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與喬吉作品深層結構之比較

[摘要]層結構理論是結構主義理論的核心。陶淵明與喬吉雖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但其作品卻存在相似的深層結構，從深層結構的角度入手，從“現實的超越與恨世情懷”，“田園與山林一精神文化土壤”兩方面，對其作品所產生的精神、文化土壤進行挖掘，以期加深對兩位作家的了解和把握。

[關鍵詞]陶淵明 喬吉 作品 深層結構

深層結構理論源于20世紀60年代的結構主義理論，其核心為人類的每一種語言系統都具有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兩個層次。代表人物列維——斯特勞斯認為，“一切社會活動和社會生活中都深藏一種內在的、支配表面現象的結構，而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任務就是尋找這種內在結構。”中國傳統敘事理論也認為，文本的表層結構是由敘述的順序所確定的字面意義層次的文本自身結構，即段落層次。深層結構是指超出敘事文本的、存在于整個社會文化語境中的文化結構，即作品內容的關系，作品中攝取了哪些現實內容，在作品中又構成怎樣的組合方式。

筆者認為陶淵明和喬吉之間具有一定的可比性。一是二人所生活的時代雖然不同。但均身處于傳統倫理道德崩潰。時局動蕩的時代，悲慘的社會環境會對兩位作家的創作心態、思想等產生較大的影響：二是兩位作家一個主要寫詩。一個主要寫散曲。詩歌和散曲兩種文學樣式。有著許多相通之處：三是兩位作家以作品反抗現實的方式有著許多相似處。因此。本文嘗試將陶淵明和喬吉的作品的深層結構進行比較。以期發掘作品產生的精神、文化土壤，更好地解讀兩位作家創作上的共性及獨特性。

一、現實的超越與恨世情懷

陶淵明小時候就對佛道兩家思想有頗多接觸。儒道兩家不同風格的思想，培養了他“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和“少五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的兩種不同的人生志趣。陶淵明為何棄官而隱?除了時代動亂。政治黑暗，以及本性使然外。筆者認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陶淵明有自己的一套理想的社會組織。正如葉嘉瑩先生在《漢魏六朝詩講錄》中所說：“按照西方哲學家馬斯洛的說法，每個人都有生存的需求和歸屬的需求。但陶淵明卻脫離了自己原來所歸屬的階層，……他把生存的需求和歸屬的需求都放在一邊，而去追求那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的需求”。他的創作表現出一種超越的傾向，即他總是企圖繞過與現實道德功利的糾纏，而深入對人之存在的追問與思考，通過疏離“社會”而得以體現人的個性。他的理想是“抱樸含真”，他的理想是擺脫禮教加在人身上的種種虛偽和名利的欲望。恢復上古時代人類的自然本性。從這一點看陶淵明比喬吉更為超脫一些。

喬吉的早期散曲多流露其對仕途的渴望。走仕途也成為喬吉一生的追求，盡管作者會在一些作品中流露出灑脫、閑適的一面，如“時時酒圣，處處詩禪”([正宮·綠么遍]《自述》)。從表面意義上看確實表示出他對仕途的否定、對名利的鄙薄。又如“斗牛邊纜住仙槎。酒甕詩瓢，小隱煙霞……酒腸渴柳陰中揀云頭剖瓜，詩句香梅梢上掃雪片烹茶……”([雙調·折桂令]《自敘》)，其怡然自適之狀躍然紙上。但通讀其所有散曲之后我們會發現。喬吉散曲中表現出來的豁達。細細品味卻是字字淚，聲聲恨，終非作者心曲的真實展示，讀者只能將其看作是作者借以化解傷痛的方藥。因為作者追求功名一世。結果終生未仕。最終年歲已老的他落魄到“瘦馬馱詩天一涯，倦鳥呼愁村數家。撲頭飛柳花，與人添鬢華”([越調·柳營曲]《金陵道中》)，“三千丈清愁鬢發，五十年春夢繁華”([雙調·折桂令]《客窗清明》)的境地。根本無出世機會的喬吉憤然喊出“蒼天負我，我負蒼天”《里西瑛號懶云窩自敘有作奉和六首其六》，“不是我心灰意懶。怎陪伴愚眉肉眼”(《閑適二曲其二》)，當年華老去，功業無成，國運衰微。統治黑暗之時，作為讀書人的喬吉在心靈世界的痛苦煎熬中發出人生無價值的吶喊，抒發出強烈的恨世情懷。這一點從其散曲所使用的詞語中也能找到相關的印證。喬吉在散曲中大量使用“夢”、“酒”、“愁”、“醉”、“老”、“冷”等一些帶有冷色調的詞，據本人統計，僅以散曲為例，“夢”和“愁”分別在文本中出現52和44次。

