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午10點多鐘,在臺灣大學綜合大樓聽上海學者S君所作的關于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講演。S君是我多年的朋友,談的是傳統知識分子在現代化過程中如何分化成為不同利益集團代言人的問題。他運用葛蘭西的有機知識分子的概念,來說明現代化過程中,中國知識分子出現的向專業化發展的基本趨勢,以及這種專業化對于人文關懷的影響。他講完后,主持人要我發言,我接過話頭談了以下幾點。

一、傳統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訴諸良知的宏大敘事的讀書人)向有機知識分子(以特殊階層利益集團為效力對象、屬于特定壓力集團的知識分子)的過渡是現代化過程中的基本趨勢。傳統型知識分子以道德為標準,有革命傾向和全盤改造社會的激進烏托邦情結。而專業知識分子即有機知識分子,是社會不同利益集團的代言者,是社會分化的產物;分化了的利益群體為了爭取自身權益也需要尋找自己在知識分子中的代表,這樣,有機知識分子就得以在社會分化中產生。從英文字義看,“有機知識分子”,就是“被組織到結構中去的知識分子”,只要社會進入現代化引發的社會分化階段,這種趨勢就不可避免。應該說這是正常的現象(例如,現在美國已經很少有傳統型的以天下為己任、對任何事情發言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有機化或被組織化,至少可以減少類似20世紀初傳統知識分子向暴力革命鼓吹者轉變的現象,這對當下中國現代化避免出現革命性的破壞,應該是有利的。
二、自19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大陸知識分子中出現了強調自由價值的自由派、強調平等價值的新左派以及強調秩序價值的新保守主義(或新權威主義)這三大群體的對峙。這種思想分化,可以看作是從道德型知識分子向有機知識分子轉變的過渡階段。更具體說,主張平等至上的新左派接近于代表下層民眾;主張自由與法制的自由派接近于代表新興的中產階級;主張秩序至上的新權威主義接近于代表上層技術官僚、大企業家以及特權階層。這種知識界的思想分化,表明中國大陸已經從思想同質一體化,向思想價值多元化轉變。這種多元化本是民主發展的必要條件,而三大群體與民間階層分化的對應關系,也體現了傳統型知識分子向有機知識分子轉化的趨勢。
三、知識分子向不同階層利益集團代言人轉變的過程,存在著一種危險,即知識分子為階層服務的利益導向,與良知所要求的中立性之間可能發生沖突與矛盾。更具體說,一方面,知識分子的有機化、各就其位是社會分化的正常現象;另一方面,階層利益也會驅使知識分子在為特殊階層說話時謀求自身利益,放棄對真理的追求。因為階層利益并不等于社會公益,只為階層利益說話難免造成歪曲事實的結果,喪失知識分子的良知與本分。這是所有國家的知識分子在現代化過程中共同面對的問題與困境。
接下來我談到大陸思想界的狀況。如果強調平等的新左派“有機化”于藍領或底層勞工階層,訴諸于民粹主義動員而不顧社會長遠利益,就會引導社會回到大鍋飯體制上去;如果強調效率的自由派“有機化”于中產階層,而不顧社會公平,就會支持資本力量對工人的剝奪,為有產者作無條件辯護;而大陸新保守主義者如果“有機化”于大財團與技術官僚權力層而不顧社會公正,就會把現存秩序中不合理的部分合理化、凝固化,以政治穩定來反對政治改革,產生阻礙社會進步的消極作用。
主持人問,中國文化中有沒有使知識分子執著于真理與良知的精神資源?我回答說,我在飛機上正好讀到了徐復觀一篇文章中的觀點。徐復觀說,西方人重上帝,東方人重良心,這里的良心指的就是儒家的“仁”,本質就是人所固有的良知良能。儒家認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己欲仁,斯仁至矣”,只把人內在的良知良能發掘出來,就能“內圣外王”,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資源。然而,對于在傳統文化與現代價值出現斷裂的情況下,中國人能否繼續通過發掘良知良能的資源,充當社會責任的內在精神力量,我持懷疑態度。
現場聽講的大多數是該校的研究生,應該說都是臺灣未來的文化精英,我從他們專注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們對大陸學者慷慨激昂的高調講演風格一定頗感新奇與興趣。臺灣與大陸在文化上有一個不同點,大陸經歷“五四”文化洗禮,建國以來的革命政治文化也充滿慷慨的激情,知識分子說起話來,往往習慣于宏大敘事;而在臺灣,先生們說起話來文質彬彬,含蓄而雍容有度,仍然保留著傳統的謙讓內斂之風,這些臺灣研究生一定會對我們大陸學者的發言有一種新鮮感。
最后,在交流結束時,我征引了從一位前蘇聯作家寫的英文書中讀到的一段話,這是我所獲知的有關知識分子的定義中最奇特、最深刻、最令人拍案叫絕的:什么是知識分子?那位前蘇聯作家說,“知識分子就是:一、被大學開除出來的人,二、他熱愛人民。”研究生們聽到這樣奇特的定義,也都會心地笑了。這位前蘇聯作家形象地把握了知識分子的兩個最重要的特點,一是批判性,二是社會良知。不過,我補充說,其實真正的知識分子未必要被開除,只要有那顆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心就可以了。當然,這指的仍然是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而不是有機知識分子。
(本文敘述的是作者2004年的臺灣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