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個救“壞人”的警察。把人救出來后,有兩個任務:一是犯人不能跑,一是保住傷員的生命
最后的午餐
從2007年底到2008年5月12日下午2時28分之前,51歲的北川看守所獄警唐首才覺得自己迎來了人生中最為輕松的愉悅時光。他的女兒唐忻雅在2007年底跟德陽一家醫院簽下了工作協議,并將于7月份從川北醫學院畢業。為了供女兒讀書,收入并不高的他借債4萬多元,這些錢如今已還清了。他下崗11年的老婆在5月4日辦了退休手續,到6月份就可以領到退休金。

5月10日,唐首才在位于北川縣城的家中陽臺上看到蜂鳥在圍著自己種的十多盆牽牛花飛舞,他趕緊叫自己的老婆來看,并用手機拍下了三段視頻。“51年了,真正的美好生活開始了。”
5月12日早上8點,北川看守所,已經值了一天班的唐首才這天值的是副班,值正班的是王萬安。王萬安和唐首才是高中時的校友,唐首才高王萬安一個年級。王萬安在看守所旁租了房子,他的妻子在北川縣壩底鄉中心衛生院工作,兩人結婚31年,分居兩地的時間長達25年。王萬安的母親和妻子同在壩底鄉的家中生活。
那天早上,唐首才覺得心煩得很,想到中午又要吃看守所的飯就不舒服。他打電話給老婆,讓老婆中午做完飯給他送來。他家離看守所非常近,步行不足5分鐘就可以回到家。早上10點多,老婆打電話給唐首才,說在德陽實習的女兒就要回來了。唐首才覺得很高興,他有些時日沒見著女兒了。
中午12點的時候,王萬安對唐首才說,你女兒回來了,中午你就回家吃飯吧。
唐首才回到家中的時候,三菜一湯已經準備好,三雙筷子放在桌上。“非常的溫馨。”他還抱怨女兒回來之前為何沒給他電話,女兒笑言,怕他罵她不好好在外邊工作,老往家里跑。
吃飯的時候,女兒還和父母說到將來的打算。她打算以后收入多了,就在德陽或者綿陽買房子,讓父母跟著自己一起住。唐首才說,我的那點收入哪能幫你買得起房子,我喜歡北川,這里環境好,空氣好。
地震不期而至
唐首才只在家中待了20分鐘,就回看守所去了。
王萬安是在看守所吃的午飯。吃完飯后,坐在那里感覺發慌發悶,老是出汗,想打瞌睡。值班不準打瞌睡,他就來回走動。
看守所里的25位在押人員也覺得悶,王萬安擔心他們中暑,把電風扇打開。他值班的時候有個習慣,凡是天氣比較好的時候,會早一點開監門,讓在押人員曬太陽,透透風。“這樣他們身體會好一點,也不會生病。”
平時是到兩點半鐘才拉下午的起床鈴。12號那天,王萬安看到天氣太熱,決定提前拉鈴,鈴聲在下午2時20分的時候響起。看守所是半軍事化管理,在押人員聽到鈴聲后馬上得起床,不然就是違反規定。
在押人員很快就起床了,洗漱,整理內務。
沒過幾分鐘,王萬安和唐首才都感到房間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他倆都沒太在意,因為在北川,每年都會有輕微的地震,“都習慣了”。
但僅僅幾秒過后,強烈的搖晃突然而至。王萬安和唐首才趕緊從監控室往外跑。在押人員也想往外沖,但門是鎖著的。
唐首才當時更靠門口,他跑在了前面。他看到周圍的房屋像跳舞一樣,搖過來擺過去。樓上的磚頭是往外飛,而不是往下掉。人根本站不穩,像被拋的皮球一樣。
“我當時想,這回肯定是死了,但想著死也得死個尸首完整,而不是血肉模糊的。”唐首才奮力地爬到樹下。
王萬安往外跑的時候,感覺像有人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打翻在地面上。他下意識地往前爬,突然就感覺到腳下空了,好像有什么東西攔住了自己。他往前滾,突然發現自己怎么滾進一個土坑里了?這原本是水泥地啊。“我心想,完了,地球毀滅了!”
