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兒子許霆

許彩亮屬雞。

如果一個“雞”是10月份出生，這在山西臨汾的農村是不祥的，因為在這個月谷子收倉了。許彩亮9月份出生，不過，這仍然讓他有某種程度上的不安。他有時候覺得自己的人生不順利與這有關。

關于他命運多舛的主要證據有：

大約27歲時，有一天他在村里騎著摩托車，一輛客車突然從后面撞上來，摩托車撞在了一輛拖拉機上，許彩亮飛了出去。之后他爬起來，發現自己只是受了點皮外傷。

十多年后，他買了一輛幸福125摩托，這并未帶來幸福。路前方的人急轉彎，他又飛了出去。這次依然沒事。

一個豬年的初二，他開弟弟的小汽車回家。這次是小汽車的車輪飛了出去，他隨著車翻了幾圈，縫了好幾針，至今嘴唇下方、左臉、頸脖子還有明顯的傷疤。

他覺得兒子許霆在廣州犯下的ATM機案是又一個“難”。他聽不懂“劫數”這個同義詞，畢竟他只是初中畢業。

關于這個案子，許霆是這樣說的

2006年4月21日或是23日晚上10點多，這天是星期五，我和同事郭安山回宿舍時經過省高級法院門口的人行天橋。我便走到對面的商業銀行自動取款機取錢，而郭安山在省高級法院這邊等我。

我用自己的商業銀行卡插進提款機取錢，我原來是想取款100元的，不知怎么的按多了一個0，變成了提款1000元。誰知那提款機吐出了1000元，我就覺得很驚奇。我原來卡里只有170多元，我就查了一下余額，發現沒扣錢，然后我再按了一次取款1000元，那提款機又吐出了1000多元。就這樣，我連續在商業銀行取款機上操作提款，每次都按取款1000元，那取款機就不斷地吐出1000元。我在那取款機取了大約四萬多元的時候，郭安山走了過來找我，看見這個情況，覺得很驚奇，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我也不知道。

然后我又在取款機上提取了多次1000元。我把這些錢塞到上衣里，上衣用皮帶扎好，那些錢塞得鼓鼓的，然后我同郭安山就回到我的宿舍。我站在床前，把塞在上衣口袋里的錢放到床上。我數了一下。有六萬五千元。……然后，我和郭安山在宿舍坐，聊天。我問要不要報案或是報公司領導，郭安山說不用，那是機器壞了，不用怕的。郭安山還說再去取。用他的銀行卡取。……我和郭安山又回到廣東省高級法院對面的商業銀行取款機，郭安山要我用他的農業銀行卡幫他取款，他說他卡里有余額800多元。我便幫他操作提了10000元左右，每次提取1000，忘記了操作提取了多少次。這10000元由郭安山裝好。然后我用我自己的商業銀行卡在那商業銀行取款機取了大約十一萬元。

不過，在郭安山的供述中

我在省高級人民法院這邊的天橋腳等他，等了他大約二十分鐘，我還不見許霆回來，就把單車放回省高級人民法院那里，然后我就走過天橋，快到那柜員機時，我就看見許霆在柜員機前操作，我叫了一聲“許霆”，他回頭望著我，愣了一下，我看見他臉上很多汗珠，很激動的樣子。我就說你取一百元，取那么久，他取出柜員機里的一疊錢，就叫我回去，我看見他身上的衣服脹鼓鼓的，然后他帶著我回到他租住的屋子，他就關好門，站在床邊掀開衣服，從他身上摔下一疊疊錢，然后他就在數錢。大概有四、五萬元，然后他把錢裝在一只袋子里。

我就問他，你卡里才有一百多元，怎么能取出這么多錢呢，他不出聲，然后我就拿出我自己的一張農業銀行的銀行卡問許霆，“我這張卡不知能不能用。”他才說他本來想取100元，卻多按了一個0，然后那柜員機就吐了1000元，可能那柜員機出錯了。然后他就帶著我回到那個商業銀行柜員機那里，我就拿我的農業銀行卡叫許霆幫我弄……把柜員機上弄出來的錢用口袋、塑料袋裝滿，然后我們就走路回去。許霆就回他的出租屋，我回宿舍。

結果于是這樣

我叫劉鐵權，男，45歲，寶雞車站派出所民警。

2007年5月22日18時，我在寶雞車站候車室值勤時，將廣東省廣州市公安局冼村派出所以盜竊案上網的逃犯許霆(男，24歲，山西臨汾市郭家莊村新四巷13號)抓獲。經對許霆訊問，許交代了在2006年3月利用廣州市商業銀行柜員機系統出錯，惡意取款19萬余元的犯罪事實。

