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從1949年戶籍登記開始,從上小學、中學、大學到就業必須填寫表格開始,你就有了一個“身份”。
在“家庭成分”一欄里,有“工人”、“城市貧民”、“資本家”、“小業主”、“自由職業者”(如記者、律師、演員)、“革命干部”、“舊職員”等等,爸爸是教書匠怎么填呢?那就填“教師”。我記得開始時還沒有分階級,多半以上輩人的職業為準。1949年解放時我剛上初中,填寫的是“資本家”,其實是已經被抄家的“官僚資產階級”,填“資本家”降了好幾格。從此,“資本家”就決定了我以后的命運。
在農村,老解放區是1948年,新解放區最遲從1950年-1951年“土改”開始,所有農村人口都被定了“成分”:地主、富農、中農(中農又分上中農、中農、下中農)、貧農、貧雇農、雇農等等;地主中還有一種“惡霸地主”和“小土地出租”。前者多半在土改斗爭時就被槍斃掉了,后者則指農村的孤兒寡母或殘疾人,自己不能種地而將土地出租給他人,這還體現了一點實事求是精神。
絕不是到此為止,所有農村人口的第二代、第三代,一直繼承上一代人的“成分”。地主的兒孫也是地主,富農的子弟仍是富農。
雖然已經繼承不到什么物質財富,虛的“帽子”還是可以繼承的。“成分”,已經溶化到血液中,隨血緣關系往下傳,往四周擴散。不說你的老爸是地主,只要你家有個親戚是地主富農,你就是個不干不凈的人。“文革”時期著名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個血統論的宣言,實際上在解放初期就播下了種子。
在農村的“土地改革”、城市的“私營工商業改造”這種生產關系的革命完成以后,財產關系已經轉移以后,也即“剝奪剝奪者”完成以后,從政治經濟學理論上說有產階級已不復存在,但要繼續高舉“階級斗爭”的大旗,就必須保存“階級”;要把“階級斗爭”大旗扛到底,“階級”也就必須不斷傳承下去。由誰來繼承呢?當然由他們已經失去土地財產的子孫后代繼承最合適。至于到了“文革”時期,又發明“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那已是后話,不提。
這樣,從城市到鄉村,一直遍及窮鄉僻壤、邊遠山區、荒原牧場,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到中期,全國就迅速地編織成一套“身份識別系統”。任何人都別想逸出這個系統自由自在地生活。因為每一個人賴以生存的糧、油、布匹、棉花直至火柴、香煙、肥皂等等生活必需品的購買票證,都根據這個系統發放。沒有種種票證你便不能買到實物,便不能生存,除非你有跑到深山里去當“白毛女”的勇氣。
在城市和農村,所有票證的發放按人口分配,只有因工種的不同而付出的勞動量的不同,在數量上有所差別再沒有其他差別。普通市民分得的票證不會比資本家多,貧雇農分得的票證也不會比地主富農多,這點還是公平的。
但是,由“身份識別系統”所建立起的“身份識別制度”,卻使“身份”“成分”不同的人在社會生活方面有著天壤之別。
這里不說老一代人了,老一代人肯定已經被斗得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了,有許多甚至被“關、管、殺”了。就說年輕一代,首先是上學,家庭“成分高”的學生就沒有領取助學金的資格,盡管你家已經比貧民還貧,成績好也不會表揚到你頭上,你根本沒有當“班干部”的份;考取了大學,“成分高”的子弟就很難通過政審這一關,家庭成分是政治審查的首要環節,何況名牌大學及熱門專業公開宣示只招收家庭成分好的學生,“教育為勞動人民服務”嘛。畢了業就業,“成分高”的學生別想分配到好工作。“到邊疆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這個口號就是“成分高”的畢業生的前景。
這個“成分高”也需要詮釋一下:其實應該叫做“成分壞”。但不知怎么,在新社會,舊社會的金字塔雖然顛倒過來了。大家仍然以在舊社會所處于的層次來區分人的階層。這不見于任何文件,只是老百姓的說法,由此可見中國普通老百姓的寬厚,人們的口語不像“正式文件”,還不好意思把“壞”字加于某個群體頭上。
人際交往是社會生活重要的部分,如果“成分高”,你在哪個單位都別想混跡于“主流社會”。“主流社會”用的是今天的詞。那時,每個單位、每個社區都有“成分好”的人的圈子——“革命的主力”組成“主流”。黨團員是核心圈,是“主流”;其次是團結在黨團員周圍的積極分子——“革命的依靠力量”;然后是普通群眾。
你別以為你是普通群眾,普通群眾也分好幾層,“成分好”但吊兒郎當不好好干活的“落后群眾”也比你強,你會比“落后群眾”更落后,總是再教育、被監督的對象。■
摘自《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中“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謹以次文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年”一文,參見“本刊5月薦書”。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