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5月12日至此,死亡的廢墟占據著眾多幸存者的視線與心靈,并存在繼續占據的可能。
時間也許還太短,傷痛的到來如此迅速與猛烈,愈合則需要漫長的治療與等待。但在悲傷與懷念中,我們同時也看到:幸福村殘破樓房里的時鐘,還在不停地轉動;那些倒塌村舍旁的玉米,在風中搖擺著綠色的枝葉;出生在5月13日的北川女,在醫院的新生兒室里呼吸著5月的空氣……生活不歇,生命在5月12日14時28分之后的世界里繼續成長。
這是對于生命的理解與自省——生命如此不易和神圣。5月12日之后,其實已沒有旁觀者,我們都是幸存者。生命是個體,也是整體,他人之痛就是自身之痛,而你的堅韌也是他人的堅韌。
一切還停留在六天前那一刻。惟有五樓,一個時鐘依然在走,生活也在繼續
幸福村的中山路立著一棟房子,前半部分已經被震塌了,剩下的一小半里,一輛小單車懸掛在三樓,不知道小主人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二樓的陽臺還掛著衣服,它們見證了主人們逃走時的匆忙與慌張;四樓一臺風扇安靜地佇立著,可能永遠不會再轉起來了;三臺電視機安然無恙,在樓上居高臨下,一臉黑屏注視著樓下或悲傷或惶惑的人們走來走去。
一切還停留在六天前那一刻。惟有五樓,一個時鐘依然在走。
路的盡頭,一片廢墟。一條狗的尸體僵硬在廢墟邊。消毒水的味道很濃烈,依然掩蓋不了撲面而來的一股腐臭的味道。
幾個防疫人員正在噴灑消毒水。有一個人在瓦礫之中,隱約看到有一具尸體——這堆廢墟已經挖出了十幾具尸體—— 立刻喊來救援隊。
半個小時后,幾個崇義來的志愿者帶著兩輛推土機過來。機器轟鳴起來,灰塵漸漸彌散,搖搖欲墜的一座小樓終于完全塌下,加入了路邊廢墟的行列中。
志愿者們坐在路邊,戴著口罩,神色黯然。廢墟瓦礫中,時有出現的床墊、衣服、書和各種日用品的殘骸,才殘酷地證明,這里曾經是如其村名所說的,多么的充滿生機。
地如其名,幸福村的名字記錄著這里的人們曾經有過的幸福。
幸福村隸屬幸福鎮,其前身為新城鄉,原為都江堰市的郊區。1958年3月21日,毛澤東曾視察該鄉的蓮花村,最高領袖的到臨讓人們為之激動,當年9月與聚源、胥家合并,建立幸福人民公社總社。1983年12月,改幸福人民公社為幸福鄉。6年后,撤銷幸福鄉,設立幸福鎮。幸福鎮包括4個村、10個社區,幸福村是其中的一個村,全鎮有12萬人,幸福村有一萬多人。
今年,幸福鎮正值迎接50周年鎮慶的幸福時刻。
身份與金錢的丟失
午后的太陽暴曬在幸福村的中山路上,殘缺不全的樓房上,半空懸吊的一些搖搖欲墜的玻璃窗閃閃發亮。
汗水從26歲的王科光溜溜的額頭流下來。他紋絲不動,站在幸福綜合市場的大門前,看著廢墟后面那棟已經千瘡百孔裂縫四處開的樓。那是他住了5年的家。
5年前,他東拼西湊了一筆錢在幸福村的中山路上買了一套房子。然后結婚。所在的水泥廠效益不錯,一個月也已經能拿到兩千多元,雖然買房時借的錢還沒還清,但生活已經平穩地駛在光明大道上。今年一月,妻子懷孕了,小兩口正憧憬著孩子的到來。
5月12日,王科正在家里休息。廠里實行工作六天休息兩天的輪休制度,這一天他正好輪休,沒出去,就在家里陪著5個月身孕的妻子。
突然,房子劇烈搖晃起來,夫妻倆只能站在原地不動。他們抱在一起,聽天由命,眼睜睜看著前面的一棟住宅樓轟然塌下。
搖晃停下來后,兩個人狂奔下樓,到處都是灰塵,煙灰彌散開來,看不到人。等到灰塵稍稍落定,驚慌失措的人們看著家園成為廢墟,面面相覷;從塌樓里逃出來的人們臉上還來不及掛上悲傷的表情,氣喘吁吁。
就這樣在廢墟里站了一天,看著官兵和自家房子塌了的人在扒廢墟救人,房子沒事的人在一邊圍觀,一個打著雨傘過來的村干部在街上喊著:“不要恐慌,政府會幫助你們的。”
