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

青瓷

蝴蝶縫紉機

有天晚上，不，凌晨，突然想起我有一柜子兩柜子還是三柜子裙子（短裙連衫裙背帶裙吊帶裙），T恤、花布衫（有領子沒領子有袖子沒袖子露肚臍眼露肩膀的），截到大腿不同高度的牛仔短褲、到膝蓋的中褲、跟小腿糾纏的六七八九分褲，及裙褲、喇叭褲、鉛筆褲，還有旗袍（長的短的布的真絲的款式倒只有一個）……便一骨碌爬起來，打開吊燈臺燈鏡前燈，把這些夏天衣裳，逐件，挨個，徹底，穿了一遍。自打我在家里上班，她們有些寂寞。

兩個多鐘頭后，心滿意足躺下，吹著空調小風，開始打噴嚏，20幾個，感冒了。

感著冒，腦際縈繞著（像王菲唱的那樣）好幾個改良方案。有條連衫裙蠻好看的，但襯裙太厚，腰間帶子和裝飾扣顯得啰嗦；另一條本來是低胸，釘了2粒撳鈕后，顯得小氣且欲蓋彌彰；還有一塊花布，棉的，白底上藍色的小熊，很像功夫熊貓阿寶，能做成什么呢？

花兩天時間，拆掉了腰帶、裝飾扣和撳鈕，買了一塊淡粉紅真絲電力紡換掉藕色絲絨襯裙，用大剪刀將小熊花布裁成一件小布衫加一條巨肥襯褲，送到裁縫那里，看著她踏縫紉機改出來、做出來。

看她踏縫紉機的時候，忽然想起小時候家里也有一臺，大概是蝴蝶牌。夏天外婆很喜歡給我們做睡衣睡褲，左一套右一套，的確凉帶花邊，有兩片圓領子，頸后三粒鈕子——那時候用拉鏈都是很粗鄙的。我至今記得許多花布的顏色和做成后的款式，她們是江南的、秀氣的、欲說還休的，那是我的審美啟蒙。

夏天，搖頭電風扇在屋子里轉過來轉過去，看外婆把縫紉機踩得咔塌咔塌響，看我們一頭大汗跑回來，手里拿一根四分錢的鹽水棒冰，立在風扇跟前，對準了吹，吹得身上的花布衫花布褲子鼓起來，像面小帆。那邊廚房里就傳過來煎小黃魚的味道。外婆咬斷最后一根線頭多半是在黃昏，她會打發我們洗澡，長圓形的木盆。洗干凈才有得試新衣，幾乎不用改。最后她用一個淡鵝黃的縫紉機套套住“蝴蝶”。

這臺蝴蝶牌上，還誕生過許多我跟姐姐可以在幼兒園扎臺型的正裝。領子、口袋邊上有外婆手繡的小花，膝蓋上、背上肯定有一對彩色的貼片，那時候許多百貨商店賣這種貼片，小雞小鴨小狗小豬，硬布做的，縫在衣服上，一點不比今天的卡通形象遜色。記得有件兩用衫掉在上海動物園的猴山，再折回去找，已不見了。

多少年過去，我穿著自己設計并裁剪的肥大衣褲，癡想一臺縫紉機。

獨眼

搬家累

在諸多畏懼的事情里，搬家當列一項，排名甚為靠前。不只因為人懶怕累，而是頓感要籌措、算計、打點，頗為麻煩。

前房東打來電話，我正與娘子親熱，毫無準備地拿起話筒，就聽她凄凄慘慘地說：我妹妹要來北京，帶著什么親戚來治病，他們都知道我手里有房，也沒法拒絕……我的苦處，你的明白？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搬走，沒問題吧？

一年剛過半，她已經兩次漲了房租，每次都說著，你看我夫君也下崗了沒個工作，他身體又不好……我心里一波波冒出刻薄話，可嘴上唯唯諾諾：“理解理解。”料想她是想趁奧運賺快錢，掛了電話，滿頭喪氣煙，還是洗洗關燈睡吧。

