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改革開放30年來,從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到今天,報告文學已經形成了自己廣泛的影響。作為一種記錄社會發展最為直接的文體,這30年來中國所取得的成就和每個階段的社會熱點,都會在報告文學中得到迅捷的文學化表現。在眾多讀者喜愛的報告文學作家中,何建明以其宏闊的“國家敘述”,筆觸幾乎涉及到了國家發展中的所有重要領域,諸如《落淚是金》、《中國高考報告》、《根本利益》、《共和國告急》、《中國農民世紀經典》、《北京保衛戰》、《永遠的紅樹林》、《部長與國家》、《為了弱者的尊嚴》、《向生命致敬》、《破天荒》……根據他的報告文學《國家行動》改編而成的24集電視連續劇,作為中宣部確定的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文藝巡演的首部電視作品,即將在央視黃金時段播出。他的作品社會影響深遠,廣為公眾熟悉喜愛。改革開放30年,也是何建明作為一名報告文學作家成長的30年,他的成長伴隨著祖國的發展,也豐富和發展了報告文學這一具有時代鮮明特色的文體。
“國家敘述”展現共和國精彩躍動
劉 颋:今年是我國改革開放30周年,也是你從事報告文學創作30周年。是什么原因促使你選擇報告文學這一文學樣式作為你這30年的創作方式的?從1978年創作第一篇報告文學《湘西探險記》至今,你的報告文學創作大致經歷了幾個階段9每個階段的特點是什么?
何建明:我是1975年底離開家鄉。到部隊參軍后開始從事業余文學創作的,正式練著寫報告文學是1978年開始的,那時我的部隊在湘西,我是部隊的新聞干事,又熱愛文學。我最初寫報告文學受徐遲《哥德巴赫猜想》的影響,又是正好在部隊。為寫一個先進科技工作者,覺得用新聞已經不能滿足我的表達,所以嘗試著寫一篇報告文學,于是就這樣開始一寫而不收,一直寫了30年……主要原因還是我感覺我自己生活的這個時代太偉大,有太多激動我的東西。后來隨著時間的變遷,接觸的面也多了,看到的社會問題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因此就再也無法休戰收筆。
報告文學作家是要有強烈責任感和使命感的,當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與自己的職業關聯在一起的時候,你是不可能平靜和有安寧日子可過,我屬于這樣的人。
如果說一定要給自己的創作進行一個總結,那么我想自己應當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練習和實踐階段,或者說是基本功實習和模仿階段,像我的《騰飛吧,蒼龍》、《湘西探險記》、《警衛領袖風云錄》、《神秘的禁區》、《西行囚車》等,它們都是我在部隊生活中所經歷的人和事件的記敘,我認為基本上是新聞性強于文學性的報告文學初級創作階段。這部分作品,受到徐遲、黃鋼等一批老報告文學作家的那種革命英雄主義的影響。歌頌是這些作品的主旋律,張揚真善美是作品的基本內容。
第二階段,以《野性的黑潮》、《共和國告急》、《科學大師的名利場》、《落淚是金》、《中國高考報告》為代表作,這一段時間的作品基本上是以批判現實主義為基調,作品也是每一部幾乎都能在社會上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熱鬧。作為作者,那些日子里我接受了太多忽冷忽熱一這冷有時如墜入冰河,這熱又可能熱得仿佛被人扔進了火爐烤似的。因為那時年輕氣盛,喜歡接受這種刺激,似乎留在我創作的記憶中也是最多,而留給讀者和社會的也可能是那些年的作品。它真誠,無私無畏,甚至顯得單純幼稚,但那是最寶貴和我滿意的作品。
第三階段是從《根本利益》開始,到后來的《國家行動》、《大國的亮點》、《永遠的紅樹林》、《北京保衛戰》、《部長與國家》、《為了弱者的尊嚴》、《中國農民世紀經典》,到最近寫的《破天荒》、《農民革命風暴》等,是我從青年期轉型到中年后的比較成熟和理性的寫作階段,這時期的作品多數是如評論家說的具有“國家敘述”的特點,它們題材大、結構恢弘、敘議兼長。當然這期間我也寫過一些各具特色的人物,如《男人的美麗男人的夢》、《我們可以稱他是偉人》、《峽江石頭女》等詩意的散文體式的人物報告文學作品,它們是我嘗試的一種適合現代人閱讀趨向的新類型報告文學,節奏快,趣味性強,又可以當作詩體和散文來閱讀。我認為這類報告文學可能是未來這一文體發展的重要特征。
劉 颋:你的報告文學作品中所報告的事件人物基本上都是我們國家每個歷史發展階段的重要事件、人物或全民關注的熱點問題。比如《落淚是金》通過文學作品提出“弱勢群體”概念,《中國高考報告》曾被《紐約時報》評價為“中國第一部系統批判中國教育的文學作品”,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的《共和國告急》創作于1995年,第一次把礦難作為報告對象,《根本利益》捧出了一個感動中國的執政為民的公仆梁雨潤……可以說,你用自己的作品記錄下了共和國這30年發展的腳印。你的作品不僅是激情的文學讀本,更是社會現場的深刻記錄。是什么原因使你的創作每次都能準確捕捉到社會的精彩躍動?