在逃編號：T4401066109992006060001

網上比對：李美容

抓獲人：劉鐵權

2007年5月22日

按道理，這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

父親相信許霆的人品，“無論他到哪里，都不會出事。”

之前許霆說過“考清華北大不成問題”，不過這一愿望并沒有實現，高中出來他說要創造一番大事業。

“5年前，他就有這個心，只是沒機遇，或許他認為當時(ATM機出錯)就是個機遇。”許彩亮說。

如果換許彩亮站在這臺系統剛升級5小時的ATM機旁邊，他說他也肯定會拿這些錢，“至于拿了怎么處理是另一回事，最起碼我拿了錢不會跑，就放家里。我沒有義務向銀行匯報。”

被抓前，廣州警方和銀行找到許家。許彩亮的想法是道理式的：這個事情很簡單，它多給了你錢了，你要了，不管怎么說，都要退還。

但是，警方要求除了退錢，還要交人。

“叫我們要許霆投案自首，那就是犯法了。”許彩亮一貫的怪脾氣上來了。

他自信是個不怕事的人。“我不惹事，但事來了我不怕。”

讓許彩亮自信的另一個證據是，廣州警方要求當地派出所幫忙抓人，而當地派出所“也沒找過我們，他們認為這也不是多大的事”。

2007年6月13日，許霆在供述中說我和父母商量好了，要他們幫我把贓款還給商業銀行，希望可以給我一次機會，從輕處理。

于是父親許彩亮與母親楊素卓帶著20萬元來到廣州。

楊素卓曾聯系冼村派出所，說愿意幫助許霆退還所取款項。幾天之后，楊素卓的想法改變了：許霆的行為不是盜竊，拒絕還款。

這下懵掉了

手機響了。許彩亮正干著活，兒子被判無期徒刑。“我這下懵掉了。”

“要這事情就無期，還不如把柜員機砸了，把里面錢全拿走了，他能判你個啥?抓住以后能死刑嗎?也就是個無期。”

許彩亮的邏輯仍然是道理式的。

懵掉的不只許彩亮一人。

2007年12月17日的這則消息讓網民們憤怒了。他們甚至做出了精確的統計在誘惑面前，10個人中有9.3個是許霆。

加人爭論的，除了公眾，還有法學專家、律師。一家媒體報道此事的標題叫：許霆案成大懸念全民投入辯辯辯。

4天以后，許彩亮來到廣州，“在我想來廣州尋找媒體幫助的時候，媒體們就圍上來了。”

現在，許彩亮有整整一盒記者的名片，里面有全國性媒體，也有地方性媒體；有官方媒體，也有市場媒體有報紙，有雜志，有電視臺，也有網絡；至于電視臺，則有同一個臺的不同頻道，以及同一個頻道的不同欄目。

第一次接受電視采訪是緊張的，“但是我有一點，不管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接受采訪，我沒有在人家面前愁眉苦臉，說不出話來。”

最終，這股合力為許霆贏得2月22日的重審。

這個家庭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

開庭前一日，楊素卓給許彩亮發來短信：“我認為這是最后一次機會，雖然你鬧的動靜不小，也沒達到咱的目的，你說要翻臉，你沒想誰怕你，就算你再上訴也沒用，這次人家是慎重做出的決定，看你了。”

另一條短信是：“希望明天有出人意料的結果。關鍵時候看你了。”

2月22日，他真的翻臉了

我想這個機子沒多少錢，我想取出來交給領導，所以就決定先取出來自己保管好，哪里知道我取啊、取啊、越取越多，怎么都取不完……

二審庭審過程中，許霆說。

許彩亮果真翻臉了，他對著記者痛斥兒子：

他好多(地方)沒說實話，說了好多謊話，根本不是那樣的，要不是在法庭上，我就和他吵起來了……我要推動中國的法治進程，我已經把兒子當成一個犧牲品了。

母親楊素卓看到新聞報道很是傷心：

律師在網上說很順利，他們堅持無罪，他們認為都有希望，就你一個預測了三至十年的結果。那是你要的結果嗎?你辛苦了那么久，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果嗎?

不論怎么樣的結果?但這話不應從你嘴里說出來，別人以為你大腦有毛病，網上說許霆取錢多是想替銀行保管，你還說娃沒那么想，你和兒唱對臺戲，你是不是理解錯了。

網上你說兒子說了那么多謊話。一直都認為你兒子是個誠實的孩子，這下別人又怎么想。兒子的意思也是想早回，你要爭取，一點不利的話也不要說，你是父親!