每天看幾百條房屋出租信息，眼花繚亂，欲罷不能。小、貴、舊、遠，出租詞兒寫得奇怪，正刨著，MSN上好幾個朋友看見我昵稱是“無良房東催搬家”，都開始向我訴苦，至少五六個都在一周之內遭遇了漲價或被逼搬的惡性事件。

終于有朋友介紹了還不錯的房源，看房，簽合同，付錢，拿鑰匙，收拾，打掃，搬家，布置新屋……這些事每一步現在想來都是不堪回首。在我們哼哼唧唧收拾出來的十幾紙箱悉數被搬走之后，舊屋里躺著懶得收拾而干脆不要的過期雜志和看過又覺得不會再看的書，亂堆著，與垃圾一起，好像慘死美女的尸體，有一些還頗具媚態，有一些甚至可能尚未臨幸過，有一些身首異處。我心如刀絞眼眶發酸，但還是揮手告別，看人把它們推搡踢打塞入麻袋，拖走賣掉。

看著只剩破舊家具的空房，曾經拉滿盤根錯節的電線網線，除了洗衣機每種電器都找人修過，熱水器甚至在兩年前換了新的，廁所的吊頂塌過，陽臺的瓷磚貼過，設想放個貓爬架還沒買。房東只會張口閉口“我給你鑰匙的時候，這些東西可都好好的”，用壞了還不該你修么？明明是別人的房子，卻尚存些許莫名留戀，畢竟是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

搬到新房，第一晚就發現洗衣機壞了，想到未曾謀面的新房東在MSN上說“愿你好好居住，長久居住”，苦笑。此無他，只是命運的安排。

娘子累得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說，要自己有房就不會遭此厄運了吧。租房是每逢大事必搬家，五年前“非典”，也被房東逼得抱頭鼠竄搬回學校。

這幾周里，朋友們或同意了房東30%的漲價要求，或找到房子籌備搬家，搬家公司的運費已近乎翻番。昨天有人給我拷貝一條新聞《北京奧運短租無望 七成普宅另謀出路》，我心大悅，很不真誠地祝愿那些企圖大發奧運財的人們好運。

聽雨

姑父喝咖啡

去年7月，姑姑和姑父從鄉下去重慶叔叔家。正趕上高溫大旱，重慶的一些地方電力供應不足，被迫分時段供電。叔叔家住沙坪壩，背靠歌樂山，屋后是高大的崖壁和茂密的樹林，雖然滿眼綠色，但由于山體遮擋，室內不透風，再加上停電，吃飯、休息都只能轉移到地板上，蒲扇搖個不停，酷熱依舊難當。

盡管天氣悶熱，姑父卻興致盎然。上午剛到，下午就嚷著要出去，“看看重慶的高房子”。姑父早年做藥材生意，很賺了些錢，據說“人參鹿茸多得吃不完”。他在鄉下難得出門花一次錢，如今兒女都已成家立業，自己也六十好幾，趁健旺，想出來見見世面。用姑父的話說，“有錢不用，過期作廢”。

可遇上這種“坐著不動都一身水”的天氣，實在沒人愿意陪他去看什么“高房子”。沒辦法，頭幾天，姑父只好轉移陣地。每天，他5點起床，自作主張地去買菜。各種菜，不論貴賤，也不砍價，買回一大堆。反正“錢多人自爽”，他才懶得去想重慶的“高房子”里有沒有喂牲口的欄圈。嬸嬸見了心焦：我的天王神，三天都吃不完，往哪塞啊！

姑姑說心靜自然凉，警告姑父“不要到處跑，在家好生坐著”。姑父當面答應著，背后抗議：“好生坐著，好生坐著我就不來重慶了！”要天生好動的姑父在高壓鍋里“打坐”，實在勉為其難。好幾次他想偷偷出門，都被那些復雜的隧洞、立交橋嚇了回來。過了兩天，周末，姑父硬拽上在家休息的叔叔，要他陪著“看高房子”。41度的桑拿天，架不住姑父纏磨，叔叔只得硬著頭皮帶他去“逛”解放碑。