何建明:不錯,30年中我寫了40多部作品,其中長篇就有近30部,它們無一例外都是我們這個時代在各個階段的人物命運和國家命運的作品。我一直認為:既然報告文學是一種新聞體的文學作品,它必須承擔與新聞同等的歷史和時代的紀錄任務:同時它又是文學作品,因而應當是充滿激情和思考。并且能夠通過典型形象來為社會起到一定的教化作用。報告文學同時又區別于新聞報道,新聞報道一閃而過,但文學作品必須保住它的永恒性和對讀者記憶的“粘連性”——人們一說就可以想得起來的效果。報告文學作家作為歷史和現實的文學記錄者,它的聚焦點具有新聞同質的目標,然而它又是文學的聚焦,所以它的選擇性和典型性遠遠超過新聞的深刻度。這既是文體本身的要求,同時又要求一個優秀的作家必須寫出深深打上歷史烙印的文字,這種文學既具有時代性,又具有歷史性,更具有藝術的永恒感染力。做到這一點不容易,但我要求自己的作品盡可能地做到。至于怎樣做到,就得練就一雙過硬的能夠穿透現實和事物表象的雙眼,這眼睛里要有對國家和民族關愛的熱忱與真誠,這眼睛里還要有深刻的獨立思考的聚焦與篩濾的透視能力,這眼睛里更要有作為普通人的真切情懷。我是學哲學的,哲學告訴我如何去看待生活和社會本質與現象,而文學又教會我怎么去用激情與文字表達這種通過哲學眼光所觀察到的時代與人物的本質與表象,正是在這種站在一定的高度去俯視這個社會和世界時,你就會變得左右逢源,揮灑自如,甚至有時常常被預期和設想好的一種效果獲得引證而得意和滿足——文學需要歷史眼光,更需要對未來預知的判斷能力,前者讓人深刻,后者叫人佩服。文學作品是需要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如果摸不準歷史和現實的動脈,你的作品將永遠不可能傳世,更不用說去教化后代了。
報告文學作家的五種素質
劉 颋:你曾說過,“一部無名的作品等于沒寫,假如一部作品引起轟動和強烈反響,作者可能受到的沖擊和壓力也是非常人所能承受得了的”。剛才你也說,因為你創作的報告文學作品,你曾經受了太多忽冷忽熱,有時如墜入冰河,有時又熱得仿佛被人扔進了火爐烤似的。報告文學作為一種干預社會、干預現實最為直接的文學樣式,怎樣才能準確把握它與社會、與現實之間的關系?
何建明:馬克思主義經典文學理論的專家們認為,文學是現實的反映。有什么樣的現實,就有什么樣的文學。報告文學更不例外,它的直接干預性比任何文學樣式更強烈。但文學畢竟不是批判文章和表揚稿。它必須考慮它的特殊性和文學本身的藝術魅力,因而報告文學的干預現實,或者說成功地干預現實。不是看到什么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端起報告文學這把機槍進行一梭子掃射就解決問題了。如果這樣干脆就用央視的《焦點訪談》算了。報告文學對社會和現實的干預應當是理性的、思考的、負責的和具有文學意義的。
劉 颋:如何才能做到理性地、思考地、負責地和具有文學意義地書寫社會現實?