兒子肯定是不愿當犧牲品的，你只代表你自己，你代表不了任何人。你愿意做你去做。在網上才知道你的水平，開庭時的表情和坐姿，網上都說得很清楚。

許家的分歧

許彩亮和楊素卓的生活用許彩亮的話說，一開始就有分歧。而十年前，這樁婚姻終于產生了最嚴重的分歧。

那一年許霆本該念初中的。但他輟學到太原打工了，做售票員、開裝載機。

小學時，許霆是班上的頂尖高手，但是三年級起，他迷上了游戲機，之后的一年半他基本沒有上學。

許霆仍然渴望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

“許霆相信他父親是個很正直的人，脾氣不好的人。我沒有做對不起許霆的事情。我在他眼中基本是個稱職的父親，但是也有不滿的地方，就是對他的母親。這是最大的不滿。”許彩亮說。

2007年9月，在看守所的許霆給父母寫了一份家書，“爸爸媽媽在過去你們之間不論發生了多少不愉快，看在兒子的情分上，希望以后你們和和睦睦，快快樂樂的在一起生活，這樣我才會放心。”

2008年2月22日重審之后，這對父母對拯救兒子的路徑終于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3月20日，母親給正在四處奔走的父親發來短信：

10:26孩子說了他的事不用你管，以后有事我跑，有事你直接找我。

10:56兒子不信任你。他說不讓你管他的事，他已經讓我跑事，你就不用給我回信，在家干你的。以后關于孩子的事直接和我聯系，我會覺得更好。

11:12法律是尊重事實，無論你論證會多多，還是你許彩亮協助，采訪多，就會發生變化，適可而止，恰到好處。

11:29楊律師也尊重兒子的說法，有事讓我跑，他意思不想讓你開研討會，你最好不要。

20:05你換位想一想，假如你是法官，你希望許霆怎么樣?再說法律允許家人和法官協商，你為什么不直接去找法官?非走遠路，冤路。

許彩亮打了電話回去，讓他最難受的是，“一同生活了幾十年的人竟然說我要出風頭，愿意當你的名人當你的名人去，我說你不要說這話，你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咱倆是共同一個目的。我們如果兩個意見，律師按照誰的意圖辦?還是得按照我的意圖辦吧。這孩子就不是我親生的，

我不是他父親?”

當天，許彩亮在日記本里記下：“決心不跟她說話，走不到一塊。”

其實，這是策略

許彩亮對自己走的每一步棋都有著清醒的認識：“不管我怎么說，都只是一種策略。”

很多人在無償幫助他，也有人想借此案出名，許彩亮對此有清晰的判斷，他是自信的。“哪些人想出名，哪些人可以做知心朋友，我一看就知道了。”

哪些方法可取，哪些不可行，他亦洞若觀火。“有人建議我要穿上印字的衣服，我當場就否定了，現在不是五十年代，還喊冤。我要做的是普法。”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做法，他幾乎是不屑一顧。

3月31日，二審判決下來，許霆被判5年。很多人為此歡呼，許霆當庭表示不上訴，許彩亮決定要繼續將官司打下去。

2月22日，重審時你和兒子翻臉實際上是一種策略，可以這么說么?

可以啊。你說要犧牲自己的兒子，他偏偏不敢犧牲你兒子。這就是一種說法，和律師要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但是許霆母親不愿意啊，她不體會這含義就算了，她再誤解我，我也不在乎。

你整個過程實際上做得非常聰明。

要是聰明就不會讓許霆他媽埋怨我了。

向她解釋過么?

這種事情解釋不通。像你們這么說，就能說服她，可我就說服不了她。為什么呢?我們倆人性格太不合了。

有人說你在賭博。

不是賭。我不賭。你說每個公民有沒有對國家盡義務的權利?

在我看來，首先是家庭問題，其次才是國家問題。

你說是家庭問題，現在國家……

可對你首先是個家庭問題。

對，首先是家庭問題，可這么多媒體關注了，你覺得還是個家庭問題嗎?要是沒有這么多公眾介入，肯定還是個家庭問題。

但最初還沒這么多媒體關注。你這是和法庭的一個賭博。

跟法律不能賭博，要那樣想，那這個人是不理智的。現在許霆犯了什么法?你把法律條文拿出來，說許霆犯了什么法，我沒有意見，該槍斃就槍斃。

你還是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你說我賭博，那我是贏了還是輸了?

你判斷呢?