第一天,王科確實沒有任何恐慌,因為沒想到這次地震有這么嚴重,第二天,他看完新聞,“很害怕,怕瘟疫。”

沒地方住了,只有回到柳街鎮的丈母娘家。雖然那邊的房子也成了危房,但還有政府搭的帳篷可以住。18日凌晨的余震,他們躺在帳篷里,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太疲了,全都睡著了,一直到第二天帳篷漏水。
住在帳篷里,他們最大的恐懼不是余震的消息,而是來自于搶劫的傳聞。“晚上有人拿刀搶劫,是那些吸毒的人,現在沒錢也沒毒吸了,就出來趁火打劫。”就在他們住的附近,有人晚上被搶劫者砍傷了。
這些日子,吃的是發的方便面,很少。喝的是自己挖的七米深的地下水,挺干凈的。妻子依然沒緩過神來,王科不斷安慰她:“人沒事就好。”同是孕婦,住在對面樓的另一個被埋進廢墟。
王科的所有證件和存折都在屋里。身份與金錢的丟失讓他不安。他想上去把這些東西拿下來,但一走近,看著墻壁上巨大的裂縫,又放棄了。
所以,只能再騎上摩托車,駛向自己工作的一家水泥廠。這是王科震后第一次回來這里。廠子震后就停業了,廠里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很多帳篷,無家可歸的員工就住在這里和去年才建好的車庫中。同事一個個互相打招呼,“你沒事吧?”“ 沒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沒事,和王科同班的一個同事也是在那天輪休,正在家里睡覺,再也醒不過來了。
有專家正在廠里對設備進行評估檢測,還沒有結果出來。王科和各個認識的同事聊過之后,騎上摩托車,揮揮手,“ 保重,要開工記得通知我。”
他還得回老家去幫忙收割小麥。地里的小麥已經熟了,到了收割的時候,而房子的問題,“以后就靠政府了”。
摩托車經過天府大道的時候,王科停下來,看著路邊長長一排帳篷,一言不發,幾分鐘后,發動機又轟鳴起來,回老家去了。
不能讓他死后沒個著落
天府大道路邊綿延5公里長的帳篷區,是幸福村村民最集中的臨時安置點。
男人們很多在埋頭看發的報紙,收音機里不斷地播報各種受災救援和安置的新聞,一個老人仔細地聽著。
更多的人眼里沒什么神采,他們或坐或躺,或三五個在一起聊天,或打牌下棋。女人在張羅著一家人的晚飯,有的是附近買來的菜和肉,有的是煮開水泡方便面,空氣中飄過陣陣燒煤的味道、辣椒油的味道。小孩子在玩耍中不時傳來的尖叫聲和嘻笑聲,和兩個女孩子“如果你想飛,傷痛我背”的歌聲,是這個地方為數不多的顯示生機的片斷。
間或有記者過來采訪和拍照,這些本來一輩子都不需要和記者打交道的人們就一次次地重復著當時的經歷和感受,采訪結束,記者離去,好像也帶走了他們的精力,他們只有木然而立,等待回憶時出竅的靈魂重新附體。
19日午后,一群小孩在帳篷上到處貼著標語,“向遇難同胞默哀”、“為遇難同胞好好活著”。鐘桂蘭就半躺在草地上的一張凉席上,目光呆滯地看著孩子們忙碌的腳步。
鐘桂蘭還在等,已經等了七天,還沒等到老伴周開成的消息。
她也是從幸福村轉到這里安置的災民。她和丈夫周開成皆為汶川人。1996年,周開成從汶川縣養路局的崗位上退休了。因為覺得都江堰這座城市環境好,交通便利,教育資源也比老家好,2000年9月15日,夫妻倆來到都江堰,在幸福村花11萬買了房子,女兒考上四川教育學院,畢業后到了阿壩州黑水縣苦瓜村的一個鄉村小學教書。這對夫妻開始安享晚年。

地震當天,丈夫和朋友出去釣魚。鐘桂蘭則在麻將館打牌。這是他們日常的消遣。
開始震動時,麻將館的老板向大家喊著“沒事沒事,大家別慌”,但鐘桂蘭已經跑出來了,一直往家里跑。跑到中山路,發現住的樓房已經成為一攤廢墟,自家的房子已經分不清在哪里。
