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港產合拍片中“內地人”形象的身份認同分析

[摘要]2003年CEPA簽署后，香港電影一改1979年以來對“內地人”形象的他者化描寫，出現了一批與港人配合默契的合作者以及幫港人度過難關的救贖者形象；甚至在影片中主動模糊或干脆省略香港與內地的地域特征。港人通過電影描繪“內地人”形象來表達自身身份認同方式的改變，與這幾年香港政治經濟狀況和香港市民意圖擴大族群邊界因素有關。

[關鍵詞]身份認同 內地 香港 港產合拍片 他者 異己

“內地人”這一電影形象自20世紀70年代末在港產片中出現以來，經歷了奇觀類型、沖突變異等一系列過程之后。漸趨穩定。80、90年代香港電影屢見不鮮的“阿燦”“北姑”，已然成為歷史的過去式，這皆源自2003年6月29日中央政府和香港特區政府簽署的CEPA(全稱《內地與香港關于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

我們借香港電影與香港文化之間割不斷的聯系，反觀CEPA簽署這5年香港與內地合拍片(又稱港產合拍片)中的“內地人”形象，發現雖然其表面已和港人本身看不出差別，但仍能通過這一形象的演變歷程，分析香港文化如何在全新的時代背景下進行自我表達，以及港人如何看待自我與祖國內地的關系。

一、身份確認與認同邊界的結構性失憶

2003年以后，香港在多方形勢的轉變中不斷調整自己對外界的態度。20世紀70年代自我認同感強烈的香港人，短短幾年經歷了亞洲金融危機、負資產、SARS、禽流感等打擊，對香港城市的未來充滿迷茫。與此同時。中國內地改革開放力度加大。經濟發展迅速。內地大城市與香港在文化生活上的差距不斷縮小。港人引以為豪的優越感被深深挫傷：香港政府在政治權力上的弱勢同樣令港人產生極大的失落情緒，看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局勢低迷的那幾年。香港又全靠中國內地的大力支持，跌跌撞撞走出低谷。

香港經濟如此，香港電影也面臨開拓內地市場。“CEPA”涉及香港電影到內地發展的許多開放性政策和便利條件。大大降低其進入內地市場的門檻。只要通過審查。港產片可以不受配額限制進入內地影院上映。香港影人開始新的“港陸”合作，紛紛北上拍片。真正意義上的“港產片”越來越少。列孚給這段時期定義為“后港產片階段”。他在分析后港產片與內地的不同時指出意識形態所造成的文化差異。他認為，香港與美國的電影創作風格比較相似，地理文化十分清晰，特別是現代題材影片。香港現代題材影片說尖沙咀就是尖沙咀，說中環就是中環。但內地電影卻一直含有這種模糊性。很怕直接面對具體地點。連城市也不敢面對，有時還莫名其妙地生造出一個不存在的城市名來。香港電影要發展。大家都在探索怎樣才能順利踏上內地直通車。在這一點上，香港電影會不會被內地同化?對一個族群來說，區域身份會不會因此發生改變?

根據王明珂的說法。弱勢族群會發生失去對自身祖源的詮釋權，或接受強勢族群給予的祖源記憶的情況，并通過將祖先分類。忘記或特別記得一些祖先以重新整合族群范圍。香港人普遍有著聰明機敏、善于適應、隨機應變的性格。4歲到香港，自稱“民主親中”的陳冠中坦言，回歸后他再沒碰到過任何華裔香港人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香港的國族認同越來越穩固。正如大陸人，地方有地方的身份。只要在中國。人家會說河南人、山東人、天津人。不會擰著說：“我是中國人”。他們是可以為自己的港人身份而有榮譽感的。不過，現實中存在區別的地域身份。在電影里似乎就沒有那么明晰了。香港電影要在內地上映和發行，需要符合內地的游戲規則。于是，學習內地影片模糊地域名稱的特點，毫無緣由地影響到香港電影的背景設定。或將現有的邊界擴大，混入另一群更強大的族群之中。既可以隱蔽自己，又能將勢力壯大。港人認為，身份認同就是邊界建構。現在應該移動一下，替邊界松綁。香港加上廣東和澳門，形成一個說廣東話和愛港式嶺南文化的一體化大格局。香港人開始強調自己跟中國華南地區的姻親關系，并把地區性方言當作可以放在任何一個臺面上討論的議題。盡管此前他們曾笑話廣東人的番禺腔粵語是鄉下土話，而自己在學校學到的是正宗而標準的“香港粵語”。

