩辣椒炒韭菜是你愛的，多吃點……不知是桌子不平什么的，桌上碗動了動，母親嗔怪地對著父親的空位子說了句“吃飯慢點”……

父親墳邊的菜園，是母親播撒思念的天空，今年中秋前，我送月餅回家，家門上掛把鎖，我們直奔菜園。夕陽的余輝中，母親那瘦小的身影一閃一閃的，恰如與父親生前并肩勞作的情形……淚水不知不覺從我眼眶中流出來。菜園栽著各種時令蔬菜，長勢很好，蔽蔭潮濕的地方，母親種上了冬瓜、紫色的長茄子、絲瓜，靠陽處，幾株向日葵金黃金黃的，一大蓬豇豆藤搭上了向日葵，母親說這些菜都是你父親愛吃的。四月里毛豆放藤了，母親干活累了，坐在父親的墳邊，說，老頭子過幾天有嫩毛豆上桌，南瓜也開了花，你聽見了它們的根在土里躥動的響聲么。

我母親是童養(yǎng)媳出身，與父親可謂青梅竹馬，我們家連祖母在內，一共八人，八口之家，生活負擔可想而知，連年超支摞超支。我們兄弟三人讀書的費用，都是父親空閑時到農場賣工和賣麥草、棉花桿所換來的。一到中午，高溫酷熱，人們都在歇涼，父母親為了我的下個星期上學費用頂著酷熱，父親在前，母親在后，用板車拖麥草去十多里路的紙廠去賣，父親弓著腰，拉繩深深地勒進他的肩膀，胸口像風箱樣起伏著，他們身上沒有一寸是干的。日久天長，高大的父親即使空手走路，身子習慣地向前傾著像拉車狀，背也駝了。

我們沒有辜負父母的希望，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考上了黃岡地區(qū)財貿學校，兩個弟弟相繼考上華東理工大學和黃岡師范學院。每次接到通知書，父親從垸頭就開始放鞭炮，一直放到家中，母親挨家挨戶分糖，他倆高興得像過年，垸里人都投來羨慕的眼光。三弟通知書到時，辦席請客，按習慣第三碗菜出丸子，應是一碗，可父親卻一下子出了三碗，三個兒子都是大學生了，意為“三元及第”。那天晚上，父母一夜未睡，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夜的話，說的是些什么，我們卻不得而知。

父親是有名的大煙囪，黃煙筒整天不離，有時，實在沒有了黃煙，就抽樹葉，我經常買些便宜的煙回家給他，煙好了一點，父親要罵人。母親原本是反對父親抽煙的，可是有一次回家，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個秘事：母親吸煙。不解其意，問之，母親笑著回答，以前，你們幾個上學時，學費少了，我倆個人對面呆坐著干急，你一根煙我一根煙抽著，后來你們都畢業(yè)了，我不要你父親抽多了，干活時為了討好我，他抽煙邊遞我一支，久而久之，也就抽上了。

家庭條件改善了，父親卻病倒了，患了血吸蟲肝、支氣管哮喘等疾病，有時進城診，有時在當地衛(wèi)生院診，母親左右相伴、形影不離。半夜時，父親要吃粥，母親馬上熬，病人惡郎中，父親嫌速度慢了，罵人，母親總是笑臉相待，一點兒都不顯得生氣，她在期待著父親的病能夠好起來，卻事與愿違。父親臨終時，嘴唇微微顫動，用手拉著我，指著淚流滿面的母親，想說什么卻沒有力氣說出來。我知道他要說的話——母親沒有兄弟姐妹，外婆外公去世得早，父親是要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在他死后善待母親——我伏在父親的耳邊輕聲細語地說了幾句，父親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難怪母親總是不愿進城，她實在是難舍生生死死、情同手足的父親啊!