何建明:所謂的理性,就是要站在全局的角度去看待某一種問題。今天這個社會非常復雜多元,許多問題的表象其實隱含了其它深刻的復雜背景,因此簡單地通過看到或聽到某一件事、某個行為來綜述和批判整個社會與現實時,常常會把好的愿望扭曲了、弄偏了。因此報告文學要把握好自己的正確主張,一方面調查研究要仔細深入,另一方面又必須要從全局的角度去觀察和看待事件本身及背后的一些本質性東西,這樣才能說理有力,記錄全面,作品也會更有藝術魅力。我一直認為一個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家,他必須具有五種素質:一是政治家的素質。政治家考慮的問題,他必須考慮。二是思想家的素質。作家必須有獨立的思辨能力、判斷能力,有觀察問題的深刻性,目光明敏且具穿透力。三是社會學家的素質。博覽群書,學好學透所想表達的一件事情,并且把所有關聯的知識能夠解釋得清楚、充滿文學藝術的表述魅力,不說外行話,更不說假話和半假話,這是一個報告文學作家的基本素質和基本品質。四是一個普通人的基本情懷。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即人的最真摯的愛和明辨是非的憎恨觀與人生價值。什么時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一個普通人,這樣才能愛自己的人民、愛自己的同事、愛自己的親人。最后才是思考你如何當好一個有寫作能力的作家。
劉 颋:你提到的報告文學作家應該具有的五種素質不僅對報告文學作家,也是對所有作家的高標準要求。我很感興趣的是你說的“不說外行話,更不說假話和半假話”,這和我們一直強調的報告文學的真實性還不完全一樣。當下對報告文學詬病最多的就是報告文學簡單化為表揚稿和政績宣傳稿,客觀地說,報告文學并不排斥對社會進步和先進人物的報告,在你的作品中,不乏批判立場的作品,也不乏正面肯定的作品。《永遠的紅樹林》雖然不到兩萬字,卻是不少研究者研究當代報告文學發展的經典文本,梁言順的低成本經濟增長理論無疑是對科學發展觀的具體闡釋,這個創作于2004年的文本在今天更具有現實意義。報告文學作家該如何把握好作品中的政治立場?
何建明:今天我們都在學習落實科學發展觀這一時代主題。我高興的是我應當算是第一個直接和涉及寫科學發展觀題材的作家。《永遠的紅樹林》刊于2004年7月的《光明日報》,當時是應邀寫的。它使我有幸比較早地了解科學發展觀理論的起因、本源和社會現實意義等。報告文學作家必須具有政治的前瞻目光。當時,《光明日報》的領導針對社會上對科學發展觀的認識上的偏差,約我寫一部能夠用形象和理論闡述相結合的報告文學,他們選擇用報告文學形式來表達這一政治企圖,是看中了報告文學的特殊藝術感染力。這一任務對我來說很不一般。因為只有8天時間完成,一兩個采訪對象,枯燥的理論概念。但當我真正接觸和了解科學發展觀是個什么意思和它的社會現實意義時,我的創作情緒被充分地調動了起來。這部作品不到兩萬字,但它闡述了當代一個偉大的時代主題,同時在當下報告文學冗長的風氣盛行時,有了一個逆向創作意義。我是滿意這部作品的,只是文學界對《永遠的紅樹林》的關注和評論遠不夠。我所知道的是《永遠的紅樹林》在理論界有人把它比作當年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樣的影響力,因為它用形象的比喻,首次向人們闡述了一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條件下的新的理論如何出世的那一瞬間的光芒。
劉 颋:你對報告文學的理解是什么?
何建明:我認為報告文學是一種用文學藝術形式記敘的新聞報告,它或有深刻的思想性,或是直白的原生態式的記錄性,但無論何種形態,它必須是文學的、現實的和經得起歷史檢驗的可以稱之為作品的東西。隨著社會的越來越多元性、快捷性,報告文學的作用也將越來越被人們所重視和接受。
劉 颋:在各種文學門類的作家創作中,報告文學創作的苦與累尤其讓我印象深刻。我不止一次地聽到“報告文學作家拼到最后拼的是體力”的話。我也曾聽說,2002年你寫《國家行動》時,在一次半個多月艱苦的采訪后,回家時家人都沒有認出你來。除了你說的報告文學作家的五個素質外,報告文學這一樣式對報告文學作家有什么特別的要求?