看守所里有個小花園,有很多塑料花盆這個時候飛離地面,在空中旋轉。一個平時要三個人才能抬起的大瓦缸,飛起來 撞到了王萬安的腿。因為這一撞,他的腿在三天里都是瘸的。
花園里有三棵棕樹,王萬安撲過去抱住樹干。他打電話想報告這里的災情,一個電話都打不通。
周圍全是山體滑坡、房屋垮塌的聲音,接著就是人的救命聲、撕心裂肺的聲音。王萬安爬起來往后看,他剛才掉下去的坑和裂縫不見了,都合攏了。“如果沒爬起來就成肉醬了。”

再往前方一看,一片廢墟。在一棵枇杷樹下看到了被灰塵覆蓋的唐首才。唐首才的頭擺了兩下,搖掉塵土,王萬安才確定他還活著。
垮塌的監室里有人在喊著。王萬安和唐首才問里面的人壓著沒,沒壓著的就趕緊先爬出來。他倆想找工具挖廢墟,結果什么也沒找到,鋼釬、鉗子、木棒都沒有,他們就手腳并用,在廢墟上挖。水泥塊、瓷磚、鋼筋等等,到處都是,稍不注意就把人劃破了。
當天的余震太多了。就在監室對面,北川縣醫院有一幢7層的住宿樓往看守所的方向歪斜,隨時有倒下來的可能。
王萬安和唐首才和已經出來的犯人分成兩個組,一組挖人,一組負責看著歪斜的大樓。“如果對面的高樓垮塌了,傷亡更大。”
“當時想著救這些人而不是想著逃離那里,他們都是人。”看著縣醫院那一片成為廢墟,唐首才想著在那附近的家人是兇多吉少,他也想著回去救家人。“但我所在的位置不斷地有人在叫,怎么辦,能不救嗎?民警就只有兩個。”
他們覺得把人救出來了,有兩個任務:一是犯人不能跑,一是保住傷員的生命。
李安康是最先被唐首才救出來的,這個18歲的青年因為搶劫中學生而被關了進來。
李安康進來的時候,關在唐首才負責的監室里。唐首才跟他談話,了解他是怎么做錯事的,李安康挺聽他的話。“犯人也是人,他們只是觸犯了法律,受到懲罰,但他們在人格上和人性上和我們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我們是管理者,他們是被管理者。”
唐首才說他早年在派出所工作的時候打過人,但后來覺得那樣很沒意思,打人不是什么好方法。
第二個被挖出來的是李永平,李永平和另外兩個人合伙在北川搶劫殺害了一位豬肉販子,極有可能被判極刑。和李永平同案的黃興華已經被倒塌的監室壓死了。
在103監室的是4個女犯。王萬安在呼喊,結果只有張金華有回應,其他人都沒有聲音。后來知道,她們4個都起床了,本來都在放風間,地震時,有一個人說快跑進監室,只有張金華沒擠進去,落在了后邊,進入監室的3個人當場被砸死。
救張金華就花掉了一個多小時,她的肩部被一跟大水泥梁子壓住,根本動不了,沒有機械,挖不出來。
救人的時候,有一幕讓唐首才印象深刻。當他在挖一處廢墟的時候,犯人們把他和王萬安推開,說這里危險,我們來挖就好了。
下午6點多鐘,有武警來通知,要求能夠走的趕緊走,說是部隊就要來了。王萬安一聽,部隊來了,這回好了。他們想著必須先轉移這些犯人,為了穩定這些人,不讓他們逃跑,王萬安和唐首才告訴這些人,誰跑得快,誰就死得快,不跑的可以減刑或輕判。
唐首才找來一張紙和一支筆,把救出來的人一一點名登記,一共17個。這張紙現在還保留著,上面留著他的許多血跡。
他們將4個同案的在押人員和4個重傷員分開,然后每一個組安排一個眼線,他們把這叫耳目。平時看守所里都安排有耳目。這些耳目做得好可以給他們嘉獎的,嘉獎是減輕處罰的條件。
4個組分好之后,找到武警中隊,請他們也分成4個組,一起護送這些在押人員轉移。必須得走了,但還有106監室的劉仁義和103監室的張金華沒有救出來。劉仁義埋得比較深,但沒有生命危險。他們告訴劉仁義,有人來的時候才叫,沒人來的時候保持體力。張金華露出了頭,他們就用一塊木板蓋在她的頭上,避免被東西覆蓋。離開的時候,大家看著她,流下了眼淚。
唐首才帶著一個組走在最前面開路,王萬安帶一個組在最后壓陣。“當時我們都看到老唐家的那一帶已經是一片廢墟。當時他沒說什么,我也沒說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逃生之路