早在1996年，香港浸會大學的盧偉力教授就承認，香港借助殖民地身份發展到現在的繁榮高度并沒什么光彩。在史緣上，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標志中國近代的積弱。只不過這些過去已久的事情對普通市民來說是去之日遠、感知日淺的，而切身的生存空間和生活水平卻是港人實實在在面對的。假如社會主義中國是個高度發達的國家。科技、經濟、文化都走在世界前列，并且思想言論自由。人民道德高尚的話。過渡期時的身份危機是不存在的。加強與內地的合作，將自己和祖國大陸連成一體，大家互助互補，共同繁榮。才是當務之急，才是對身份認同內容的豐富。

為迎合內地市場，香港電影中的內地人，不再鎖定“大圈”、“北姑”這類邊緣人。變得更加豐富多彩，出現在香港社會的各行各業。今時今日。香港人已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再像過去幾十年里那樣，把自己同內地人分成明晰對立的“我族”和“他者”(otherness)，因為我們同為“中國人”。

二、合作、反思：香港文化的救贖之道

2003年出品影片《無間道…終極無間》中，出現了一名睿智勇敢、沉穩干練的內地臥底公安沈澄(陳道明飾)，化身山西太原的生意人與香港警察聯手破案。他與香港警察的配合非常默契，最終成功將罪犯一網打盡。回顧港產片歷史，從1990年《=表姐你好嘢》中的內地女公安到2003年《無問道III終極無間》里的內地臥底公安，港產片里的內地人角色，在10多年后，經歷了一次戲劇性的輪回。雖說當年的《無間道》劇集更多是為了達到合拍片所認定的標準，而在其中加入一、二個穿插性的內地角色。這些配角戲份不多，內地演員的實力也得不到有效發揮，很難融入港式表演風格當中。但為了順利搭上這列通往內地的直通車，香港影人還是做出了這樣的嘗試。正因如此。塑造的內地人形象也與以往有所不同。

今日的香港電影，內地人與香港人不再界限分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成了身份的融合。他們除了可能有個內地某城市出生的背景外。在言談、舉止、教育、生活等習慣的諸方面與香港本地人并無二致。

2006年英皇成龍拍攝的《寶貝計劃》里，內地來香港醫院實習的護士Melody(中文名淑芬，高圓圓飾)，和人字拖(成龍飾)、百達通(古天樂飾)等人一起，保護市民。對抗惡勢力。Melody是陜西人，在北京念護校。以交流學生的身份來到香港。近年來，香港對內地學生的優惠政策越來越多，招生數量越來越大，以交換生政策與內地大學教育交流的方式也越來越普及。香港人不再像過去那樣排斥大陸人，甚至非常愿意大陸人來港居留。并認為吸引優秀的大陸學生已是當務之急。鑒于這樣的社會熱點。影片在人物設置上安排了Melody這樣一個角色，有順應潮流的需要。也反映了當下的一種現象和狀態。

歷史上，香港人曾經改變過內地人：現如今。內地人正在救贖香港人。亞洲金融風暴引爆了潛藏多年的經濟泡沫，失業率抬高，工作穩定性消失，負資產又導致人心惶惶。香港經濟想翻身卻失去動力。沒過多久又發生SARS、禽流感，天災人禍令香港變得被動，找不到目標和頭緒。可是困難當前，中國大陸無論在物質上抑或精神上都給了香港巨大的支持，上下一心，戰勝困難，香港在這樣被動的情形之下，也只得等待內地的經濟動力惠及香港。在香港自信心倍受打壓“要人幫”的今天，內地人甚至在一部分電影里扮演了救贖“天使”的角色。