何建明:報告文學作家可能是作家中最辛苦的一個分類。不想吃苦的人和不能吃大苦的人是干不了報告文學的。曾經有一段時間大興“行走文學”。其實報告文學在我看來,是真正的“行走文學”。不行、不走的人,不可能成為報告文學作家,每一部優秀的報告文學幾乎都是作家們走出來的。我的《落淚是金》走了近一年,40多所大學走遍了,訪問者達400多人,《中國高考報告》也同樣。《共和國告急》不僅要走,而且走到了土匪窩,甚至他們拿著槍押著我走。今年上半年我為采訪石油工業,走到了非洲的蘇丹。當時接待我的人非常緊張,我說我要到達爾富爾地區去一趟,因為那里不是美國人總在說我們中國人如何如何蘇丹了,我得看一看達爾富爾到底是個什么問題。后來接待我的中石油海外分部的同志們給我租了一架直升機,我“行”到了達爾富爾,回來沒幾天,就聽新聞里說一架乘坐著南部地區的國防部長的飛機出事了,走的正是我剛剛“行走”過的路線……這樣的“行走”經歷對一個報告文學作家來說,太多太多。
這30年中,我出版的書現在可以排在書架上很有規模,但我的采訪本要比出版的書多出幾倍規模。而我寫作中所看過的書和資料可以用卡車裝……到各地采訪所行走的路程有多少,我根本無法統計。我只記得寫《國家行動——三峽大移民》時,我曾三下三峽,走一次就是1000多公里。有一次一天換了五種交通工具,乘了21個小時的車船……而我想特別說明的是:我這30年來,從來就不是一個專業作家,我的所有創作和采訪基本上都是工作之余和間隙中完成的,這類“行走”之苦,只有我和我家人知道……但我無悔。在過去的幾十年中,特別是到中國作家協會后,領導和同事們一直非常支持我,他們給予了我精神和時間上的大力支持。我非常感激他們成全了我的許多作品。
劉 颋:這種“行走”應該是個人性的,但當下有種趨勢,即這種行走成為集體行動,你也曾不止一次地參加過這種集體行動。你是如何保持你的行走和思想的獨立性?
何建明:我舉個例子:今年5月采訪汶川大地震時,我們是作協組織的集體采訪團,這種集體形式是必要的,否則你就根本不可能在最快的時間里到達災區。但我絕對不會受采訪團限制,出發前,我已經在思考自己應該寫些什么。到那兒后我基本上獨立作戰,即使在集體行動時,我的視點也與一般的作家不一樣。剛去時前線都在關注如何救人,鋪天蓋地的這類新聞和作品,我覺得我不能寫這類東西,于是我關注一些特殊的共產黨人的形象,后來我連續推出了如《來自龍門山的報告》、《撤離北川縣城》等等,寫的都是共產黨人在特殊時刻的作用,很快被《人民日報》、《求是》雜志等報刊刊發,我筆下的人物基本上后來都被中央電視臺重新復制成新聞了。另一個事例是同樣寫災情,我一開始關注的就是災情中的生命。而寫生命也有無數視點,比如馬上要出版的我的《生命第一》一書中,我寫地震是從災情發生的第一個七天和七七四十九天及“百天忌日”這三個特殊時間里的我在災區的所見所聞。中國人對死者的紀念情感一般都會在“頭七”、“七七”和“百天忌日”、“周年”等這些時間里充分釋放,我想寫這場大災難。得有獨特性。看過這部作品的編輯和出版人都認為這是寫汶川地震的無數作品中最有特殊意味的作品。這就是作家的行走的思想和感情的獨立性吧。
報告文學發展:從靜態到動態
劉 颋:作為上世紀初外來的一個新文體樣式,從1978年到現在的30年里,報告文學這一文學樣式無論從文體、理論和作者隊伍上,較之其本土化的前60來年都有了十分明顯的發展。對報告文學的多種探索實驗也一直沒有停止過,比如你創作的《男人的美麗男人的夢》等詩意的散文化的報告文學作品。從你個人的創作經歷出發,你認為這30年報告文學這個文學門類具體在哪些方面得到了發展?