隊伍在往任家坪方向移動,路很難走,很多垮塌下來的大石頭,需要攀爬過去才行。路邊很多人已經死去。
路上行人越來越多,這讓王萬安和唐首才感到擔心:犯人可能混入老百姓中逃跑。每到一個稍微寬敞的地方,他們就會讓大家停下來點名。
從看守所坐車到任家坪不到5分鐘的車程,這次花掉了差不多3個小時。“走在路上,感覺四周的草木都在哭泣。我當時想,這樣的災害來了,我們人類是那樣的無助,連一個螞蟻都不如。”王萬安感嘆。
在轉移途中,有一個叫陳松偉的犯人,地震中被廢墟的泥土弄壞了眼睛,流出血來,肋骨大面積骨折。他對王萬安和唐首才說,你們干脆用槍把我斃掉算了。走了一段路,他又說,我不拖累你們了,你們不要管我,你們走吧,我活下來也是個廢人。
王萬安說,你給我住嘴,救你出來就要治好你。
在路上,這些犯人穿著黃色的馬甲,上面印著“北看”。有老百姓看見了說,這是壞人啊,好人這么多等著救,你們怎么救他們,壓死了就算了。王萬安說,他們也是人哪,怎么不救?
有的人走不動了。他們找來被單、木椅子、門板,抬著走。
李永平一直是王萬安和唐首才擔心的對象。但在這一路上,李永平沒有異常的表現。后來有人問他為什么不跑,你可能會被判極刑的。他說,當時兩個干警負傷把我們救出來,不是他們,我還埋在下邊,如果這個時候我跑了,我就不是人。
李永平后來被報了重大立功,判了無期徒刑。與他同案的王一強當時關押在江油,后來被判死刑,執行了槍決。“如果沒有重大立功,他可能也是死刑。”王萬安說。
在隊伍快到任家坪的時候,有一處高臺可以看到北川縣城的許多地方。唐首才站在那里回頭眺望,通過沒倒的樓判斷自己家的位置,但是看不見。“當時腦袋一下就大了,覺得沒辦法,回去也無濟于事,只能聽天由命了。”
王萬安看到回望的唐首才流下了眼淚。
快到任家坪的時候,李安康在路上發現了自己的父親,他問家里的情況,知道他的媽媽和嫂子都沒找到,便和父親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唐首才非常理解他們當時的心情,但還是鐵著心腸將他們分開。李安康又跑出去追上自己的父親,用頭碰墻說不想活了。場面很久才控制下來。
到任家坪了,武警把重傷員放到當中,背靠背形成一個圈,武警在外邊看著。
此時,4個重傷的在押人員處在昏迷休克狀態。位于任家坪的北川中學人山人海,一片混亂,醫生們忙不過來。
王萬安走過去,看到有些創可貼,抓了一把就走。看到有老百姓在打白酒,他就用礦泉水瓶裝了白酒,用衛生紙把白酒浸在上面,給傷員擦傷口消毒。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又渴又餓。通過各方的努力,直到晚上10點,這些在押人員才被一輛貨車送往綿陽看守所。這段平時只需一個小時的車程,貨車行進了兩個多小時,才顛顛簸簸地到了綿陽看守所。
王萬安和唐首才從綿陽回到北川已經是深夜。餓了,抓一包方便面吃,“從來沒覺得方便面這樣好吃。”

一塊碎片都沒找到
第二天早上6點多,指揮部讓王萬安和唐首才各帶兩個小分隊進北川縣城探路。王萬安進老街,唐首才進新街。
王萬安走到北川中學外邊就碰到兒子王世文。兒子當時到處找爸爸。見到了,雙方都沒有話說。王世文抱著王萬安,只說了一個字“爸”,眼淚就下來了,用手使勁捶王萬安的背。
兒子跟著王萬安進城去疏散群眾。王萬安當時希望這些群眾趕緊撤離,就說任家坪上有吃的。其實他當時下來的時候根本沒吃的。但當這些傷員到達任家坪的時候,果然已經有大批吃的東西運來了。
前一天轉移的時候,王萬安看到有三個重傷的人躺在路上沒有轉移。當他在早上路過那里的時候,發現這三個人都已經死了。王萬安流淚了,想著昨天如果能夠把他們抬上去,可能他們能夠活下來。
在看守所的廢墟里,王萬安發現張金華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個圓圓的洞,后來證實她被救走了,余震把壓在她身上的水泥梁子震松了。