喬吉作品所抒發的對現實的不滿，恨世的情懷，主要聚焦點還在于自身仕途艱難之上，其關注的多為個人的感受。而陶淵明的作品更注重體認每一個人生存的意義，把自己融入百姓之中，找尋生存的本來意義。因而，喬吉作品更關注于現實，而陶淵明的作品更關注于對現實的超越。

二、田園與山林——精神文化土壤

無論是陶淵明還是喬吉，在他們的作品中，均表示出共同的一面，即在求仕的過程中遭遇挫折后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歸隱的方式，只是一個選擇的是歸隱田園。而另一個選擇的是歸隱山林而已。無論是隱于田園還是山林，都是在有志難伸、抱負不得施展的情況下做出的不得已的選擇。

1、尋找心靈的安頓之所

中國文化一般被分為廟堂文化與山林文化。本人認為這里的山林文化指的是寬泛意義上的田園山林文化。儒家文化代表著廟堂文化，當現實世界與儒家主旨精神發展沖突或錯位時，這一廟堂文化也就需要一種超越現實、消極恬退或返樸歸初的人生哲學或田園山林文化來緩解、消釋與現實的不平衡狀態。田園山林文化的產生就在于“先王之道”的理想與現實的永恒沖突使其分化。一部分人攀龍附鳳，一部分人思想無所依歸。徘徊在理想世界的深淵，因而山林文化具有反主流文化的悖離性。

山林文化的價值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是對傳統規范的懷疑。山林文化作為一種隱士文化，其作用可用湯因比的一段話來概括。他在《歷史研究》中說：“逃避責任和殉道，就其非特殊的意義來說，不過是怯懦的丑行和勇敢的美德的產物，因此是一切時代、各種社會的人類行為的共同現象。可是，我們現在考慮的逃避責任和殉道是生活的某種態度所激起的特殊形式。這種逃避責任者為一種真實情感所激動，他認為他努力的事業并不值得像這事業所需要的那樣努力”。喬吉作品中的“陳摶睡足西華山，文王不到硒溪岸”([南呂·玉交枝]《閑適二曲》)恐怕就是基于這樣的原因吧。二是主體意識的覺醒。回歸山林意味著在悖逆性思維方式的支配下，一切權威被打倒，同時也意味著被傳統文化活活扼死的個體生命重新得到認同。山林中生存者最大的特點是疏離，回歸山林，在山林中生存實際上也意味著在精神世界中生存。實際上即是投入“老莊”的懷抱，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是儒道互補的文化心理結構的特殊反映。希望在社會中一展抱負和追求高潔淡泊的生活方式，豪壯的熱情和寧靜的志趣總是在儒家知識分子身上同構。儒家強烈的上進精神在于追求個體社會價值的充分實現，因而必須存在使其人生價值實現的社會條件。一旦喪失這種條件，孔孟的肯定“道隱”(懷道隱遁)，為君子提供了自救之路。

無論是山林自然，還是人的本性，都是人生理想與現實狀況發生矛盾沖突之后的精神棲息地。在種種困境中，這種矛盾是無法避免的。這種返歸自然就有一種包含著不和諧、包含著悲愴的痛苦。但它又極力把這一切化解為恬淡超然，變作一種韌性的生命力和精神支柱。將個體在外部世界的失意和創痛改造為內部世界的自適怡悅。

