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款，僅僅是開始

地震把這個國家帶進了緊急狀態。

在這個狀態下，許多隱匿的危險暴露出來，同樣也有許多蘊藏的潛力爆發出來——你看有那么多人，他們在悲傷的大地上行動起來。

在這個狀態下，虛掩的空間被推開，普通人、志愿者、草根NGO、慈善團體、國際救援隊，還有媒體，他們都可以進入災區，因為什么都沒有救人重要。

在這個狀態下，久置的話題被提起，慈善物資的使用監管，民間組織的發展空間，慈善機構的制度，建筑工程的質量——這些都是必須面對的問題，也是災后不該再放下的課題。

地震就像是一個考驗。它考驗政府的應急能力，也考驗民間組織的行動能力；它考驗人們心底的愛與擔當，也考驗社會機制的均衡和健康。震痛中的這份答卷，并非每一個項目都令人滿意。

因此地震也必須是一次新生，對的留下來，錯的改過來。

募集善款的機構如何做到透明并有效監管

22歲的小劉是武漢大學的一名在校研究生，地震之后，她拿出了一百元捐往中國紅十字會，這是她五月份四分之一的生活費。

這么多天來，小劉一直通過網絡和電視直播關心地震，不斷增加的善款數字和民眾持續高漲的捐贈熱情讓她欣慰、感動。直到遠在大別山支教的法學專業男友打來電話：“咱們捐的錢具體用到了哪里？為什么沒有任何渠道可以查到錢的下落？”

“是啊，我捐的錢用到哪里去了？”小劉反復叨念著。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小劉每天都會登陸中國紅十字會的官方網站，試圖給自己的疑問尋找答案：“網上對捐款來源、數額等都有非常詳細的公示，但這些錢的具體用途卻無法獲知。我只能相信并祈禱，所有的錢都用在了該用的地方?！?/p>

除了相信和祈禱，小劉說，她真的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更不知道“這些機構應該透明到哪一步、已經透明到了哪一步”。

募款通道的隱憂

在“5·12”汶川大地震發生后的第一時間，中國紅十字會總會便通過媒體和其自身網站向社會公布了救災專用賬號及熱線電話；中華慈善總會、中國扶貧基金會等單位也立即啟動相關預案、投身其中。這些具有官方背景的民間機構迅速成為募集善款的最主要渠道。

截至2008年5月23日，新華網的數據顯示：社會各界、海外華人及國際友人向受災地區捐贈總額已經超過214億元，各級政府財政撥款近140億元；官方通訊社據此評價：“捐款數額之大，史無前例；全民參與熱情之高，前所未有。”

但隨著捐款數額的與日俱增，像小劉一樣迫切希望得知捐款具體用途、去向的民眾也越來越多，中國紅十字會等組織機構在成為善款流向中心的同時，也成為輿論漩渦的中心。

位列國內三大門戶網站之一的“網易”與紅十字會的沖突首當其沖。汶川地震后，中國紅十字會總會于5月13日向網易發去一封“關于誠請播發中國紅十字會地震呼吁的函”。網易方面在接函后隨即啟動“網易在線捐贈系統”。網易公司認為：“這在方便網友捐贈的同時，對網友捐款總數進行明確記錄，會起到全程監控作用。”而紅十字會則希望網友直接將善款打入紅會賬號，其工作人員提出的理由是“如果錢進的不是紅十字會總會賬號，審計部門將無法監督”。

2008年5月14日22時，網易宣布停止與“中國紅十字會總會”的宣傳合作；兩天以后，其首席運營官董瑞豹將首批11.818位網友成功在線捐贈的1.142.740元善款親自交到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副會長郭長江手中。董瑞豹與郭長江在鏡頭前熱情握手；這是開始，也是休止。

當然，網友的在線捐款并未休止，而是從14日22點開始流入廖冰兄人文基金管委會。

中國紅十字會總會一方面向媒體表示“從未與網易合作網上募捐，發布呼吁書只屬于一種信息發布，并不是網上募捐的授權。凡以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名義和其它賬號開展的網上募捐活動，均屬非法行為，總會對此將保留進一步追究其法律責任的權利”，另一方面則為網易公司送來的善款出具發票，并在打印出來的網友名單上逐一加蓋公章，并聲稱將特地為網易網友制作一塊銅牌，大力表彰愛心行為。

為什么拒絕在線捐贈？紅十字會方面至今未給出讓人信服的正面回應；而更多人關心的“捐款具體用途”，中國紅十字會總會也僅以公告的形式概括為：“全國紅十字系統接收的‘5.12’地震災害捐贈款物將全部用于抗震救災及災后重建工作，包括救助物資采購、運輸、分發，災民臨時性住房，重建災民永久性住房、學校、衛生院(站)，志愿工作者招募，紅十字救援隊(含醫療隊、救護服務隊、心理救援服務隊)等項支出?！钡⒑托兿胫赖摹懊恳还P善款的具體用途明細”似乎卻成了“絕密文件”，至今無法查驗。

在這樣的一些背景下，一些NGO、自發組織及個人開始上路，他們要親手把錢和物資送到災區。

“有效監管比一些事情更重要”

5月13日，題為《中國民間組織抗震救災行動聯合聲明》的帖子被各大網站相繼轉載，在末尾長長的署名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活躍且著名的民間組織，像中國麥田計劃、南都公益基金會；而散布在北京、上海、重慶等地的松散公益組織也在積極聯動，投身救災。