丈夫還沒回來。鐘桂蘭不敢走開,就在廢墟前一直站著,等著丈夫的消息。一直到晚上十點,四個去釣魚的人里只有兩個回來,周開成不在其中。
就這樣在他們的房子旁等了五天,還是沒有等到64歲的丈夫回來,只能隨著政府的安排,來到這個安置點。
她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腿上有一片血紅的擦傷,也沒有去處理,就任由蒼蠅在腿上叮著。有人送吃的過來,周圍的人都勸她吃點東西,她只是無力地搖搖頭。要么不說話,要么一開口就念叨,“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啊。”
她只想著把丈夫的尸體找回來,“給他燒點紙,過兩年再買一塊好的地。我去過醫院找,沒找到,心里沒法踏實,不能讓他死后沒個著落啊。”
說完,已到下午2點28分,這天是很多地震遇難者的“頭七”,也是全國哀悼日的第一天,一個小男孩邊跑邊喊: “都站起來啦,要默哀啦。”鐘桂蘭搖搖晃晃地摸索著站起來,走到路邊低著頭。所有人神色黯然,積壓在心里的哀傷隨著汽笛聲蔓延開來,無處逃匿。
嘆一口氣,當作打招呼
19日,幸福村的中山路和石油街,廢墟中有幾個人在走來走去,他們是這里的村民,房子已經沒了,現在是自己過來在殘垣中收鋼筋的,“至少可以賣點錢,接濟一下。”揀鋼筋的人們仔細地尋找每一塊連著鋼筋的石頭,敲敲打打,神情專注,像是在修繕自家的屋頂。
更多的人趁家里房子已經成為危房,但還沒有倒塌的時候回來收東西。尹群祥一家人也在從自己開的旅館的35個房間里搶救所有能拿走的東西,床墊、床柜、電視、被單、枕頭、紙巾甚至還有一袋地震前剛買的至今還沒有爛掉的蘋果,能搶一點就是一點。半途休息時,一家人坐在搬出來的沙發上,啃著沒有洗過也沒有削皮的蘋果,不停喘著粗氣。
1996年,資陽人尹群祥變賣了家鄉的土地和房子,舉家背井離鄉來到都江堰,加入了都江堰的外鄉人的群體。因為老家的發展不好,自己又看中了都江堰的旅游資源,便向當地人劉建軍租了一棟六層的小樓,開了這家鴻鵠旅館,成為幸福村石油街這條旅店一條街中的一員。

兩個兒子讀完書后也開始幫忙經營旅館。十多年的積累,讓尹群祥一家過上小康的生活。去年6月,一家人在迎賓花園按揭買了一套154平米的大房子,花了50多萬。旅館也重新進行了裝修。
“全都沒了,整個家破了,老家也沒地種了,我們都回不去了。”尹群祥的妻子霍祥春說。地震的時候,她正在隔壁同樣是開旅館的鄰居家聊天,“幸好跑得快,再慢一秒就沒了。”而前一秒鐘還在和她聊天的鄰居一家全被埋在塌下的房子里,被埋的還有旅館里的所有旅客。
所幸,尹家人全部生還,而且都沒受傷。不過,六層樓的旅館已經成為危房,去年買的房子也已經開裂。現在一家人就住在旅館的一個伙計家里,自己搭的帳篷——房子塌的人和其他本地人都有政府統一的安置,但像他們這種房子沒塌又是沒登記的外來人口,就成了被遺忘的角落。
“本地人都安排不過來,不知道怎么安排我們。”所以,只能回來搬點還能用的東西,通過變賣出去來還點錢,包括買房時留下的20多萬的房貸和開旅館的貸款。一輩子的積累一毀而光,他們現在只有盤算著,全家人都去成都打工。
但是,心里的委屈到底難平,“這是天災,怨不了,但是我們也是受災群眾,也應該享受資助啊。”
鑒定房子的專家從路邊走過。石油街一排排的旅館,沒有成為廢墟的,也大多成了危房,但是,回到危房里收拾東西的人越來越多。霍祥春看到路過一個相識的人,相互搖搖頭嘆了一口氣,當作打招呼。
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5月19日,沿著天府大道再往下走,路邊已經有了賣煙的小攤,“之前就是賣煙的,后來回去搬了一些貨過來賣,但生意不好,大家都沒錢了。”還有賣鞋的小攤,邊上小木板上寫著“災后太(大)甩賣”。