《金雞1》(2002)中的葉姓神秘人物(胡軍飾)，最后一次出現時身上多了幾個子彈孔，阿金(吳君如飾)從新聞得知他是打劫銀行的大圈。7年后，生活落魄的阿金遇到負債累累幾欲自殺的姚仁邦(曾志偉飾)，卻驚奇地發現卡里多出了98萬。葉生沒有食言，在即將陷入絕境的關鍵時刻，順利幫助阿金和姚仁邦度過難關。一年后經歷過SARS之后創作的《金雞2》，延續了內地人對香港人實施救助的神話。“表哥”阿坤(張學友飾)被公安逮捕之前，和阿金登記結婚。他不僅給了阿金一紙婚書的身份證明，還把所有詐騙來的巨款全部分給阿金，替阿金結束了艱難討生活的命運。這樣的心態我們應該可以視為大部分香港市民的心聲。在希望即將喪失的歷史時刻，得到內地的支持與救贖，也是港人唯一殷切的希望《炮制女朋友》(2003)中，林祖(鄭伊健飾)本是一名形象設計師。能力一般于是成為失業大軍中的一員：張寧(趙薇飾)是上海某汽車工廠老板的千金，失散已久。為給女兒設計一個符合身份的新形象，張寧父親特地叫人從香港招聘形象設計師。林祖應聘成功，來到內地工作。盡管薪水不高，但林祖仍然很擔心失去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女導演黃真真的《六壯士》(2004)里，香港人柴文宇(杜汶澤飾)被公司裁員，一度打算和另外幾個失意男人集體跳樓。外表柔弱、內心堅強的上海老婆Beeboo(黃奕飾)經濟獨立，辛苦做傳銷養家，用溫情融化了柴文宇的自卑感和不理解，并帶給他重新生活的信心。內地人在經濟、意志上給予香港人的扶持、支撐，令港人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感激之情。香港人也在電影里說起普通話甚至一些內地方言。來表示自己主動接受內地人的影響及同化。

三、模糊、省略：香港身份的自我消隱

香港電影要開拓政策截然不同的內地市場。順利在內地放映，必須通過內地的審查條件，否則就要被迫刪改成與創作者原意完全脫節、毫不相關的影片。為了遷就內地，港產合拍片只得到適應。將身份省略從而在地理上消失，無疑是其中一種相對安全的辦法。香港電影就算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內地人，也用不著刻意去強調他們的身份背景。

《公主復仇記》(2004)里從內地來的阿蘭(大陶紅飾)從沒介紹過自己的家鄉。我們僅通過口音推測她是四川人。可是，阿蘭的性格、行為，并未表現出任何四川人的特征來。在此不免提到1996年的影片《甜蜜蜜》。來自廣東的李翹(張曼玉飾)和來自無錫(相對算作北方)的黎小軍(黎明飾)，性格特征非常鮮明。除了自身的個人特征外，他們的行為、說話、語氣、眼神。都折射出濃重的地方色彩。李翹因語言文化接近香港而表現出的優越感，正好和黎小軍那種憨厚單純的北方人性格形成鮮明的映照。我們在最近幾年的香港電影里。根本找不到可以區分不同地域的內地人形象。無論是《炮制女朋友》里的上海女孩安心、《六壯士》里的上海女孩Beeboo、《求愛上上簽》(2004)里的上海男孩大膽(陸毅飾)：還是《無間道…之終極無間》里自稱太原的警察沈澄、《旺角黑夜=》(2004)里南陽(河南)的林來福和劉丹丹，《寶貝計劃》里陜西出生北京讀書的Melody，都沒有能代表各自家鄉的性格特征。這些中國內地的地名，只不過是一個隨手拿來的符號，粘貼在不同角色的名字上。現在。就連電影中的香港都出現了模糊化的地名。2007年羅永昌的《每當變幻時》，幾十年香港歷史的動蕩變遷、人們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都發生在一個名叫“富貴墟”的菜市場里。這條菜場所在的街市沒有路牌，沒有區號，完全就是一個人為擬造的環境。

