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金地小說創作論

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盧金地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多年來，他以自己獨特鮮明的個性和腳踏實地的干勁，成為近年來國內文壇“魯軍方陣”中新生代異軍突起的實力派作家。在我看來，盧金地是以其強烈的質感勾勒、還原鄉村平淡的生存環境和平常的生活狀態，以其敏銳的思考和凝重的筆觸展現民眾性格的弱點，在其客觀冷靜、從容的敘述中，讓人體味著鄉土歷史生活的沉重與苦澀。在文學對歷史解構中，個人經驗化寫作在藝術的組合中獲得了某種能量和張力，先鋒意識、平民情懷、民間立場構成了他小說創作的豐富內涵。本文試從以上幾個角度來觀察和討論盧金地的小說創作。

先鋒意識

盧金地小說中蘊含著一種強烈的先鋒意識。“先鋒”一詞的概念源于西方，最基本的意義是指作戰或行軍時的先頭部隊。在文學藝術方面，其基本的意義應是注重創新。大膽超越傳統，強調藝術性。因此，人們往往把具有創新與超越意識，強調藝術性的某一創作群落稱之為“先鋒派”。但“先鋒派”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實踐中又有特定所指。“概指一批先后崛起的具有明顯探索性和實驗傾向的青年作家群體”。即指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在馬原以后所出現的那些具有明顯的先鋒意識，且形成獨特敘事風格的青年作者，他們主要有：馬原、洪峰、余華、格非、葉兆言、孫甘露、北村、殘雪等人，這些人影響了九十年代更為年輕的一批作者。本文即將討論的盧金地的小說亦在此列。而所謂“先鋒意識”，則是指受西方現代主義小說及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而在文本中體現的突破主流文學的創作模式的創新意識和批判意識。上面是我對“先鋒”、“先鋒派”、“先鋒意識”等幾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作的簡略的界定，下面我將對盧金地小說中所蘊含的先鋒意識予以解讀和分析。誠如有些論者所指出：“盧金地……也具有先鋒性，小說集中體現了作家出眾的文學想象力和特殊的語言才華。”“對神秘性的好奇、沉迷、追求言述方式的別致效果，是很多受80年代先鋒小說影響的新生代作家初嘗寫作樂趣的通常反映。”在我看來，盧金地小說的先鋒意識，主要表現在他的敘述原則和敘述策略上。傳統的小說敘述，“是建立在主體中心化和世界化的基本立場和世界觀之上的，敘述的終極目的就是在于逼近一個終極所指，這個終極所指或者指世界的本質，或者指創作主體所要表現的思想感情。”而盧金地的小說敘述則不是簡單地等同于敘事，不等于故事敘述，而是把敘述本身視為一種活動方式。他強調故事的虛構性，其目的是為了故事轉化為敘述。他追求藝術即文本的復雜性和迷惑性，認定世界是異常復雜的和具有迷惑性的。換而言之，他的目的是彰顯或凸現另一種虛構的真實。比如小說《窺視》講述的是這樣的一個故事：主人公某在下著雪的冬天，給自己的情人梅花講述了一個自己編造的故事，在某所講述的這個故事里，一個男人，在一個雪天騎著自行車去尋找他外出與人約會的妻子，最后莫名其妙地騎到金龜湖淹死了。第二年的春天，有人在金龜湖里發現了騎車人的尸體，吊詭的是，那具尸體，經警方勘察卻是梅花的丈夫，警方由此開始調查某與梅花如何相識并如何約會的過程，小說由此展開……在《窺視》中，主人公所講述的故事轉化為了敘述，即盧金地將敘事變成了一種呈現，把敘事消融在敘述中，把一些非敘事的成分，作為有意味的形式，如警察在詢問筆錄中對某的質疑，即某與梅花對約會中過程所講述的形式與內容不一致，以及某與梅花在約會處附近的一個蘋果園內的木屋中意外發現的一張未曾燒盡的報紙內容，這些非敘事因素，在敘述中消解、顛覆了傳統小說的終極所指，同時又推出、強調某給梅花所講述故事的另一種虛構的真實性。從而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充滿偶然性和不確定性，一個多樣化、多元化并存的世界。從此種意義上講，盧金地小說中虛構同樣是為了追求某種真實，只不過這種真實不是所謂的一元論的真實、本質論的真實，而是一種多元化的真實，一種復雜性現實的真實，靈魂與肉體、超驗與經驗同時并存而又可以相互轉換、相互走近的真實。

