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我在鳥巢和中國一起憂傷

我們不應(yīng)該責(zé)備劉翔，他比我們所有人更加渴望勝利；我們不應(yīng)該焦慮和不安，因為他已經(jīng)給了我們那么多。但我們的心和他的心在一起憂傷。

這一刻，我在鳥巢。J區(qū)3層537通道4排1座。在賽場的西南。

這是上午預(yù)賽110米欄的第六場。劉翔出場，在第二道。起跑線在我同一側(cè)的另一面。他紅色的運動服讓他在我這樣遠的看臺上也顯得耀眼。他試跑的時候，整個鳥巢都是歡呼聲。我的不遠處是一個孕婦和她的丈夫，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和孩子的爺爺。他們在教給孩子“劉翔加油，奧運加油”。

我則用照相機尋找劉翔，他在相機里是一個小小的紅點，在賽道上等待著槍響的一刻。震耳的歡呼沉靜了。很多人都在等待一場沒有懸念的勝利。

槍響了，但我看到我們劉翔起跑就有點慢。比賽停止了，有人犯規(guī)。那個小紅點卻意外地轉(zhuǎn)向了后面的門。大家已經(jīng)無心再看比賽，都覺得格外奇怪。這時賽場的廣播響起，中國的劉翔因傷退出比賽。大家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賽場突然寧靜了，空氣好像凝結(jié)了。我身旁的那個孕婦卻已經(jīng)開始哭泣。我在大屏幕上看到了劉翔的背影在走出賽場。他在這次奧運會上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鳥巢的中心了。

我覺得，那一刻他是孤獨的。

此時此刻，憂傷的潮水漫過了鳥巢的天空。我的周圍是無邊的嘆息聲。

我知道，我在這一刻是憂傷的，鳥巢在這一刻也是憂傷的，中國在這一刻是憂傷的。

這張票拿到好久了，去不去卻有點猶豫。因為還有許多事情亟待處理，因為這是田徑的預(yù)賽，有男子400米、女子鏈球、男子200米和男子三級跳遠等項目，都不是看點最多的項目，而且預(yù)賽也未必精彩。當(dāng)然最期待的就是劉翔的第一次出場。他一共要跑四槍，這是第一槍。但這是沒有什么懸念的，所以也不一定有趣。我在８點半到了鳥巢，在公園里轉(zhuǎn)了一會兒，感受了鳥巢和水立方的壯觀。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樣一次預(yù)賽變成了我們的憂傷時刻。

200米有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百米奇跡的博爾特，他取得了沒有懸念的勝利，進入了下一輪。連史冬鵬等也沒有懸念地進入了110米欄的下一輪。而三級跳遠的一個中國運動員也順利進入了下一場。本來我們會把心懸在幾天后劉翔決賽的那一場。但今天的結(jié)果真的讓我們憂傷。

劉翔是一個偉大的運動員，他為我們在雅典創(chuàng)造過奇跡。他一直是我們在田徑場上最了不起的英雄。他的那張容光煥發(fā)的臉，他的那種開朗而明亮的笑容讓中國感到驕傲。所以，我們把希望凝聚在他的身上也不奇怪。

于是，在他比賽之前，我們就把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身上。姚明的籃球是一個團隊，女排也是一個團隊，而劉翔卻是要一個人給我們再次創(chuàng)造奇跡。壓力當(dāng)然會存在，也很巨大，但其實這個時刻不可能沒有壓力。因為，中國人渴望勝利的心是強烈的。過去的悲情雖然已經(jīng)被跨越，但還需要勝利給我們更多的信心。所以，劉翔被我們賦予了更多的意義，他的輝煌讓我們沒有辦法不把更多的意義賦予他。我們都知道大賽將近需要減壓，我們都知道不能僅僅靠劉翔一個人。他的勝負也不代表這個國家的命運。比賽的勝利當(dāng)然是國家的榮譽，但比賽的挫折其實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因為，公平競爭的比賽就會有勝負，那么接受結(jié)果，坦然地面對就沒有什么。這些道理我們都清清楚楚，但我們還是熱愛他，我們還是期望他。當(dāng)然，今天我們就會憂傷。

我們不應(yīng)該責(zé)備劉翔，他一定比我們所有人都更加渴望勝利；我們不應(yīng)該焦慮和不安，因為他已經(jīng)給了我們那么多。但我們的心和他的心在一起憂傷。我在走出鳥巢的時候，感到觀眾們是沉默的，他們還在憂傷。但他們又是平靜的，也還是自信的。他們知道這僅僅是一場比賽，勝利固然被期待，但挫折也不意味著太多。我們渴望他帶來勝利，但我們也接受他的退出，因為他自己會做出必要的選擇。

我們曾經(jīng)和劉翔一切分享了勝利的喜悅和歡樂，我們今天要和他一起分擔(dān)挫折帶來的憂傷。有人說，奧運會是中國的現(xiàn)代化追求成人禮。那么，這個成人禮已經(jīng)讓我們享受了這么多的快樂，這里有這樣一點憂傷讓我們體驗人生的豐富和復(fù)雜，并在這種體驗中選擇堅強。生活不會每時每刻都是快樂，讓我們在憂傷中選擇堅強，這樣的選擇會讓一個民族有更博大的心靈，更包容的胸懷。它會讓我們更加成熟。能夠得到勝利的人是偉大的，能夠包容挫折并且堅強的人同樣偉大。

我突然想，當(dāng)年劉長春一個人在奧運會上遇到挫折的時候，他背后的祖國是滿目瘡痍，幾乎沒有中國人在他的身旁。我們會感到憤怒和屈辱。今天劉翔在奧運會上遇到挫折的時候，這個國家和它的人民已經(jīng)有了這場美麗的奧運會，滿場坐著的中國人在為一個偉大的運動員沒有機會實現(xiàn)自己而憂傷。

這其實已經(jīng)證明了一切。

在看到劉翔的背影離開賽場的那一刻，我想他需要一個人去面對自己的傷痛，去渡過漫長的未來人生。我們在他的身后。在憂傷過去之后，我們?nèi)匀粫驹谒纳砗螅瑸橐粋€偉大的運動員未來人生加油。

祝福劉翔。

天佑中國。

（作者系著名學(xué)者、文藝評論家、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