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貧困地區的農村仍然有一個龐大的“代課教師”群體,他們只拿相當于公辦教師1/3、1/4的報酬(在甘肅農村為200元上下),在最偏遠、條件最艱苦的地方工作,面對一刀切的政策和隨時被辭退的可能,這是不公正、不人道的。我想只有先解決這個問題,才能談教師水平。
楊東平是那種外表平和理性,內心溫熱易感的學者。25年前,他陸續發表一些批評當時教育體制的文章,刊登在《百科知識》等非專業雜志上;今天,他主持的《中國教育藍皮書》已經出到第5個年頭。
30年來,楊東平在教育理論和實證方面的研究已具相當規模,他的《通才教育論》、《艱難的日出》、《教育:我們有話要說》,以及《大學精神》、《大學之道》都是扎實、冷靜之作。
龐大的“代課教師”群體
人物周刊:剛剛結束的兩會上。教育公平再次成為代表們議論的焦點。您有沒有看到、聽到一些令人欣慰的消息?
楊東平:促進教育公平已經成為教育公共政策的基本價值。現在可以看到的是,從中央到地方政府,教育公共服務的職能不斷擴大,優先投資和發展教育正在形成風氣;2006、2007兩年在農村全面實行免費義務教育,今年將擴大到城市;同時,建立了資助強度高、覆蓋面大的新的國家資助體系,對中等職業教育學生實行補助學費,實行師范生免費制度等等。可以說,教育已經超越了極其短缺、貧困的階段,正在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從滿足基本需要,到有可能追求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人物周刊:今年溫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教育目前面臨的三項重要工作之一是“提高教師水平”。它對應著怎樣的現實?楊東平:在農村義務教育經費、校舍、辦學條件得到保障和逐漸改善后,教師問題現在是農村教育最突出的問題,成為新的瓶頸。主要是中小學教師數量不足、結構不合理、質量不高,尤其是邊遠、貧困地區的農村小學缺少足夠數量的公辦教師,大量使用代課教師。
人物周刊:農村教師常常好幾個月領不到工資.這種情況下。怎樣才能提高教師水平?楊東平:教師工資在義務教育經費中占大頭,但現行義務教育經費保障機制跟不上。現行的“兩免一補”新機制的設計沒有觸動教師工資,只籠統地提了一句“教職工工資在現行體制下加大保證力度”。
應該說大面積拖欠農村教師工資的現象基本上沒有了。問題是,現行的公用經費標準水平較低(在西部農村大約是小學130元左右,初中230元左右),實行免費、禁止收取各種費用后,班主任津貼、加班費等沒有了,農村教師的實際收入有所下降。更嚴重的問題是,在貧困地區的農村仍然有一個龐大的“代課教師”群體,他們只拿相當于公辦教師1/3、1/4的報酬(在甘肅農村為200元上下),在最偏遠、條件最艱苦的地方工作,面對一刀切的政策和隨時被辭退的可能,這是不公正、不人道的。我想只有先解決這個問題,才能談教師水平。重慶市去年有一些做法,值得重視和推廣。
農村學生主要分布在層次較低的地方高校
人物周刊:教育不公平在今天的主要表現。依然是城鄉差異嗎?
楊東平:歷史形成的城鄉之間的巨大差距,是我國的一個基本國情,在這個意義上,這個問題會一直存在,成為影響教育公平的主要問題。
但是,應當看到許多地方出現了農村學校“空殼化”的現象,前些年集資興建的學校或社會力量捐贈的“希望小學”被閑置、廢棄。有些地方提出了“初中進鎮、高中進城”的口號。由于農村學校與城鎮學校的差距過大,許多農民的孩子也進城“擇校”上學。目前似乎還沒有成熟的看法認識來應對這一現實。
在高中和高等教育入學機會的評價上,由于在城市化過程中出現大量“人戶分離”的現象,僅靠戶籍身份很難有效地測量城鄉學生的變動,因為一個“農村”戶口的人可能在縣城經商,也可能已經在大城市生活、工作了多年。因此,用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即階層差距來衡量教育機會的平等狀況,是更敏感、合適的指標。人物周刊:您主持的“1990年以來高等教育入學機會調查”花了兩年多時間(2002年-2004年末),得出過一條結論:城鄉差距有所改善。階層差距仍在擴大。3年過去,有沒有發生一些變化?
