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

新的新褲子

新褲子誕生于1996年前后的朋克熱潮中。那時，一幫北京青少年跳上臺去，搶話筒，爆粗口，大叫“Fuck! Fuck! 讓開讓開！老幫子們，靠邊兒站，我們來了！”

但是新褲子并不爆粗口，而是概念模糊地唱：“這是我們的時代。”“我是一個服務(wù)員。”

與清醒和摩登天空一起，新褲子成為1998年中國搖滾樂轉(zhuǎn)向的標(biāo)志。搖滾樂隊再不是苦大仇深，滿腔憤恨，而是呲著下巴上剛長出的幾根嫩毛，大叫著“愛愛愛”，撲向了一個新時代。

10年了，再新的新褲子也該舊了。但是奇怪得很，新褲子一直給人新的印象。當(dāng)年是北京青少年，過10年了依然是北京青少年，聽他們唱歌的也差不多是青少年。簡直都讓人忘了，他們早都已經(jīng)是三張了。

型男型女似乎對新褲子情有獨鐘，出了新專輯，會在第一時間登上城市的時尚周刊，跟新上柜的化妝品、時裝、發(fā)型、綴飾、電影、新書等組成每周一列的方隊，通知那些白天上街晚上上夜店的人說：新款型來了！

新款型來了！2008款，《野人也有愛》，全新專輯，限量版本，CD+DVD，外帶一部同名電影。

同樣是褲子，李維斯、卡文克萊就是不一樣；同樣是流行歌曲，新褲子就是不一樣。都玩兒流行歌，人家新褲子玩兒的可是真家伙，抱吉他，玩兒鍵盤、鼓、貝斯，現(xiàn)場觀眾還能玩Pogo，超女快男行嗎？這叫貨真價實，搖滾樂就是搖滾樂，就像真皮和仿皮，不能比。

主唱彭磊盡量張大著嘴，大著舌頭，唱出北京的口音；他那難看的牙齒，有意留著瑕疵的唱腔，完完全全地保留著。就是一個真人，就是生活原態(tài)。

城市里唱愛情的，愛情經(jīng)常虛幻，或者浪漫。抒情、贊美、歌唱，總之深情，像是唱給天上的人。但新褲子不這樣。它唱《我們可以在一起》，這樣唱：我想你，但是不敢說，想你想到變態(tài)了。我會為你和她分手，我要和你在一起。這一點兒都不虛幻。

城市里唱城市的，城市經(jīng)常虛幻，有時像個怪獸，你要跟它斗一斗。就是擁抱時尚歌唱生活，也要經(jīng)常表示一下身體和心理的不適，反正，你對著它，它在你對面，你得對它發(fā)作。但新褲子不玩兒這個游戲，它的歌曲里看不到這種模式。你看它寫《金色偶像》，就本分地寫：“沒有人想他失落/因為他不會做錯/他會讓誰都快樂/忘了自己會難過//他有金色的外殼/可是命運很脆弱/他出現(xiàn)在電視上/全世界都愛上他//忘了他/所有苦悶向誰說/忘了他/怎么面對愛與錯。”

一般人會想，搖滾樂總要反點兒什么吧，最起碼，得找一個對象開罵。但新褲子沒想罵誰。《著名導(dǎo)演》最像開罵，但說的是：我要當(dāng)一個著名導(dǎo)演/我要女演員陪我睡覺/我要你陪我去戛納（還有奧斯卡）。呵呵，這哪里是罵，就是那樣一個想法，我也這么想，你也這么想，晚報晨報都市報的讀者都這么想。接下來新褲子橫著喊出這幾個詞：胡子！禿子！肚子！辮子！Alright！Action！Cut！真他媽的戲劇化，就像看娛記八卦時的閃念。

新褲子顯得很低智商，沒思想。但又不是那么容易看透。《兩個女朋友》攪和著前女友和現(xiàn)女友、電影里的同性戀和她的女友，甚至這些東西都含混，搞不清哪些是電影里的，哪些是生活里的，反正現(xiàn)女友和我都恨著、又特別想著那個前女友，又好像前女友也是現(xiàn)女友的女友。這種都市文藝青年的生活，很傳神。《大熊貓》似兒歌，又很超現(xiàn)實：“大熊貓，向東走。大熊貓，回家來。黑與白，就像我，就像你，一起樂。黃河，長城，我們會做朋友，一起樂。低到不能再低，基本到不能再基本。”但它想表達(dá)什么？效果真是諷刺。新褲子一點浪漫主義都沒有，它不是來抒情的，這很酷。

《野人也有愛》里很多歌曲，歌詞不講究，沒怎么細(xì)想，一下子蹦出來，蹦出來就蹦出來，就那樣。音樂也像突然從靈感里蹦出來，就那么簡單，好像你剛開始聽，它卻已經(jīng)要結(jié)束了。

2008年，這條新褲子像是一條新的新褲子。原來作為表演者，新褲子可著勁兒跟你打招呼，跟你擁抱，玩兒快樂和歡騰的游戲。這張唱片像有點灰暗起來，只顧擺弄自己的，心思都收在自己懷里，跟人拉開了距離。

從Disco出來的音樂人，往往會跟合成器干上。新褲子也一樣，他們告別了過去，由合成器引發(fā)，產(chǎn)生了眾多新穎的動機，每個動機都不一樣。11首歌，像一張大草稿紙。守著新褲子一向的簡單隨意，歌曲每個動機都不展開，保持著短小之姿，可是合到一起，又像有一個大氣場，整張唱片給人樂思很宏大、很藝術(shù)的感覺。

但它壓根兒不是什么藝術(shù)，這幾個北京青年不這么想事兒。我猜想，他們的美學(xué)母本是玩具，行藝母本就是出來玩玩的，沒把自己當(dāng)演員，更沒想過當(dāng)藝術(shù)家。

藝術(shù)的、精英主義的游戲，新褲子不沾，一塵不染，真干凈。所以這張唱片還真好玩兒，消費主義消化不了，精英主義也無法鄙視。除了聽，你無法將它轉(zhuǎn)化、概括成其他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