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哥特式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文學中主要運用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這在西歐有悠久的傳統(tǒng)。而艾米莉·狄金森卻嘗試將哥特手法大量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這成了文學史上的一個奇觀。狄金森詩歌無論是在題材選擇、意象語言,還是修辭方法等方面都充滿了哥特氣質(zhì),從而用另類的哥特藝術(shù)風格營造了一種既令人恐懼,又能給人美感的氛圍,使人在此中得到靈魂凈化的審美效果。
關(guān)鍵詞:哥特手法 審美效果 語言意象
艾米莉·狄金森和惠特曼可以算得上是美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前者的詩歌風格猶如長河滔滔,大氣磅礴,關(guān)注宏觀世界;后者的詩歌風格猶如小橋流水,月明星稀,細致入微,關(guān)注微觀世界。任何美國當代詩人不管如何后現(xiàn)代,如何先鋒,起步時沒有一個不是在他倆的撫育下成長的。這兩位詩人在創(chuàng)作命運上所不同的是,惠特曼生前最后得到了詩界的承認,獲得了榮譽;狄金森終生受到冷遇,直到20世紀中葉以后才被完全確立為美國主要的詩人。1919年,田漢先生就把惠特曼介紹到了中國,在近一世紀的時間里,我國對惠特曼的研究碩果累累,但是對狄金森的介紹與研究卻始于20世紀80年代,至今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成果。本文試圖通過狄金森詩歌對哥特傳統(tǒng)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以及所帶來的哥特式審美心理效果等幾方面論述詩歌的哥特氣質(zhì),從而揭示狄金森詩歌的哥特式美學氣質(zhì),以一種新的視角,展示詩人對人生、宗教、自然以及愛情等諸多問題的睿智思考。
一、 哥特式藝術(shù)風格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哥特藝術(shù)出現(xiàn)于12世紀晚期,主要體現(xiàn)在建筑與繪畫上,起源于法國巴黎近郊。哥特美術(shù)和建筑借鑒于羅馬技術(shù),但置于新的美學觀點上。哥特式風格在建筑上主要是運用飛檐扶壁減少墻體本身的負重,使在墻面上開出大幅的玻璃花窗成為可能,同時使建筑的整體具有強烈的向上的特征。著名的法國巴黎圣母院、英國的圣·保羅大教堂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性建筑。高聳的尖頂,厚重的石壁,狹窄的窗戶,彩色的玻璃花窗,幽暗的內(nèi)部,陰森的地道……使人產(chǎn)生敬畏、升騰、神秘和超驗感。在輝煌絢爛的古希臘、古羅馬文明面前只能是“野蠻”、“兇殘”、“黑暗”。
18世紀中后期,“哥特”一詞成為一種新型小說的名稱。小說通常以神秘古堡、荒野廢墟為背景,故事多發(fā)生在久遠的中世紀;故事情節(jié)恐懼刺激,充斥著兇殺暴力、復仇、幽冥古怪或其它超自然現(xiàn)象;小說氛圍陰森恐怖,充滿懸念。在閱讀哥特故事時,讀者既感到強烈的恐懼,同時又確信自己安全,在受到強烈刺激后自己似乎更加清醒。
崇高美學理論的發(fā)展把哥特文學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1756年伯克在《論崇高和美麗》中提出了一種美學標準:崇高的藝術(shù)體驗既令人恐懼,又能給人以美感,使人在此中得到靈魂的凈化。他認為痛苦的思念會產(chǎn)生崇高的激情,而理性活動此時卻處于暫時停頓狀態(tài)。如果產(chǎn)生這種效果的痛苦不是真實的,只是想象,那么偉大的美學目標就完成了。在《論崇高與美兩種觀念的根源》中,伯克進一步提出:“凡是能從某種方式令人恐怖的,涉及可恐怖的對象的,或是類似恐怖那樣發(fā)揮作用的失誤,就是崇高的一個來源。”[1]這一系列理論對18、19世紀的作家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后來被美國愛倫·坡、霍桑,以及英國司哥特、瑪麗·雪萊等人廣泛應用于創(chuàng)作。在狄更斯、勃朗特姐妹、哈代等人的著作中,哥特風格的影響也十分明顯。大量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峻峭高山、垣古殘壁、荒原林海、電閃雷鳴,體驗的是一種神秘的超驗力量。