楊東平:雖然最近我沒有繼續做高等教育入學機會的跟蹤調查,沒有新的數據,但可以看到一些基本趨勢并沒有實質性的變化,因為政策的“基本面”并沒有顯著變化。如中小學等級化、激烈的擇校競爭、家長社會經濟地位對入學機會的強烈影響,等等。
上海教育科學研究院公布過這組數據:“擴招前的1998年,”農村青年人大學人數為40萬人,占當年招生總數的37%;而擴招后的2004年,農村青年人大學人數為230萬人,占當年招生總數的51%。”農村學生上大學的機會多起來,這個趨勢肯定在持續,但農村學生主要分布在層次較低的地方性高校和專科院校,這說明高等教育入學機會的城鄉差距正在從外在的、總量的、宏觀的不均衡,轉移為隱性的、更深的層面。
人物周刊:普利策獎獲得者賈雷德·戴蒙德在《崩潰——社會如何選擇興亡成敗》中公布了幾個數字:中國教育經費占國民生產總值(GDP)比重不及第一世界國家的一半;中國人口占世界人口總數的20%。但教育經費只是全世界教育經費的1%。這數據可信么?
楊東平:我們的數據是中國總人口約占世界人口的21%,教育人口約占世界的26%(其中學歷教育約占22%)。長期以來,中國以全世界3%的教育經費,支撐起占世界1/5人口的教育,可以看成是驕人的成績,也可以看成是教育投入的嚴重不足。現在政府的目標是爭取在2010年達到4%,能不能實現,還是個問號。
優質教育資源增加了,老百姓的公平感受卻更差了
人物周刊:根據公開數據。教育經費的投入在逐年增加。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說過:“如果一個社會在發展中進步。那么各種資源的增加是必然的。是毋需刻意關注的。需要刻意關注的是這些資源如何分配,以及分配是否合理。”大家很關心,在我們這里,誰享用了教育增量?
楊東平:阿瑪蒂亞·森深刻地揭示了為什么片面追求GDP是不正確的,因為“人均-總量”的評價方式,假設增長的財富是按人均分配的,從而模糊了人們對分配過程的關注。而總量增長和增長的財富是如何分配的,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老百姓的公平感受,主要來自后一個過程。
現在城市出現惡性的擇校競爭和高昂的擇校費,一個流行的解釋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教育需求與優質教育資源不足的矛盾”,我認為這是似是而非的。我們的優質教育資源比幾年前、十幾年前、幾十年前是增長了還是減少了?為什么優質教育資源明顯增加,老百姓的公平感受卻更差了?顯然不是總量多寡的問題,而是分配過程出了問題。如果對優質教育資源的競爭,變成家長權勢和經濟地位的競爭,老百姓怎么會感到公平呢?
人物周刊:這種不公平的競爭。會不會讓優質教育資源更多地倒向富人和權勢一邊?
楊東平:盡管各地正在對“教育產業化”政策進行清理,但總體而言,各地“小升初”亂象叢生、擇校費居高不下、奧數熱高燒不退,基礎教育的氣氛仍然很不正常。基礎教育階段嚴重的應試教育和擇校熱,凝固甚至加劇了客觀存在的階層差距。不論在城市還是農村,教育的階層分化都十分明顯,中上階層的子女更容易進入重點中學,而中下階層的子女則更多分布于普通中學。
“以權擇校”是當前擇校熱的難點和核心問題,改革的難度在于要破解的是地方政府和重點學校形成的特殊利益。少數名牌學校、明星學校,不僅可以通過尋租獲取巨大的經濟利益,而且也是教育利益集團的子女享受“優質教育資源”的近水樓臺。
最不合理的是將升學壓力下壓到小學生身上
人物周刊:教育的不公平滋生出哪些腐敗現象?