王萬安到106監室去看當時被埋的劉仁義,發現他還在那里。王萬安馬上去叫救援部隊來救他。
在縣醫院住院部,他遇到一個受傷的老太太,鞋丟了。他和兒子用布把她的腳綁好了,然后送到任家坪。
唐首才把部隊帶到新街,遇到了許多傷員。在幫著轉移了這些傷員之后,下午4點鐘,他淋著大雨,回到自家原來的位置看看情況。“整個人都懵了,根本就看不見家在哪個地方,消失了。”
15號那天,在離家300米遠的地方,唐首才找到了一位同事的衣物,他們同住一幢宿舍樓,同事住6樓,他們家住2樓。一輛公安局的警車同樣出現在了離停靠地點300米的廢墟上。老街的很大一片地方被崩塌的山體摧毀覆蓋之后往西北方向推進了300米。
16號,仍在不斷回去找老婆和女兒的唐首才還請常州消防隊的人幫忙,把鎖在看守所保險柜里的槍支彈藥找出來,送到了綿陽看守所。
王萬安的老婆和母親都在壩底鄉,當時聯系不上。有路過的人從壩底鄉出來,轉發了老婆的短信給他,他才知道老婆和母親都還好。那個時候,妻子無法接到短信,但每天他都會在帳篷里發短信,然后看那條轉發的短信,每看一次流一次淚。
唐首才仍在尋找他家的東西。“我家的瓷磚比較獨特的,跟別人家的不同。”但直到現在,連一塊碎片都沒找到。
綿陽的冬天
大半年過去了,如今已是綿陽的冬天。
17個被救出來的在押人員,13個獲得了減刑或輕判,4個重傷人員辦理了保外就醫。那些被救出的在押人員在各種場合都在表達對這兩位獄警的感謝,說的時候都流眼淚。“我知道那是真的,不是演的。”唐首才說。
唐首才和王萬安現在都暫住在綿陽。
在綿陽看守所附近,王萬安租了一套房子,老婆和母親都住在一起。在地震之后,王萬安的妻子希望能從壩底鄉調到如今位于擂鼓鎮的北川縣醫院,這樣能夠離丈夫更近一些,但很久都沒獲得批準。想不開的妻子患上了抑郁癥,非常痛苦,在醫院里住了三個月。她曾發短信給王萬安,說她已經準備好了100片安眠藥,撐不住的時候就先走了。
經過努力之后,最近,王萬安的妻子獲得了調動的批準。我們采訪王萬安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在去往壩底鄉辦調動手續的路上,她需要坐一段車到山下,然后坐船在堰塞湖上航行,然后再坐車穿過被地震破壞的道路到達壩底,來結束25年來漫長的異地分居生活。
工作了31年,王萬安現在仍是三級警督、科員。他曾經當過鄉長,1988年評職稱的時候,說是有職務的不評職稱。到了公安系統之后,他沒有職務了,但這時需要有職務才好評職稱。他說他容易滿足,不會去攀比。前些天,公安部為了表彰他在地震中的表現,安排他和妻子去了趟廈門旅游,他覺得這是他一生至此最大的榮耀。
唐首才現在一個人住在綿陽看守所的招待所里,他的老婆和女兒始終沒有找到。
唐首才說他經常會想,會不會出現一個奇跡,老婆和女兒什么時候突然就出現在他的眼前。他還經常會想,當時房子垮塌的時候,她們是怎么樣的狀況,如果有一個空間能讓她們躲在里面,她們又會怎樣焦急地等待……
很長一段時間,唐首才覺得自己像是在空中飄,一種落不到地的感覺。每天只能睡一個小時,醒來后特別難受,四周是讓人害怕的孤寂。他覺得還不如一覺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我愿意用我的命換自己老婆和女兒的命,我到現在還一直這么想。”
唐首才給我們看一些他從女兒同學那里收集來的資料,上面有女兒的照片,還有女兒寫的字。“她的字寫得不好,我跟她說過多少次了,要好好練練。”說這些話的時候,唐首才沉浸在往日的時光里,仿佛一切都未失去。他那么投入地說著話,直到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的話停在了半空中,流下來的是兩行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