盧金地這種敘述的策略必然導致文本的敞開。由于敘述意識的強化，小說中的一切都必須服從于敘述，故而小說文本也不可能僅僅指小說的故事，它更多地指向是敘述的結果。在我的理解中，文本的敞開的最常見的形式，即是復數文本，一種潛文本的結構。而所謂復數文本則是指兩個以上的小說文本在同一篇小說中并存、交叉和相互消解。上述個案文本《窺視》和下面即將分析的《蒙古刀》即是典型的復數文本。《蒙古刀》寫的是：我和某去一個叫梅花的女人家中做客，而梅花的丈夫恰好出差了，某在梅花家中發現一把頗為眼熟的蒙古刀，某就向我和梅花講述了他昨天在田野中親身所經歷的一個故事，即某昨天在麥田中遇到了一位拿著蒙古刀的村支書，支書告訴某，他正拿著刀向馬副鄉長尋仇，原因是馬副鄉長睡了他(支書)的女人。某講完故事后，我們還尚未離開梅花家時，卻意外地發現梅花的丈夫因受傷而躺在自己的家門口，家門上插著一把蒙古刀。小說在撲朔迷離的敘述中結束，為讀者提供了多種意測的可能性。我和某去梅花家做客的故事是一個文本，某所講的故事又是一個文本，兩個文本的活動方式向我們展示了文本敞開后多元化意義，喻示了現在如何轉化為過去，而過去又如何侵吞了現在，所有的現在都宿命性地注定要消失，唯有過去是永恒的，但過去卻永遠不能重復和把握的。“而故事相互消解仍是意味著過去對現在消解，語言對存在的消解”。總之，盧金地小說中所凸現的另一種虛構的真實和小說中潛文本結構的存在，都是在其敘述原則和敘述策略的統攝下進行的，其終極目的是對傳統小說敘述模式的超越和解構。

盧金地小說中先鋒意識另一表征則是他把現在與過去、現實與夢境、歷史與神話、真實與荒誕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通過想象、隱喻、象征、暗示、寓言等手法，形成了一種既真實又神秘的氛圍，他借鑒魔幻現實主義創作手法，并融自己的氣質與才華，創作出一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魔幻效果，達到了“變現實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境界。例如《丟失的父親》：因父親胡全友離休后，把黨員關系轉回老家農村中，故村里每次換屆選舉都要把父親接回去投票。而這一次換屆投票，父親一去多日未歸，兒子胡吉決定去村里把父親接回來。但一到老家，胡吉便被現任村支書(兒時的同學)張步齊接入家中，并設宴款待，但作為競選本屆村支書的候選人——本家兄弟胡月，率領眾人去張步齊家強行接走胡吉。當胡吉回到老宅后，發現父親未投票參與選舉并已悄無聲息地走了……夜晚，胡吉夜宿老宅父親房中，夢幻中發現一老婦與自己同宿一床，并抓著自己的手說：“全友，步齊是你的親生兒子……，”由此，胡吉在幻象中醒悟父親失蹤的真正原因。在這里，盧金地將現實生活蒙上了一層迷離恍惚的幻象外衣，將現實與幻象相結合，把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作非現實的處理。極力描繪真實可信的日常生活畫卷，但又拘泥于事物固有的現實框架，且在發揮舉一發而動全身的超乎尋常的想象力的同時，使真實的人物“我”與“父親”介入文本的虛構中。令人感覺到又非常的真實，從而使作品獲得了一種更為強烈的藝術表現力，真耶?假耶?讀者只能在這魔幻的氛圍中參與到文本的敘事過程中去仔細辨別其真偽。《射鳥兒》是盧金地迄今為止最具先鋒性試驗的一部中篇小說。在這篇小說中，他借魔幻的外衣，運用出眾的想象和象征、隱喻手段，建造了一個充滿荒誕性、暗示性比現實更為豐厚的奇幻異彩的藝術世界。小說以尋找事關楊貴妃生死的鞋子為起因，盧金地在小說中匠心獨運，將敘事的視角、敘事的文體的試驗推向了極限，在敘事過程中，心理的隱秘欲望、無意識、潛意識作為獨立的敘述單元走向了敘事舞臺，其敘事時斷時續。敘述的時空混亂不堪，敘述后視角不停變換，射鳥兒在找鞋的過程中，鞋子沒有尋到，卻找到了另一個自我，一個沉浸在自己意識流動中的“自我”，讓現實經驗化的“我”，在旁邊看那個有著隱秘欲望化、潛意識的“我”。即由現實中的“我”觀看那個直接由戲子表演出來的“我”：“我”(射鳥兒)躺在皂角樹下，“看見那個叫射鳥兒的人從一旁邊上了戲臺……”小說中那只無辜的貴妃鞋，實際隱含了生存悖論隱喻，在這個寓言性的歷史小說中，楊貴妃鞋子丟失。則造成了她形象的不完美，但貴妃卻因此可以活下去：有了這只鞋子，她的形象是完美了，但她卻要必須馬上死掉。因此，尋找鞋的過程即是對人性進行不懈地扣問與哲理的探尋的過程，在尋找的過程中，尋到了一個沉浸在欲望化、潛意識中的“自我”。當小說寫到戲中的射鳥兒結束尋找鞋時，滿以為貴妃可免遭一死，那只神秘的鞋卻又突然乍現，導致了貴妃之死。戲在鑼鼓聲中降下了幕布。在《射鳥兒》中，盧金地故意打破時間的統一結構，將敘述的時間與歷史的時間盤錯交織。形成節外生枝、沿路采花的松散結構敘述，以情節敘事打破過去小說按照時間順序的開端、高潮、結局的線性歷史發展順序，即把過去與現在，敘述時間與歷史時間的循環打破了傳統小說以歷史事件發展的順序而展開敘事。以時間的倒錯、倒敘與插敘的自由結合構成了《射鳥兒》這篇小說的共時態的敘事結構。這種搖曳多姿、變化多端的敘事結構，使得這篇小說充滿了時間的碎片。讀者不可能按照文本的敘述順序理出一個前因后果的完整故事，即便是打破小說的敘事結構，重新按照時間的順序來排列組合，也得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恰恰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則認為這種多交敘述視角和復雜的敘述結構正是盧金地小說中具有強烈的先鋒意識的重要依據。