有研究表示，人們若把自己編進某社會類別，便會把自己看成該類別的成員，而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同樣，把他人編進某社會類別后，便會把他看成該類別的成員，而忽略他與同一類別成員的不同之處。當年香港電影里的內地“他者”。不分三七二十一就被塑造成一個“異己”族群來取笑，就因為當時的港人把所有的內地人編進了一個設定好程式與規范的類別中，這個類別上寫著這些人的集體特征：“老土”、“呆板”、“教條”、“貧窮”等，而與自己對應的類別則寫著：“靈活”、“時尚”、“開放”“富裕”等。這些集體化了的特征被編進族群。其附隨的刻板印象亦會被加在相應的人身上，這種現象被稱為刻板印象化(stereotyping)。如今要對自身利益加以保護。讓香港和內地二者之間看不出區別。港人于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幫助人們去認同其它族群甚至敵對族群的社會身份。只要雙方都認同自己是中國人，那就四海之內皆兄弟。如果族群與族群進行集體接觸會增加磨擦，那就利用個人化(personalization)的作用，只注意對方的個人身份。因為假如可以令人們覺得個人和族群的特征是可以改變的，人們便不會用一些固定特征來塑造一個族群的刻板印象，也不會把這些特征粘在自己的社會身份上。

于是，一些港片里內地來客的地理背景變得無關緊要，似乎忘了去提及《尋找周杰倫》(2003)里的武漢女孩浦蒲(浦蒲飾)因為一個失戀的理由從內地來香港散心，但她從哪兒來，與她來香港做什么并不相關。或許是香港人對于內地還不夠了解，畢竟遠離中原文化很多年。而且，一個不小心。還容易造成內地觀眾的不解。《旺角黑夜》里的林來福和老六(林雪飾)分明是老鄉，可來福說著半生不熟的廣東普通話，老六卻說一口標準的京片子，就讓人覺得有點奇怪。這一現象反映了香港人對內地的陌生。其實內地各省市都有著涇渭分明的地域特點。如北京人侃政治，上海人比品位，川湘人好吃辣。東北人能喝酒。這些特征，都不是該地區成員自己總結的，而是其它地區的人們概括出來的。同樣是陌生與不了解，在20幾年前。香港人就會把內地人想象成一群有鮮明特征的集體形象。現在，寧愿不去設定他們的集體特征，包括他們的家鄉，而只保留下他們的個體特征，因為他們的區別，香港人看不透。于是他們現在描繪的那些內地人們，“異己感”(the sense ofotherness)沒了，特征也沒了。相對的，香港人的集體特征也淹沒在這一伙人的身影之中。

結語

我們可以判斷。港產片通過電影表達對“內地人”身份的認同。從而尋找及定位香港人自己的身份。自1979年的電視劇《網中人》帶動起一股描繪內地人形象的熱潮開始，歷經20幾年變遷。最終在“CEPA”之后定格。香港人和內地人的二者身份，像兩條支流匯聚那樣，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姿態融合。可是，當看到消失了地域身份的內地人形象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港產合拍片當中的時候。我們不免會想：在政策及市場的共同作用下，“港產片”的名稱可能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成為一段用來紀念的歷史，而“合拍片”如今已成為香港影人心中的自救法寶，著實令人惋惜。“他者”從地理上的消失同樣意味著香港“自我”本身的喪失，香港電影對于歷史上寶貴的香港精神的塑造，也因此變得越來越不明顯。以至列孚不斷大聲疾呼。警告大家“香港電影兩頭設岸”，香港電影“快斷氣了”。我們能夠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希望香港影人更能夠明白。究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還是漸漸誤入歧途，或許只有將來的歷史能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