在元代那些因入仕無門被迫而隱的文人儒子們，其實沒有徹底地拋棄名教禮法和傳統士流風尚。因為在他們內心深處，一直向往著實現傳統士人的那種價值，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屢屢碰壁，理想歸于幻滅，才不得不歸隱。嘆世歸隱也就成了這類作家創作散曲的主旋律。“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既然社會現狀如此，無法“兼濟天下”，則只好“獨善其身”了。喬吉的精神家園不是生生不息又藏污納垢的市井民間，而是虛擬的市外桃源。作者在[中呂·滿庭芳]《漁父詞》中這樣寫道“閑日月熬了些酒樽，惡風波飛不上絲綸。芳村近，田原隱隱，疑是避秦人。”顯然作者筆下的山林并不存在于世間，而是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中。

同樣。陶淵明所歸隱的田園，既有現實中的田園，同時也有作者精神上的、理想中的田園。他的《桃花源詩并記》生動具體地描繪了一個不可企及的“神界”，一個理想的社會圖景。詩人以自己對當時社會現實的深切感受。突破了個人狹小的生活天地，從現實社會的政治黑暗、人民生活苦難出發，結合傳說中的情形，描繪了一個與現實社會相對立、自由、幸福的理想社會。

2、歸隱中的矛盾

陶淵明遠離無法施展自己抱負的污濁官場，而歸隱于他熱愛的田園生活，努力使自己滿足于田園鄉間的樂趣。自有一番悠然自得的歸隱生活。陶淵明在歸隱之后，確實有一段時間因為“贈繳奚施，已卷安勞”(《歸鳥》)而感受到“日夕氣清，悠然其懷”的超脫與寧靜，為此而創作了許多表現“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之情的愉悅詩篇。

但是，不管陶淵明是如何使自己滿足于田園生活的樂趣，如何用順應自然的態度來對待人生，有時甚至企圖以醉酒忘世。但殘酷的社會現實和壯志未遂的苦悶卻永遠也使他不能真正解脫。與農民生活在一起，使他無法不關注廣大勞動人民的痛苦生活，“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余”(《歸園田居》第四首)，對勞動人民慘遭不幸的痛苦生活給予了強烈關注。寄寓了深深的同情。“展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第三首)，又體現了勞動的艱辛。令人心酸。

由此看來。作者歸隱后并非忘卻宏圖大志，此時淵明之心，并非靜如止水。貧餒與世事的變遷成為來自內外兩方面的壓力。在他心里自然激起一些矛盾與沖突。

首先是儒家的“用世”思想與道家的“避世”思想的矛盾。陶淵明年輕時也有過遠大報負，夢想建功立業，展翅高飛。但是，他的理想并未成為現實。只是經歷了仕途挫折后，他才歸隱田園，并非真的忘懷了現實，生來就要作隱士。

出生晚于陶淵明多年的文人喬吉何嘗不是如此呢?喬吉寫了二十首“漁父詞”，這些作品向我們展示了遠離塵囂的漁父們陶醉山林的樂觀精神。這些漁父既無貪欲，又無禍患。蕩舟于山水之間，出沒于煙波之中，好不愜意。但細心品味，我們也能發現曲作者隱藏在自由閑適背后的隱憂和無奈。喬吉的“漁父詞”中所展現的漁父生活，不過是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有著較強的理想化色彩。正由于作者對現實不滿，才借理想的境界展示自己人格的獨立，一種與現實背離的精神。對喬吉來說。既然功名富貴已不足恃，那么惟一值得珍貴的就是自己的生命了。他認識到。功名富貴終成土灰，而生命對于自己來說則只有一次，而且生命還在永不停息地衰老。從而更加引起了他的焦慮和哀思。正因為對生命的感受如此強烈，而功名富貴、建功立業對他來說又毫不相干，因此他就只能宣揚及時行樂，或者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到大自然的山水景物之中去，以求得一種心理上的補償。

閱讀陶淵明歸隱后而寫的田園詩。我們會從詩中發現一個努力忘卻塵世、功名的農夫。而閱讀喬吉的“漁父詞”，我們從中發現的是一個個內心充滿矛盾的漁翁，他們一方面醉心于山林。一方面又難以舍棄儒家兼濟天下的使命：他們一方面閑來垂釣溪邊，扣舷而歌。另一方面又以酒麻醉自身，不愿酒醒。這就是曲作家喬吉的困惑，也是元代所有文人解不開的一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