平民情懷與民間立場

盧金地1962年出生于山東滕州，早些年做過多年的農民，而后又下過十多年的礦井，生活的酸甜苦辣他都曾經嘗過。四十多年來的摸爬滾打的鄉土生活使他與鄉土、鄉民有了密切的聯系，他深知農民生活的艱辛，因而才使得他不斷地從民間汲取豐富的藝術營養，來極力表現農民的真實生活。作為真正的民間大地之子的盧金地，在其文學作品中，鐫刻著深深的鄉土民間的烙印。有別于其他的鄉土作家，比如趙樹理等人；但若從立足于民間社會生活，并從中確認理想存在方式和價值取向，以本源的形態(民間藝術形式：民間生活的情景)來表現民間的智慧、審美、信仰世界，力圖呈現、彰顯鄉土人生對自身生存環境和生存現實的內在把握來看盧金地的小說創作，則與山西作家李銳的鄉土小說創作有某些相近或相似之處。在我看來，同是作為立足于民間寫作鄉土小說的作家，趙樹理扎根民間，是以民間的說唱藝術和日常口語，寫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故事，其創作目的，是為了解決在工作中發現的不好解決但又必須解決的問題。因此。趙樹理的鄉土小說創作中，實際隱含了兩個重要的價值維度：“一是歷史維度，一是人性維度。”二者共同構成了趙樹理合作化小說創作的基本內涵。而山西作家李銳。在多年前就曾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充盈著豐厚意蘊的《厚土》系列，只要讀一下《合墳》和《眼石》，就可以感受到在農民滯重而單調的生活里，在“特定生態歷史所形成的重負”下，那種人的困頓，那種生命的沉淪與抗爭，是如何以一種本源的形態沉重而又活脫地呈現于讀者面前的。李銳近期的“農具”系列，依然風格依舊。我以為，盧金地在創作中，他更多地感受到的是貧瘠的土地磨掉了人的青春和銳氣的悲涼情緒，感受到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機械勞作的無以言說的艱辛與鄉村的炎涼。比如《吃太陽》中的銀行，《蝌蚪》中的連青山。綜觀其小說創作。民間的價值立場始終或濃或淡地貫穿其創作之中，他始終站在民間的立場上，以民間的視角審視苦難大地的滄桑變遷，冷靜地諦視著民間說不盡的苦難，顯示了作家悲天憫人的平民情懷。