何建明:30年中,中國的變化巨大。報告文學這一文體的流變也是巨大的。我認為上世紀80年代之前的報告文學,無論是文本的形態上,還是報告文學作品的題材涉及面上,都與今天大不一樣。這30年報告文學文體的最大變化,我認為是它的深刻度和涵蓋度完全不同了。今天的報告文學是處在一種流變之中,它越來越沒有格式化、固定化。它借用文學的各種文體藝術形式為自己的文本發展服務。簡單地講。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前的報告文學基本上都是靜態式的——有那么一件事、一個人物放在那里你去把它寫出來就是。現在的報告文學多數是動態式的——,這件事、這個社會形態甚至是某一個人物、人群還不知朝哪個方向發展時就得把它寫出來,是動態式的,發展著的。信息量、多變性也很不一樣。總體而言。報告文學文本的發展仍在變化和完善著。或好讀,或深刻,是讀者對它的基本要求。
劉 颋:比如你的《落淚是金》、《根本利益》、《中國高考報告》?
何建明:對,我的這幾部作品都是屬于這一類的。現在社會發展太快,靠過去的創作方式可能會喪失很多好的創作機會,這個時候報告文學作家不能不立即出擊,否則機會再也不可能有了。而在這個時候作家的敏感、行動迅速和準確的判斷與深刻的思考度都會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你就得調動一切能量為作品服務。我常常為寫一部作品,除大量采訪外。還要看幾倍于采訪量的資料和圖書,還要注意從大量的社會現象里提煉出一些相關的信息,最終下筆作出自己的客觀敘述和提出自己的某些理性思考。這樣的效果才能與公眾所關心的問題融合在一起,產生共鳴。
劉 颋:是否可以這么理解,現在的報告文學無論捕捉報告對象還是作品推出的速度都比原來更為迅捷。因此也對報告文學作家的專業素養有著更高的要求?
何建明:沒錯。現在的時代節奏太快,又有電視這樣的強勢媒體擋在你的前面,報告文學作家如果再遲遲不出手,不行動,你就不可能寫現實的瞬息而過的好題材。當然還有像王樹增這樣的報告文學作家,他可以靜下心來去到幾十年前的那些歷史中尋找感覺。但我認為報告文學題材更多的應該關注現時所發生的事,這和其它文學種類有些不同。迅速出擊,這是報告文學作家的一種基本素質,這里面卻包含了很多內容:你得是個熱愛時代、熱愛國家、熱愛人民的人,你得是個身體健康、思想活躍、視線敏感的人。
劉 颋:這30年中,先后涌現了徐遲、黃宗英、陳祖芬、魯光、理由以及你、趙瑜、王宏甲、徐劍、李鳴生、楊黎光等幾代受到讀者歡迎的報告文學作家,近幾屆優秀報告文學獎的獲獎作品也在好讀深刻上各有所長,然而新世紀初,關于報告文學文體死亡的論爭曾一度成為文學界的熱點話題,對此你如何判斷?出現“死亡論”的原因是什么9
何建明:報告文學不可能死亡。有人說它快死亡了,一是或者并不了解報告文學創作狀態,二是或者覺得報告文學文本發展進步不快,失去了某種批判性、干預性。其實報告文學到今天這個時代后,確實從批判性和干預現實方面力度比過去差了不少,但我并不認為這就是這一文本需要宣告“死亡”的理由。今天的報告文學就我客觀的認識認為:存在一些事實性的問題。一是多數標著“報告文學”的其實本身就不是真正的報告文學,而是廣告宣傳品;二是比較成熟一點的作品又因為作家本身沒有下功夫,或者根本就不想下功夫,所以批判性、干預性不夠是必然;另一方面,報告文學容易惹官司和報告文學對生活與社會的干預沒有獲得法律上的有效支持,也使得報告文學的批判功能漸漸喪失。再者,作家本身對社會的批判和干預的能力也有問題,社會越來越復雜。簡單的批判和干預不足以解決什么要害問題或者根本就擊不準要害而反而顯得淺薄已經是多數作品本身的缺陷,它影響了報告文學的戰斗力。但提出“死亡”的警示意義不可小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現在每年有許多極其優秀的報告文學,它們的社會作用遠遠超過了其它文學樣式,但由于我們的報告文學評論家太少,他們的聲音幾乎沒有,所以也使本來朝氣蓬勃的報告文學變成“死亡”狀態。
劉 颋:那么,報告文學怎樣才能在今天和以后的社會發展中保持它的文體生命力?有論者認為,21世紀將是紀實文學的時代,報告文學作家如何才能讓報告文學在這樣的期待空間里得到更好的發展?
