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民傘事件”后面的政治圖景
泗洪“萬民傘事件”證明官員與民眾之間的關系處在一個怎樣古老的形態
發生在江蘇省泗洪縣的“萬民傘事件”,引起輿論的強烈反彈。宣傳干部的一篇頌揚性博客,為作者帶來了“暫停手頭工作”的后果。“萬民傘事件”的官方回應大概到此為止,但這一事件反映出來的相關問題有繼續思索的必要。
“萬民傘”是送給升職到宿遷市政法委工作的泗洪縣紀委書記兼政法委書記王守權的。王守權已經表示,曾接到泗洪方面的電話,表示要為自己“搞個有影響力的大動作”。從這一情節,基本可以認定,所謂數百名群眾送“萬民傘”、“清官旗”并非自發,而是泗洪有關方面的策劃。
“萬民傘事件”自發也好,策劃也好,都不足以就此判斷王守權的為官操行,但都可以證明官員與民眾之間的關系處在一個怎樣古老的形態。如果事件是自發的,它便是民眾對官民關系理想形態的希望;如果事件是策劃的,它便是官方對官民關系理想狀態的描摹。而作為理想狀態來表達的官民關系是什么呢,就是官員做好事,民眾去感恩戴德,如此而已。
泗洪縣有關方面策劃“萬民傘事件”,是因為他們認為王守權確實是一個少有的好官,做了很多事。他們認為對一個做了很多事的好官,策劃一個“有影響力的大動作”以作褒揚是合適的。褒揚的形式,就是冒縣民之名送“萬民傘”。這是假冒民意,但反映了他們心理的真實,那就是一個官員做了好事,縣民向他送“萬民傘”、“清官旗”是應當的。
“萬民傘事件”發生在泗洪,而它展示的心理現實并非只為江蘇的貧困之地所具有。去年,江蘇邳州市委書記李連玉在北京出席重要會議返歸,當地舉行了盛大的夾道歡迎儀式,也說是市民“自發而來”。今年,河南登封出現農民為縣委書記張學軍樹立“功德碑”以志頌揚的事件。隨著“萬民傘”、“清官旗”的祭出,大概除了魏忠賢立生祠之外,各種古老的政治感戴形式,都已經在當代中國粉墨登場。
這些古老政治感戴形式出現在一個個小地方,但它的精神氣息并非只在該地方蕩漾,在任何一個地方,幾乎都存在著感戴“好官”、“好政府”或者“好政策”的回響。感戴作為一種基本的感情,被視為民眾知恩圖報的正當表現,被視為民眾對其管理者理當具有的態度。民眾的情感表現,被定位為痛恨壞的管理、漠視不良管理和感戴好的管理。痛恨、漠視和感戴,三種固化的情感,顯示了民眾處于被管理地位的現實,他們被說成是國家和社會的主人,但國家和社會管理仿佛不是他們的事,他們只是被管理的對象,也只有作為對象的行為和情感,而不會有主權者哪怕參與者的思考、決定和快意。
應當說,“萬民傘”、“功德碑”、“歡迎式”之類的怪狀,把政治感戴演化到了粗鄙的水平。但是,沒有“萬民傘”、“功德碑”和“歡迎式”的地方,并不意味著就剔除了官撫有民、民感戴官的實質關系,只不過這種撫有和感戴的關系以稍為精致化的形式在得到表現。在任何地方,對當地的主政者你可以聽到正式的頌揚,但不會聽到正式的批評,手機短信的批評可能被作為誹謗治罪,而諛頌之辭不臉紅地奔流于媒體。在“問寒問暖”的場面中,你會看到被問的民眾在一派寬宏的大人物面前不知是激動到顫抖還是惶恐到發抖。在集中傾聽優秀人物的事跡時,你會看到被感動的人們體驗那些受助者的感戴之情,掏出手絹或紙巾擦拭發紅的眼睛。這些精致的感戴形式,與那些粗鄙的感戴形式,在精神上并無二致。
撫有和感戴的關系定位,既是一種外在的安排,也是一種內在的機理。作為外在安排,這種定位是被許可的;作為內在機理,這種定位是被同意的。它被許可,意味著非撫有和非感戴的關系不被許可;它被同意,意味著它已經內在地被人們所接受,不管是作為撫有者的官,還是作為感戴者的民。這就是為什么人們每當見到感戴的情景,即使有所質疑,也只是質疑事跡的真假,而沒有質疑撫有和感戴的關系,人們傾向于認為,對那些感戴之事,“如果弄虛作假,要嚴肅查處;如果情況屬實,應該大力宣揚”。
毫無疑問,官撫有民、民感戴官的關系,不是現代官民關系的體現,不是現代政治應有的圖景。主權在民的政治之中,不會產生撫有和感戴的關系,如果這種關系是歷史的遺留,也會在不長的時間里被剔除,無論其表現精致還是粗鄙。在這樣的政治中,不會有層層頒發的旌表狀,也不會有功德碑、萬民傘、清官旗,政治風氣的形成不靠旌表狀,主人更無須去頌揚公仆的功德。
1911年辛亥革命以來,中國歷史的幾大興革無不以還權于民為旨歸,無不以建立主權在民的社會為號召。基于人性對自由的天然向往以及對自主行為的天然偏好,一旦有了“主權在民”的具體社會設置,走出官撫有民、民感戴官的古老政治形態將是迅速的,“旌表狀”、“功德碑”、“萬民傘”、“清官旗”等等政治化石是不可能如同侏羅紀公園那般復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