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龍江詩人伯辰的創作比作某一類體操動作,我寧愿相信他會將手穩穩地停留在吊環上。他謹慎而舒展,將力量均勻地貫注至指尖,平衡著美。他是從容自如的操盤手。在穩妥地掌握中有那么一點寂寥。
或者說,他更愿意別人這么看他。
說實話,做久了詩歌編輯,很難再從這些分行的文字中得到雀躍和驚喜。就像導游之于風景區,每天帶領游人走進新鮮和欣喜,于己,就是嚼久了的檳榔。拿過一首詩歌,我總是習慣性地剖開,打量質地,琢磨技藝,挑剔文字,好端端的一首詩,就這么被拆解得支離破碎。但必須承認,伯辰的詩歌還能打動我,不僅是因為相同的地域、對冬季和雪的相似的癡迷。在松花江邊居住的伯辰,和其他北國背景下的詩人一樣,以雪為生命和生活的參照物,雪幾乎就是生命中的詞語,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關于“雪”的意象和語詞都會脫口而出。除此之外,他還有著自己的東西:在小鎮上,以詩人的角色安享生活。
伯辰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復迷戀于“詩人”的身份,但他一直以第三人稱入手,自己超然出局觀望。我想說的是,他時刻準備側著身子出擊,謹慎入刀,待詩歌汁水四溢芳香彌漫之際,已全身而退。他在筆耕中充分享用這一角色所帶來的愉悅和美感。“詩人還站在原地//身邊那株幼小的野槐散發著清香”,“遠處的詩人移動一下//他身上的紅色微微發白//冷空氣在分擔他的釉彩”。這種清冷的幽香的有油畫般效果的情景,正是伯辰極力向往并描繪的詩人形象。當今社會,恐怕更多的人羞于提及詩人這個字眼,而伯辰愿意將陪伴他大半生的詩歌當成理想的棲息地。
有這樣一種說法,“詩歌永遠代替不了生活中最簡單的命題,怎樣活著和活得更好”,而詩人多是“詩歌的巨人,現實生活的矮子”,認為那些為詩歌“而獻出日常生活的樂趣的人是不負責任的”。仿佛是旁觀者的推波助瀾使得伯辰以及更多的詩人離群索居、脫離現實。然則不。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們看到伯辰在日常的生活與創作中悠然享用著詩歌這道盛宴,而詩歌也分明賦予了詩人更大的力量。“如果我有力量選擇一片雪//就有更大的強度去對付所有的陰影。”他絕對不是現實生活中的矮子,他只是安然居住在一個小鎮上,不需用更多的力氣丈量自己的領地:“雪花很大小鎮很小//這可以讓一個詩人站得更直//這樣看起來我也并不矮小//只要站著不用翻身也能給自己做主。”詩歌是他的武器,他用雪花擦亮頭上詩人的王冠。他對詩歌的虔誠使得他的落筆更為慎重、生活更為律己。這個有著寬闊額頭和孑然背影的北方漢子,的確能應對“所有的陰影”。
我一直以為,單純而武斷地從詩歌著手去判定一個詩人是行不通的。詩人年輕時看見的夜空鮮亮的星子、初戀時透明的紅紐扣、從軍入伍時日落西山紅霞飛的歌聲……或許都是拓開幽微長廊的通道。我們或許應當回溯伯辰的成長痕跡,將目光投向東北莽蒼的黑山白水。河流、原野、山川……這些事物決不只是伯辰在創作中的選擇,這些滋養了他生命的事物,將伯辰詩歌創作中的每一步都映得雪亮。仿佛是宿命,伯辰天然就有種所謂的城市寫手所無法企及的與剛性詞語相得益彰的優越。他一生下來就與山脈、鄉村、草場聯系在一起,并以此萌發詩意,這些詞匯散布在他的周身,熠熠生輝。“寬敞厚重//我開門時大地呈現出古典的尊貴//這些純銀的切片//涼得颯爽熱得通透//眼光一碰錚錚作響”,這些通體干爽不黏不滯的詞句極像體操中的程菲跳,干凈利落,極具觀賞性,并有著優越的金屬質感。應當承認,伯辰操持這些語句的稟賦使得他的作品左右逢源,他天生就和它們在一起。“水從銀器里流出寒冷被水聲寬恕”是桀驁的;“今夜它要在枝頭落下//落進我昏暗的燈火//然后卸下翅膀掛在另一棵樹上//證明這副毅然落風的翅//曾經的飛翔”,是溫暖的。
無需過多地談論伯辰在創作中的技巧運用,這是任何一個成熟的詩人都會有意識地在行文時調動的武器。伯辰以最樸素的情感駕馭著修辭與技法,他說,“我懷念過去的時光,……它們在新的時光里蜿蜒著,靦腆于一蕾花苞出現在露水里的樣子。它多年輕,它看著你,那眼光深鎖于往事和溫情共同創造的霧嵐里。”他追憶似水年華,他提筆記錄下白蘭地的味道:“多年以前那瓶白蘭地//就是今晚的氣味明晃晃的//又落在身上時光多快啊//你從森林的那邊回來//沙沙地走動一句話也不說//而夢中的小鎮每一個關節都在震動。”
“不管時光多快,我們多老,這些舊人舊事,都是黑夜里的光源,引導我們去愛人、愛以后那些我們還無法把握的日子。”伯辰悄悄地找到開滿野花的原野,“詩人坐下來//和他身邊的清香一樣高矮”。他將筆停放在靠近心臟的地方,這使得他具備了對抗任何破壞性巨大的事物侵入的力量,甚至愛,甚至死亡。
(《詩林》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