何建明:報告文學要保持永遠的生命旺盛力。我想首先創作者必須永遠保持旺盛的戰斗力和創作力,要有對祖國和人民及時代的無限熱愛之心。有了這樣的熱愛之心,你才有可能用詩人一樣的激情去擁抱生活,透視社會,激情抒寫現實與時代。確實應注意一個現象: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喜歡看紀實作品。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從創作角度看,這對報告文學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機遇,我們應當借這樣的國民閱讀趨向努力寫出更精彩的紀實類作品出來,同時報告文學應當在這其中積極發揮文本本身的藝術作用,不斷促進和成熟、完善文本本身。相信在本世紀報告文學會有更大的空間。
劉 颋:當下報告文學寫作有一個新傾向,就是對歷史資源的重新挖掘。比如你剛說到的王樹增的《長征》,還有丁一的《藍衣社碎片》,你的《破天荒》寫的也是以鄧小平為首的黨中央在1978年決策的關于開放中國海上石油對外合作的整個過程。最近剛剛又推出的《農民革命風暴》,記述的是30多年前比安徽小崗村更早、更廣泛、更深刻的農民分田到戶的一場發生在浙江臺州的農民革命風暴。這種創作傾向對于報告文學寫作道路的拓展有何社會現實意義?
何建明:今年是改革開放30年,報告文學無疑是最能發揮作用的文學樣式之一。現在有一種創作趨勢,就是對歷史的回望式敘述,寫這類書的人也挺多,包括一些老革命同志、他們身邊的人,甚至是親屬都拿起筆來回敘曾經的那些難忘經歷,這是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的組成部分。另外也就是一些有特殊經歷、又有寫作能力的人把自己有意思的生活和經歷寫成書,這類“百姓情懷”或生活類的紀實體作品越來越受人們的喜愛。作為職業的報告文學作家,我們應當特別關注這類作品和它的社會效應。文學創作是與一個時代的國民閱讀趨向緊密相關的。我已經充分注意到這一點。因此在今年改革開放30年之際,我特別推出了《破天荒》和《農民革命風暴》兩部書,這兩部書都涉及到30年前中國農村革命和中國如何打開國門這內外部兩個方面的改革開放歷程。老百姓對有些歷史是不知道的。比如中國如何打開對外開放國門的全過程,以前沒有寫過,黨史和社會發展史上也基本沒有提及,其實這段歷史驚心動魄而又極其精彩。像《農民革命風暴》,它的意義告訴我們:報告文學不僅具有記錄歷史的責任。同時更有發現歷史的使命。后者將使報告文學成為社會發展史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報告文學的創作在關注現實的同時,如果把筆端伸向歷史的那些未發現上,它的意義將使文本價值獲得巨大的提升。
劉 颋:對于今后的報告文學創作,你個人有什么考慮?你說你的文學寫作仍在“青春狂躁”期。仍然處于一種文學奔跑狀態,讀者也尤其喜歡你曉暢抒情的語言和戰士的激情,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日常行政事務的增多,你是否還會堅持現在的這種寫作方式和風格?如何保持你的激情書寫?
何建明:我是一個革命浪漫主義者,同時又是一個十分現實的人。我認為真正優秀的報告文學目前還不多。人們期待更多更好的作品。就我個人而言。雖然寫了30年,獲的獎也較多,但我始終認為我最好的作品還沒有寫出來,原因有二:一是總感覺以前的作品都是“趕”出來的,我非常羨慕有很多不受別人支配時間的專業作家。二是總感覺這個時代有太多好東西應該有人去寫,而且只要認認真真地寫,就可能是一部好作品、大作品。事實上也是這樣。
我曾經說過一句話:我的全部愛好和激情皆因報告文學而產生。意思是說,我太愛報告文學,覺得這一文體特別適合我。因為它是現實的,必須真人真事,同時它又是文學的,可以無限地暢想和揮灑。它是浪漫的,可以在想像中尋找那種思想家和哲學家的太空世界。它是現實和浪漫的結合物,讓我忽而是一個嚴峻的現實主義者,忽而又像詩人一樣任著自己的判斷與意識去寫那些自己感興趣的問題與人物。我從來沒有感覺自己的年齡而影響我的寫作。我想再寫30年。我想在我長眠的那一天,能如愿地伏在寫報告文學的筆端上,那將是我最大的幸福和圓滿人生……
30年來,我用勞動和心血建起了自己的報告文學長城;之后30年,我將繼續用自己的勞動和成熟經驗去建一座報告文學宮殿——為我的祖國和人民,為這個時代去建設這樣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