在我看來，所謂“民間”是個比較寬泛的概念，它以巨大的包容性和對權威意識形態的同化力而顯示出斑駁蕪雜的狀態，不僅僅單指傳統農村自然經濟為基礎的宗法社會。在有些學者看來，“民間是在國家權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域產生的，保存有相對自由活潑的形式，能夠比較真實地表達民間社會生活面貌和下層人民的情緒世界”。但此種界定較為簡單化，它僅僅指出以鄉村文化為依據的民間不僅蘊含著許多鮮活自在的因子，有著疏離政治規約的因素存在，把政治化的審美情趣與知識分子在民間的政治生存策略做了趨同的理解，但忽視了作家走入民間的不同心理依據和姿態。按我的理解，民間在不同的使用者筆下因參照系不同往往有著不同的所指和內涵。但種種蕪雜的多維度、多蘊含的民間概念，大體可以化約為政治與文化兩種理解。從政治角度來看，民間是指與官方權力相對的廣大社會階層的存在。這一層面的民間即包括大眾，也涵納精英；從文化角度來說，民間則是相對于精英文化而言的非精英的大眾文化生成的空間。因此，作家走入民間的不同心理依據和姿態，應是理解、衡量其民間寫作立場的關鍵性標識。

盧金地的民間立場首先體現在他站在農民的立場上，以遠離主流文化的邊緣角色觀察分析問題，以平民的心態感周身受筆下人物的矛盾困境，還原被主流意識形態所遮蔽的民間化歷史，由此顯示出博大的平民情懷。民間化的歷史更多地保留了未受官方意識形態提純的生活原生態，雖然受官方意識形態的滲透與浸染，但極大的同化力仍使它保留了自己獨特的原始風貌。盧金地通過對歷史的重新書寫，以偶然性的歷史、欲望化的歷史、碎片化的歷史構筑自己的文學世界，如《斗地主》一文，作者用兒童的視角來觀察、看待一個發生在“極左”統治下的小村里的“斗地主”的悲喜劇。從小說的描述中。我們知道，當年孩子們的娛樂只有兩個，除了“斗地主”就是看電影。所以當校長到教室里一宣布集合學生“斗地主”時，孩子們會興奮得像過年似的。因為“地主”在二支書身后吐了口痰，“二支書到大隊部和大支書、工作組的王同志碰了碰頭，三個人鋼牙一咬，決定斗他個地主”。“每次開批斗會都是我三叔負責綁地主，把地主押到主席臺后面，只要聽得大支書一聲喊‘押上臺來’，我三叔就拎著地主的后領子把他拎到批斗冶了”而孩子們則游戲般地向地主身上吐唾沫。但因為從老屋石縫里摳出一張“我爺爺”身穿日偽裝的發黃舊照片，于是，“我奶奶”也就進入了“斗地主婆”和“壞分子”的行列。一個兩難性的選擇擺在了孩子面前，不向奶奶吐唾沫，則遭受到其他孩子沒完沒了的毆打、圍攻，而奶奶此刻也堅決反對孫子不向自己吐唾沫；吐吧又非自己所愿。最終“我終于向奶奶的身上吐了一口痰。”而奶奶也因此在第二天毫無遺憾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在這篇小說中，盧金地以兒童的獨特個性心理，以頑童稚拙的目光透視紛紜復雜的荒誕世界，從而捕捉人習以為常的現象，以新穎的生命感覺重新展現民眾的性格、弱點，喚醒、刺激人們鈍化、麻木的神經，揭示人性的荒漠化。民兵、共青團員甚至連小學生們都排著長長的隊伍向“地主”和“地主婆”吐痰吐唾沫，這種吐唾沫的儀式，不僅暗含著吐唾沫人所謂的“進步覺悟”，更意味著對人類尊嚴的無情踐踏。更為可悲的是，當“我”以沉默的方式，對那些殘酷的褻瀆、踐踏美好人性(包括至愛親情)的反常舉動給予無聲的蔑視和反抗時，卻遭到眾人的不理解，遭到小伙伴們的毒打，遭到“奶奶”怨恨，“奶奶”的嚴重自我人性的扭曲，給“我”刻骨銘心的獨特感受。盧金地在這里，并不作主觀價值判斷和形而上的哲學思考，而是以游動的兒童視角，使其像一架攝象機鏡頭一樣，把那個荒誕時代農村的荒涼破敗的圖景以及在此環境中所形成的扭曲人性，以原汁原味的方式呈現出來。客觀事物的原生態即無情的現實、人性的殘忍和人性的冷漠異化猶如一道暗淡的風景浮出歷史地表，對主流意識形態和理性宣傳的謊言構成了強烈的反諷，成功地解構了官方主流意識形態重重遮蔽下的鄉土世界，顯示出盧金地對人性的高貴自審的平民情懷。