就在前一天晚上,停電了七天的都江堰市陸陸續續亮起了燈。雖然在晚上八點,天并沒有完全暗下來,但帳篷里的大多數人還是因為來電而精神一振。他們站在路邊,仰著頭,貪婪地讓昏黃的燈光照著自己的臉。
都江堰市臨江醫院32歲的內科醫生張桃的氣色看上去已經恢復過來了。三年半前,張桃和王勇結婚了。一年后,女兒的如期而至讓這個小家庭充滿溫馨。在甘孜州林業局負責計劃造林工作的丈夫是個標準的好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平時回家后就喜歡待在家里上網,吃完飯后會帶著兩歲半的女兒出去散步。
地動山搖的那天,張桃正在醫院里開處方,當時聽到有響聲,問護士長:“水開了還不關?”護士長回了一句:“水開了?地震啦!”所有人立刻往樓下跑,她幾乎是滾著下了樓梯,一直沖到外面,躺在草地上。身邊的同事看到她臉色蒼白,一探,已經沒呼吸了,趕緊給她做人工呼吸,十幾分鐘后,“哎喲”一聲,恢復過來了。
隨即,第一輛車過來了,送來十幾個受傷的孩子。幾分鐘后,就有四個孩子死去了。然后,傷者就源源不斷地被送到這里,醫院的花園成了急救中心,所有醫生護士都忙碌起來,但不斷有人死去。醫療物資缺乏,紅領巾成了止血帶,有的要動手術,卻沒條件,只能讓家人在旁邊不斷地呼喚他,讓他堅持到救援隊到來,別睡著了。還有小孩拉著張桃的褲子,“阿姨,求求你救救我吧。”
一直忙到下午五點,張桃才騎著自行車回家,平時半個小時的路,騎了一個小時才到。“與其說是人騎著自行車,不如說是自行車騎著人。”
到了家里,發現房子已經塌了,丈夫和母親都不見人影,只有女兒還在,由舅舅抱著。女兒對母親喊:“媽媽,爸爸在下面,婆婆也在下面。”然后不斷叫推土機,把她爸爸掏出來。
直到14日,張桃的母親才被掏出來。哥哥不讓她看,只有雙腿是好的,看衣服才能辨認出來。母親的一只腳已經踏到房子外面了,只差一步。
15日,救援隊的生命探測儀在廢墟上發現還有生命跡象。張桃說,自己的心跳到每分鐘120下,希望活著的是自己的丈夫,她跪著求救援人員:你們幫我挖。
預制板太重,連換了幾臺起重機,最后用了一臺65噸級別的起重機終于把預制板吊起來。看到一只腳,所有人都用手掏,掏到晚上十點,丈夫王勇的尸體被倒著提上來。
張桃的哥哥看著尸體說:“不像他,不像他。”但是,從尸體的褲袋里掏出來了一個錢包,里面有這一家三口的照片。
張桃有朋友在都江堰市中醫院工作,地震后,中醫院的住院大樓整體坍塌。她過去找朋友,見到一個醫生問朋友在哪里,對方回答兩個字“好的”,再問一句:“回家了?”回答是:“尸體是好的。”
地震后,兩歲半的女兒一下子就懂事了很多,大人都在忙著救人,她餓了就自己吃,還不斷地幫母親擦眼淚,跟母親說“媽媽別哭”。
“幾天前,她還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以前我們經常嚇唬她,不聽話就送給叫化子當女兒,現在不用送,也是個叫化子了。”
說起女兒,張桃臉上終于有了笑容。這是她堅持下去的最大信念,“為了女兒也要堅持下去,她還那么小。現在活的人應該活得更好,還有那么多人關心我們,以后就應該活得更精彩。”
她已經決定了,第二天就回醫院上班,“劫后余生,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帳篷后面的公路上,泥頭車來往穿梭,把建筑材料運往附近的一塊空地。那里,成都建工的工人們正在日夜加班,他們要在七天的時間里建好大量的臨時安置房,已經建好的小屋整齊地排列著,如一個個的鳥籠。那些住在帳篷里的人們,將在之后搬進這里,面對或沒有丈夫或沒有妻子或沒有父母或沒有兒女的新生活。
(本刊記者王年華、蒯樂昊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