“為什么有人會相信我們？憑什么相信我們？”重慶頗具影響力的“綠葉”義工組織負責人張海峰坦言：“其實，有效監管比一些事情更重要?！?/p>

“綠葉”義工組織尚不具備公募的資質，它們的善款主要來自義工內部，還包括了很多信賴“綠葉”的市民自發捐贈。到5月22日為止，這個組織已經籌集到27萬多元，這在如今動輒百萬、千萬的捐款洪流中太過纖細；但是，這27萬元的流向卻是異常嚴格，善款將嚴格按照“組織接收——匯總——購買物資(開具發票、留購買處電話)——留存影像資料——轉交當地組織——當地組織發放記錄匯總——在網站公布”的苛刻程序送達災區。

雖然遠在北京，牛博網創始人羅永浩的步伐并不比“綠葉”慢，他們于地震第二天就在網上公布了一整套詳盡的募款方案。方案明確規定：及時在牛博網上公布受到捐助的受益人名單；定期公布接收捐款的金額；存折、密碼分開保管；僅在三名以上的組織者同時在場的情況下方可提款；取款及向受益人捐贈錢物的過程，由律師或是媒體記者見證。

羅永浩告訴本刊記者，這次募款的組織者基本都是牛博網的寫手。“三天我們就籌集到80萬，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5月14日，老羅與愛人、黃斌、活躍網友“王老板”還有韓寒一起，從北京直飛成都。

今年年初，羅永浩和他的網友們曾發起過一場為山西黑磚窯童工的母親群體及獲救窯工派過年紅包的捐款活動，很短時間內就有16萬善款到賬，這次經歷為他們的四川之行提供了經驗。

到達成都后，老羅一行購置了一批食品、飲用水和帳篷，隨即包車前往綿竹、彭州等地，他們專門挑選那些遠離國道、省道的偏遠山村前往救助，“因為交通不便的地方最迫切需要最直接的物資。”

救災逐漸深入，老羅的麻煩也隨之到來：5月19日，成都市公安局單向凍結了牛博的建行賬戶，資金只能進、不能出。羅永浩心里早就明白，像“牛博”這樣既不是官方慈善組織，也不屬于民政部備案的民間組織，私自募款屬于違法行為，但老羅堅信“這是善意違法”。

沒過多久，成都方面答應解凍；本刊記者5月23日夜與老羅通電話的時候，他還在運送著物資。

“說到底，我們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我們沒有任何的救災經驗、沒有任何的專業技能，我們還要負擔每人大約七八千的救災成本。如果紅十字會完全透明，我們為什么不交給他們？他們應該是最專業的！”老羅的聲音有明顯的疲憊，“這么做就是一種無奈，因為那些組織沒有我想要的透明。如果按照國際慣例、請有客觀的第三方審計跟進、所有用途明細隨時可查，我真的可以不來！”

“要看災區百姓的簽名和手印”

總部位于深圳的香江社會救助基金會是中國首個國家級私立基金會，國家民政部的批號為“001號”，他們以教育、扶貧和救災為主要資助對象。

汶川地震后，香江于5月17日啟動了1000萬元抗震救災專項基金，由“香江義工團”成員直接送往一線災區用于對災區的援助及重建工作。

基金會秘書長程瑤有著多年的企業管理經驗，她告訴本刊記者，用經營上市公司的理念來運作公益事業，“一切將會變得簡單”；而程瑤心中“上市公司”的關鍵詞包括了“信息披露公開透明、完善的監事體系和問責機制”。

程瑤透露，此次香江救助基金在運作上將堅持“捐贈人名單公示、購買物資發票拍成照片上網、物品運送和派發全程拍照上網”，堅持“最大限度的透明”。

與牛博網“非法臨時慈善”、香江基金“注冊專業慈善”相比，知名藝人李連杰主導的“壹基金”項目則是采用了一種折中的方式。

他們一方面堅持“多方共同決議、專業監督審查、提高媒體曝光度”的高度透明下的獨立運營，另一方面積極尋求與紅十字會的合作，從而獲得了在國內開展慈善事業的合法資質。

短短十天時間，“壹基金”便籌集善款5200萬元，李連杰本人也“推掉年內所有片約”，親赴四川，參與一線救災。

國內一著名官方慈善機構工作人員吳先生告訴記者，他在與李連杰的合作中，對“壹基金”的運作充滿著“毫無保留的”、“本能的”羨慕：“壹基金采用了西方慈善機構的標準化管理模式，流動資金由會計師事務所進行全程跟蹤監督，其賬務全部按照國際慣例公開，一年內發布多次財務報告，即時在官方網站上公示?！?/p>

李連杰本人也在公開場合表示，“每一分錢的流向都要有清晰的顯示，到災區去的時候不看收據，要看每個災區百姓的簽名和手印?！?/p>

而在2007年度國際紅十字會的財務報告中我們可以清晰看到，這個龐大的國際組織從員工福利、救援物資運輸與儲存，到旅行費用及行政支出等一律交由著名審計機構普華永道全程跟進，賬目一目了然。

曾在德勤會計師事務所(香港)工作的汪女士告訴本刊記者，國際慈善組織每年接受外部審計是保持捐款使用透明度的方式之一，也是國際慣例；同時，向慈善機構提供審計也是一些會計師事務所的公益行為：“必須引入第三方的獨立審計，慈善才能真正陽光?！?/p>

政府當然也在表態。5月20日，中央紀委、監察部、民政部、財政部和審計署聯合發布公告，要求“加強對抗震救災資金物資的監管，確保救災款物真正用于災區、用于受災群眾” 。

“引入問責和司法保障就會有效，”著名律師秦兵說，“如果慈善機構不公開救災款用途明細，所有的捐款民眾都可以提起民事訴訟和行政訴訟。不要提到打官司就害怕，這是你的權利。就像，要求透明也是你的權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