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后,美國政治學者西摩·馬丁·列普塞(SeymourMartin Lipset)曾提出美國乃“第一個新國家”(the first now nation)的命題。“新國家”是指二戰后在廣大的第三世界如雨后春筍的左傾共和國。這批經由反帝反殖民地斗爭建立的國家,“形象上總是與革命思想相聯系”。它們多與傳統決裂,傾向“自由、平等、博愛”一類的世俗理想,在美國獨立建國那個時代,它表現為“美國的平等觀”,在二戰后的新國家中則表現為社會主義。
爭取獨立的斗爭,總不免在意識形態上左傾,動員最廣大的群眾。新國家早期的政治斗爭中,民族認同往往和左翼思潮相互交織,導致左翼長期專政。美國開國后的政局正如是:保守的聯邦黨(Federalists)于1800年失勢。“意味著從此以后所有的美國政黨都主張平等主義和平民主義”,一黨獨大的民主共和黨(Democralic-Republican Party)一直統治到1830年代。

美國社會上的宗教保守派聯合起來組成許多道德會,應用了“拯救罪孽”的話語。它們受聯邦黨上流階層支配,但訴求對象卻是低文化階層沒受過教育的庶民,在他們之間推動道德重整運動。然而,革命共和國已養成共識,“迫使保守的民族主義者也得使用那時的左派語言”:每個集團都宣揚“人人平等”、凡人皆有“不可剝奪的權利”。在建國后。不論左派和右派都不同意在美國建立神權政治。美國已與提倡君權神授和長期淪為宗教戰爭殺戮戰場的舊大陸分道揚鑣,由逃避宗教迫害者組成的新國家,遂力主政教分離原則。二戰后的現代激進政權,則進一步傾向無神論。列普塞的比較歷史論,在跨越時空的兩段歷史間看出一個聯系。
然而列普塞學說乃據當時國際形勢觀察所得。1978年伊朗爆發“伊斯蘭革命”后形勢已改觀:新興的“革命政權”轉而披上宗教狂熱的外衣。至1989年東歐集團瓦解,則令1789年法國大革命以來整整兩百年“革命時代”畫上休止符。1991年蘇聯的瓦解使時代風向更明確:那些由舊社會主義聯邦釋放出來的新政權。如今一概走上族群與文化認同的道路,更甚者是見證了基本教義派的復熾。
新世局改變了我們的視野。如何將“美國革命”在歷史上重新定位?它發生在法國大革命之前,雖為后者的導因之一,卻不具后者劃時代的比重:從1789至1989整整兩百年的世界史上的“革命時代”,其主旋律是由法國大革命敲定的,地處西半球的美國與拉丁美洲的革命似乎都受到世界史歧視。如果法國大革命乃“啟蒙運動”的產兒,它已經退居次子的地位,因為美國才是長子。如有人質疑美國革命之前還有一場英國革命,則當時“啟蒙運動”還未發生,歐洲仍處于宗教戰爭時代末葉,英國的“清教徒革命”乃不折不扣的宗教戰爭,采取的形式卻是同會和王權內戰。戰勝的清教徒,則是名副其實的基本教義派。
因此,西洋近代史教科書上把英國、美國、產業、法國四個革命連成一氣的時代觀點具誤導性:英國革命與美國革命之間其實出現了一個斷層。二戰后蔚為世界潮流的“新國家”,其老大哥既非憲政之祖的英國、亦非革命的法蘭西,而是夾在兩者間的美利堅合眾國。
問題是:作為二戰后時代驕子的“新國家”,其激進程度卻似乎汲取自法國。美國“啟蒙的”立國精神無疑促成政教分離,催生了第一個現代世俗共和國:1787年頒布的美國憲法中無一字提到上帝。但“啟蒙運動”在法國與歐陸則培養成對宗教的仇視。法國大革命及受其啟發的后繼革命都視教會與王權為中古封建制度兩大支柱,對它們的打擊不遺余力。該傾向至20世紀初俄國的“十月革命”達到頂峰。二戰后的反帝反殖民斗爭又多了“十月革命”這重影響,因此現代“新國家”多傾向社會主義與無神論。
耐人尋味的是,列為“第一個新國家”的美國乃清教徒的避風港。英國國教復辟后,導致這些“非國教分子”(Non-Conformity)大量移民新大陸,試圖建立“新耶路撒冷”的人間天國。13個美洲殖民地很快就成為歐陸其他非國教分子的庇護所。這些成分與作為歐洲“封建專制砥柱”的國教會不可同日而語。殖民地時代的新英格蘭已在進行一場名為“大覺醒”(The Great Awakening)的基督教復蘇運動,及至抗英戰爭爆發,清教徒用《圣經·啟示錄》詮釋這場斗爭,稱英國為“撒旦”,乃是羅馬教皇一丘之貉,獨立戰爭儼然成為宇宙圣戰。美國宗教史學家凱倫·阿姆斯特朗(KarenArmstrong)甚至視美國獨立斗爭陣線類似“伊朗的伊斯蘭革命期間宗教與世俗理想主義的聯盟”。
革命成功后,人數比領導階層的啟蒙分子遠為眾多的清教徒形成一個對抗傳統,滲入了美國的草根,使美國精神至今總有一絲與理性時代大相徑庭的反智的民粹主義。但他們是共和國的支持者,保王黨與國教派從一開始就被驅逐至加拿大。叛國史上的清教徒也從事社會改革運動,如參與廢奴以及解決都市化弊端的社會工作,動力卻來自一股改造世界的宗教熱誠,與啟蒙傳統相激亦相輔。反觀歐洲,進入近世以來,宗教越來越被視作“人民的鴉片”,推翻舊制度者亦必打倒宗教。時至今日,美國的啟蒙傳統與世俗精神,已從憲法蔓延至一切“現代化”的方面,尤其是思想與教育。基督新教卻成為被主流啟蒙大傳統排擠得靠邊站的庶民大眾“自我授權”的方式——阿姆斯特朗曾經指出,“在今日美國很難發現一個大眾運動不與宗教發生某種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