一去就是一天，晚上7點多的時候才回來。叔叔一進門就喊“遭不住，遭不住了”，姑父卻興奮得不行，滔滔不絕地講起他這天的收獲：逛了解放碑、大禮堂、三峽博物館、朝天門，還買了一把紙扇，一面寫著“清風徐來”，一面寫著“好夢不驚”，說著得意地搖了搖。

“在朝天門玩了個洋盤，安逸慘了！你猜有多安逸？我們去喝咖啡，30塊錢一杯，一口就干了！叫他再摻點，他說‘對不起沒有了’。我說啥子對不起，搞快點摻來！搶人呵，還沒有我的苦丁茶有味道，30塊錢，老子買得到一缸！你猜最后咋整的？那小伙子硬是給我端了一杯來！”

表弟一臉驚詫，他曉得是哪家咖啡店，立即在一旁附和道：“姑父了不得，咖啡只喝星巴克！”

頓號

編輯的秘密

在家寫小說那一年多，偶爾也給雜志當作者。那時我規矩很大：不提前三天約，不寫。交稿期限短于一周，不寫。出去采訪一趟少于2000字的，考慮（主要是考慮成本）。其中最重要的是預約，理由是：需要查資料呀。如果今天約明天采，我就感到是被侮辱和損害了，毫不猶豫推掉。除非是極好的朋友，江湖救急，才勉為其難嘟囔一句：好吧。

綜上所述，這哪是作者，簡直是大爺。

等我重操舊業，又做回編輯，而且是周刊編輯，現世報就來了。我立刻就從大爺的職位上下崗，淪落成如今的小廝。哪有余地給你提前一周，面對“幾時交稿”的發問，要聲音如常答：明天。電話里一片沉默，你能聽到對方在問候你長輩的同時，也在計算到底能不能晚睡兩小時給你趕出稿。

跟作者打交道更多是在日常狀態，這個“日常”更有無窮的門道。

如果滿口跑火車，跟說相聲似的，見縫插針地贊美對方，一般說是還不熟的作者，正在關系培養期。所以需要幽默逗樂，人開心了，就比較容易放松警惕拉近距離。但這種功夫說來容易，練起來難——有次約大H老師的稿子，嘴里一跑火車，對面就“哎喲”一聲：“你們約稿的時候都這么說！”

不熟的女性合作者，還可以加上“親愛的”這一點綴詞，凡我電話里喊“親愛的”者，肯定不熟。現在“親愛的”被濃縮為“親”，猛被人喊一聲，背上汗毛直立半天不退。如果我電話里是這么說的：“豬頭，1500字，后天中午前交。敢說半個不，管殺不管埋。”——這就是說，此人是我死黨，可隨意摧殘。

大部分作者介于兩者之間，就是說，要談談友情，偶爾贊美贊美（也不純然是拍馬屁，你這么約一個人的稿，當然有欣賞的成分）。有友情墊底兒，約稿、催稿、改稿都會順利些。

我這套花拳繡腿遇到不怎么說話的作者就很抓狂。比如有次，我跟小H老師就一個稿子的改動通個電話，我嗚哩哇啦說了一堆，那頭，遙遙地、淡淡地、仿佛回聲般傳來一聲“嗯”。我心里發毛：這什么意思？您是贊成還是反對啊？

唉，千金易得，良筆難求。本來就少，好一點的還都被大媒體霸占了。我又不是男人，男人之間，一起喝酒都能交個朋友，我這女流之輩，也只能在電話里說說相聲，聊博作者歡心——效果可差遠了哪。

這些編輯心得本是行業秘密，現在公布了，以后約稿時再跑火車、再叫“親愛的”，人家都有了防備，按說這是不應該的。可是誰叫我同時還是個作者，被編輯老師逼稿不過，也就顧不得許多，坦白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