其次，盧金地堅守民間的價值立場，他忠實地記錄了現實生活中農民的苦難生存境況，刻畫了農民勤勞善良、忠厚誠實，以及他們的懦弱麻木、愚昧保守的形象。《吃陽光》敘述的是一名叫銀行的貧民，艱難苦撐生計的故事。懦弱、細心、感恩的銀行，雖有一副硬朗、健壯的身體，有一雙勤勞、能干的雙手，卻因為“爹死后，銀行就不能去外地打工了，所有的錢只能從地里找，而土里的錢又總是那么少，棒子麥子越來越值不了幾個錢”。再加上二娘已經癱了多年，兩個孩子又上學，辛勤的勞動并不能換來生存的保障，只能在生活的重壓下苦苦地作無聲的掙扎，孩子們先后輟學，以至于二娘逼著銀行說：“我的兒……你要真心疼二娘，你就答應讓二娘死。……我死了，你也好出去打個工，掙個錢大丫頭二丫頭也能上個學，我這是積陰德哩”。這篇小說無疑表現了盧金地對苦難的書寫達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從傳統現買意義角度看，它無疑是一篇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它尖銳暴露了底層農民生活的困境，以及在這種困境中的無助。《紅塵》、《冬景》、《作風問題》等小說都書寫底層民眾苦難的小說，顯示了一個執著民間立場的寫作者的可貴良知。

最后，在價值選擇上，盧金地毫不猶豫地站在弱勢群體一邊，對權力損害民間利益的行為進行缺席審判。《蝌蚪》中，以農民連青山莫名其妙地卷入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官司為起因，敘述了弱勢群體代表的農民——連青山，在打官司的過程中，被算計、盤剝。老實巴交的連青山，只能忍痛賣掉全家生活的唯一指望——一頭叫黑孩的牛，來息事寧人，賠償人家的精神損失費。作為始終未出場的原告——法庭庭長馬蜂，僅僅因連青山為了感激馬庭長為孩子買了些學習用品，而去馬庭長家謝謝他，在路邊水溝中提了幾只小蝌蚪，無意中忘在馬庭長家未拿，馬庭長因自己沒有生育能力，誤認為連青山侮辱自己，為了“面子”才一紙訴狀將連青山告上法庭。結果讓連青山賠了個精光……作家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讓作為基層官僚的原告從幕后走向了前臺，從原告走向了審判臺，對權力者損害農民的利益的行為進行缺席審判，并對處于權力金字塔最底層的鄉民的不幸處境給予深刻的關注。在我看來，正因為盧金地堅守敢于面對殘酷生存現實的民間立場，才寫出如《笛聲悠揚》、《捕》、《紅顏》、《作風問題》等一批描寫鄉民困頓與生命沉淪抗爭的佳作。

余論

讀盧金地某些具有先鋒意識的小說，讓我想起多年前讀形式主意小說時的那種狀態感受，即這類小說與閱讀存在一定的距離，是比較不太容易解讀的一類讀物，這類小說情節的混亂和視角的復雜已經大大地對閱讀構成了挑戰。讀者只要讀一下如《制造傷口》一類的小說，即可知上述感受絕非妄論。這類小說作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所負載的象征意義有時也實在令人難以歸納。從這種意義上講，我覺得盧金地在如何把握藝術的模仿與超越、借鑒與創新的度的關系，如何以較為完美的藝術形式表達自己的哲學思想和歷史觀上還需要下一番功夫。或者說，在未來的寫作中，當務之急是處理好西方的理性觀念和東方的審美感悟、個人生命體驗和人類生存狀態、經驗世界與超驗世界等關系。盡管《吃陽光》、《斗地主》等小說，在為盧金地和整個山東新生代作家贏來廣泛好評的贊譽，但某些小說如《罪》、《另一副面孔》、《某》、《散開》等篇什，在我看來，還是比較單薄的。遠不如《童年二題》讀來令人倍感溫馨。換句話說，這些作品中狹隘的小縣城意識還比較重，對本土的依戀還有種消極的力量存在，它消解了對意義更為自覺的認定。令人欣喜的是，盧金地近期已經暗暗地調整了寫作姿態，但，我始終固執地以為，如果他能夠把先鋒意識、民間情懷、民間立場三者容入到一個和諧統一的整體中。在三者相互滲透，相互融合，相互激蕩，相互照亮中尋得最佳的契合點和平衡點，或許是他超越當下困境，擺脫“影響的焦慮”，進入一個更高藝術之境的一條路子。不知金地以為然否?

本欄責編 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