楊東平:用金錢交換學習機會的擇校費制度,完全違背了公辦教育公益性的價值,使得教育在輿論中成為“暴利行業”、“腐敗重地”,嚴重敗壞了教育的品質。這種現實使得教育制度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復制和強化社會差距的機制,而不是縮小和改善階層差距的機制。
“優質學校”之間為一己私利進行的惡性生源競爭,是以犧牲青少年的健康和快樂,扼殺他們的學習興趣和想象力、創造力為代價的,突出顯示了當前重點學校的反教育性。
人物周刊:您曾經提出一個觀點:在基礎教育階段,應該取消重點學校制度,實施義務教育均衡化。這幾年來的現實。有沒有朝這個方向走?
楊東平:事實上,國家在90年代即宣布不得舉辦重點學校,現在存在的都是變相的重點學校,如示范學校、星級學校、名牌學校等等。現在沈陽、成都等城市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一些行之有效的經驗,比如促進校長、教師流動,不讓優秀校長、骨干教師集中在少數重點學校,通過均衡教師資源,促進生源的均衡,從而縮小學校之間的差距。
另一個重要舉措是改革中考制度,將一定比例重點高中的名額下放到各普通學校。這樣,學生不必非要上重點初中才有望升入重點高中,在普通初中如果位居前列,也可以上重點高中。
人物周刊:如果真的取消了重點學校,會不會把戰場集中轉移到高中,從而使高中成為孩子與家長最苦難的一個階段?
楊東平:現在的情況是,高考的錄取率明顯高于普通高中的錄取率,所以普通高中競爭的激烈程度已經遠遠超過高考。高中生的年齡大一些。學習壓力大一些他們相對容易接受。現在最不合理的是將升學的壓力層層下壓,使小學低年級的學生不堪重負,身體健康受到損害,這是不可容忍、一定要改變的!
所以,今年溫總理政府工作報告提到教育要做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要全面實施素質教育,推進教育改革創新,切實減輕中小學生的課業負擔。但這卻是最難的,不僅涉及教育觀念、內容、方法的改變,也涉及利益格局的調整。
治本的辦法是讓校長和教師流動起來
人物周刊:網民有這樣的質疑:國家為什么不明令禁止擇校費?
楊東平:義務教育階段的“改制學校”,即打著“民營化”的幌子,利用公辦教育資源實行高收費的學校正在被治理。至于義務教育階段的“擇校費”,一直就是非法的,盡管許多重點學校打著“贊助費”、“共建費”的名義變相在收。真正治本的辦法就是通過校長、教師的流動,削弱它的“重點”性,不讓它再奇貨可居、大肆尋租。
目前高中階段的擇校費是合法的,但有“限人數、限錢數、限分數”的規范:如北京市的規定是擇校生不得超過30%的比例,收費不得超過3萬元,分數不得低于錄取線20分。
有關部門有過取消高中擇校費的考慮,但這樣一來會使許多貸了巨額款項修建起來的豪華學校斷了資金鏈,造成嚴重后果。現在采取的是比較溫和的做法,就是逐漸減少擇校生的比例,現在北京市高中擇校生的比例已降為18%。
人物周刊:戴蒙德教授的書里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數字。他說:從1953年到2001年.中國都市人口增加了7倍。有近5億人居住在都市里(非戶籍概念)。如此說來。是不是要將農村的學校遷移到城市里來?所謂“民工子弟”學校的命運今后會怎樣?楊東平:1996年以來,我國城市化的速度保持在1.44%左右,2004年以來仍保持在1.23%,每年新增的城市人口達1900萬人。2006年年底,城鎮人口的比例已超過44%,其中包括1.4億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大軍,他們的戶籍身份還是農民。
農村基本實現了免費義務教育之后,城市流動兒童的教育已經成為最為突出的教育公平問題。盡管國家有“以流入地為主,以公辦學校為主”的政策,但仍然有相當多的流動兒童難進公辦學校。還有,初中以后的教育不是義務教育,政府沒有保障的責任;中等職業教育投入更大,費用更多,現在也是個難題。
人物周刊:如果請您為“教育不公平”的現實開藥方。頭三步您會怎樣走?
楊東平:第一步,務實地解決農村的代課教師問題和農村教師的工資保障問題;第二步,解決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子弟的教育問題;第三步,解決城市學校屢禁不止、愈演愈烈的擇校競爭。我相信事在人為,我們完全有條件、有可能通過政策調整和制度創新解決好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