趕豬的故事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正在讀高中。那天是臘月二十四，農歷為小年。“大人盼插田，小孩望過年”，可我家無有一點過年的氣象。除隊里分了二斤多鰱子魚外，其他象征過年的新衣、肉類等都沒有。昏暗的油燈，呼嚎的北風，讓人感到格外的凄涼。唉，真是年年難過年年過。

“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門，妹妹打開一看，是大隊食品站王站長來了，我們管叫他華勝叔的。他說，知道你家過年成問題，照顧一趟差事，明早把站里的一批豬趕到公社食品所去，報酬是三塊錢。“三塊錢?”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時三元錢可剁三斤肉，還可買一些海帶、粉絲之類，真是感謝好心的華勝叔。誰與父親一道去完成這趟美差?說實話，要是拖車之類的重活我寧愿去做，可這趕豬……捏著個棍子，跟在一群臭哄哄的豬屁股后，萬一碰到同學，多丟人。父親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開導我說，靠勞動掙錢，怕么子丑？不趕這趟豬，我們家怎么過年？就像你在校讀書一樣，不懂的題目，怕丑不問，怎能有個好成績？我覺得父親說得在理，加之我是老大，我不去誰去，就應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父親一人拿著一棍木棍，頂著凜洌的冷風趕豬上路了。食品站離食品所所在地龍坪鎮(zhèn)大約有10多華里路，想著這趟美差的效應，我和父親心里都熱乎乎的。太陽出來了，照在身上分外溫暖。所趕的20多頭生豬，也似乎很有靈性，非常有序地跑走著。

我們父子倆拿著棍子，一前一后，吆喝著，奔跑著，隊伍好不壯觀。

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時，對面一輛拖拉機開來，豬群頓時大亂，前頭的豬被突如其來的聲響所驚嚇，“呼窿”一下扭頭亂跑，豬群散了亂了：有的豬跑進了麥地，有的跑進了附近的村莊……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掉一頭豬，非但三元報酬化為烏有，還要按市場價格賠償，我們家怎么賠得起啊!該死的拖拉機。“伢兒，你在這里看守住，我去把跑散的豬找攏。”父親說著，拿著棍子跑走了，遠去的麥地里他的身影晃來晃去。“喃……喃……”父親那嘶啞的聲音在喚著豬們。忽然，父親滑倒在麥地里，但他猛地站了起來，追趕那頭大花豬，只要那頭豬趕回了，其它的豬會聚集過來。誰知，大花豬偏不聽話，趕回了又跑了，像跟父親捉迷藏，父親窮追不舍。這樣，大約過了40多分鐘，父親跑回來了，他滿頭大汗，在附近村莊的社員幫助下，跑散的豬俘虜似的都找攏了。他一邊揩汗一邊喘著粗氣說：“伢兒，快點點，少不少?”那一刻，父親像個凱旋的勇士。

“啊!父親，你腳上有血!”我驚叫道，盡管穿著黃力士鞋，血還是滲了出來。

“不要緊，是讓樹樁給戳了，很快會好的。干什么事情都要想到可能出現(xiàn)的不好的一面，這樣心里才有不好的準備，人才有耐心，有決心，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河、爬不上去的山。”父親若無其事地說。這哪里是說趕豬，分明是教我做人的準則。

“不行，得趕緊扎住，先止住血。”我知道父親患有嚴重的胃病和血吸蟲肝，38歲的人，看上去像個老頭。當即，我猛地把自己的褲荷包撕成條片，細心地把父親的傷口扎好。

經過一場風波后，我們趕豬更加小心翼翼，并如數把豬交給了食品所

我打條領了三元錢后，笑著對父親說：“明天我們家就有錢剁年肉啦!”父親慈愛的望著我笑，臉上泛著紅光。

這件小事過去了幾十年了，但它至今珍藏在我的記憶里，今年春節(jié)期間，上大學文科的女兒為了搜集素材，要我講過去的事情，我便動情地向她講述了那次趕豬的經歷，講完后，我看見女兒的眼睛閃爍著一團晶瑩的淚珠……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