現在肯定是贏，算個中贏，不是大贏。

最終會有大贏么?

這個結論我下不了。我面對的勢力太強大了。

許霆母親其實不支持你繼續這樣做。

這是肯定的。我就按照我的思路走，我這樣走，我身邊的朋友都支持。堅持到底，因為我做得對，我就是要說服他們。

假如你和許霆的父子關系顛倒一下，交換角色，你會希望他繼續這樣做么?

要是依我的性格，他要是嚇軟蛋的話，我出來就不認你這個父親，哪怕把我槍斃了你也應該為我主持個公道，為什么嚇軟蛋了?這就是我的性格。

下一步怎么做?許霆說不上訴。

你看吧，我兒子會同意的。他要不同意，上訴期過去，我能見他的時候，我就要說他，你看他怎么回答，看他后不后悔，世界上沒有后悔藥吃。但是人人都吃。就這么個道理。

這半年頂二年學了

許彩亮隨身帶了兩本書，《刑法新解》和《新華字典》(第10版)。

《刑法新解》上到處都是標記，包括校對錯別字，包括做習題。

《新華字典》是用來發短信的，他以前不會，現在會了，但是有些字不會拼，就要字典的幫助。

現在，他的邏輯已經從“道理式”轉化成“法理式”了。

“你看新聞頻道的節目，你看那x講的道理，他說，一個車鑰匙沒拔，另一個開走了，就算盜竊。那個車有空間區域的，不是你任何人可以進去的。這就是黃仕安講的就是一個空間關系。”

他抽出一份材料開始講解，“空間無交叉和重疊，但銀行有重疊，這就是空間關系。”

他是怎么掌握了這一套法律術語的?

“這就是我這半年積累的經驗，好多人在我面前說，我也經過了好多采訪，我也懂得了好多道理。這半年多頂得我上：二年學。包括律師，包括全國的老百姓都在提高。我為什么能提高，因為牽涉到自己的利益，一天沒事就想這個事情。我的頭發就在這一年多全白了。”許彩亮說。

什么時候弄懂空間關系的?

“其實現在也沒有弄懂。”他哈哈大笑。

但這不妨礙這些術語，比如“非法占有、不當得利、公眾輿論”，嘩啦啦從他嘴里出來，變成日常用語。

他發短信，忘了容易的易怎么寫，一看，恍然大悟，“原來是網易的易啊。”不一會，他又問，姓氏的姓怎么寫，他又看了一下。往墻上一靠，長嘆一聲，“唉呀，人家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我是聰明一時，糊涂一世。人家一看，就知道小學沒畢業。”

但你懂得空間關系啊。

他立刻挺直腰板，提高分貝：“這個空間關系，就是說……”

是的，他不想當名人

許彩亮的魄力讓被稱為“云南許霆”的何鵬的父親很是崇拜。當4月1日，何父從廣州富豪酒店向許彩亮告別時，他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連聲說：“你勝利啦，也成名啦。”辯護律師緊跟著握手，一字一頓地說：“你不僅是許霆的父親，也是全中國兒子的父親!”

許彩亮轉身后唉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真是從心里同情他們。

他說，“我不想做新聞人物，我只想做普通老百姓，所有目標都是為了兒子。”

他覺得人的觀念總是不斷在變化。從前他總覺得銀行有罪，但現在認為銀行與許霆是對等；從前他總說堅決不還錢，但以后不能這么說了。

說著說著，他突然挑出一條短信，念了出來：支持你上訴，你是推動中國法治進程的斗士!然后，他一邊按手機，一邊低聲念叨著：手機里竟然有兩百條短信。五分鐘后，他終于找到自己的回復短信：不敢把我當英雄，我只是個平民百姓，謝謝你的關心，我真不想出風頭。

現在，他每天有接不完的電話，回不完的短信，見不完的客人。4月2日的早上，廣州的一段馬路上，他接受了三次電話采訪，聲音依然鏗鏘有力，能聽到基本是這幾句：“上訴的機會前景可能不樂觀……但現在不是許霆一個人的事情……要是不上訴，就對不起媒體，對不起公眾。”

但實際上，他聲音沙啞，雙眼通紅，徹夜難眠。就在那一天，和龐大的司法機器搏斗了將近一年之后，他終于學會了使用不出錯的ATM機。然后，他見了律師，一坐下來，便低聲問：“許霆恨不恨我?”

他晚上通常兩三點才睡，“想一些事受不了。”深夜里有時候看電影《董存瑞》，“一般人看不哭，但我就稀里嘩啦哭起來。”看一遍哭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