由于詩歌受到韻律和節(jié)奏等修辭方法所囿,不少評論家認為哥特式風格不適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到了18世紀,理性主義文學當?shù)溃瑔⒚芍髁x者為了強調(diào)理性主義的至高無上,壓抑一切對理性有威脅的因素,諸如:情感、幻想、知覺、神秘和超自然現(xiàn)象;強調(diào)文藝的教育功能,忽視了其愉悅作用和情感抒發(fā),并由此達到和諧的美學原則。所以這種理論與人自身的生理、性情體驗是存在矛盾的。18世紀,英國感傷主義文學,尤其是墓畔派詩人托馬斯·格雷等的出現(xiàn)緩解了這一矛盾,“哥特”創(chuàng)作風格開始影響詩歌的發(fā)展。感傷主義詩歌對“理性”社會表示失望,轉(zhuǎn)而崇尚感情,強調(diào)美好情感;墓畔詩歌以墓畔墳地為場景,以“人之必死”和“靈魂不完”為主題,描寫幽靈墳地和死亡給人帶來的快感,探究恐怖與興奮的關(guān)系。
1765年,英國古物收藏家托馬斯·泊西出版了民謠集《英詩輯古》,在序言中提出了“吟游詩人的詩歌主要以恐懼形象來顯示本身”的觀點。這部詩集的出版促使英國開始了一場“民謠復興運動”,人們開始對中世紀的一切產(chǎn)生興趣,競相修建哥特式教堂,收集中世紀古物,崇尚中世紀的生活方式。受到哥特風格的影響,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大量的描寫關(guān)于上帝和永恒主題的詩歌,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
二、 狄金森詩歌題材中呈現(xiàn)的哥特氣質(zhì)
從狄金森對詩歌題材的選擇上看,她的詩歌題材主要有兩個:死亡與自然,凸顯著濃厚的哥特式風格。
類似于感傷主義和墓畔詩人,狄金森將“死亡”作為主要題材之一。有學者統(tǒng)計,以死亡為主題的詩歌占狄金森詩歌的三分之二以上。狄金森認為,死與生相連,死導向永生,死是生的開端,死與生形成自然循環(huán)。但她將死以詩歌的語言形容得更加客觀與驚心動魄。“我為美而死/但是還未在我的墓里安息/又有個為真理而死的人/來躺在我的隔壁他悄悄地問我為何而死/‘為了美。’我說‘而我為真理/兩者本一體 我們是兩個兄弟像親人在夜里相遇/我們便隔墻談天/直到青苔爬上了唇際/將我們的名字遮掩。”這首《為美而死》就像講述一個中世紀哥特故事一般。故事發(fā)生在墳墓里,美與真理相遇。以哥特文學典型事物——墳墓象征被死亡氣息所籠罩的有限人生,美與真理隔墻對話,這代表為美而死或為真理而死仍然得走孤獨寂寞的道路。美與真理最終匯合,那便是當青苔讓他們歸于沉默時。在一種緊張神秘的氣氛中,我們領(lǐng)會到凄然的美,也終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和真理,回歸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生命的本身所在。這樣的“死亡”詩歌很真實地表現(xiàn)了狄金森創(chuàng)作的哥特情結(jié)。
詩人還創(chuàng)作出了一系列描繪死的過程、死的景象和死后世界狀況的詩歌。她似乎有過多次心理體驗,似乎深知死的全部內(nèi)情。比如《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車接我——車廂里只有我們倆——還有‘永生’同座。我們緩緩而行,他知道無需急促——我也拋開勞作和閑暇,以回報他的禮貌——我們經(jīng)過學校,恰逢課間休息——孩子們正喧鬧,在操場上……”這樣的臨死景象淡化了哥特式的恐怖,有驚無險。這樣的心理體驗是平靜的,但能內(nèi)外結(jié)合營造朦朧的氣氛,喚起讀者的感情,讓讀者不知不覺地跟隨她進入詩意。有時詩人把自己置放在垂死者的位置。如:“我”死時聽到一只蒼蠅嗡嗡不停地叫;室內(nèi)一片沉寂,“我”周圍的人已哭干眼淚,屏息靜氣地望著氣息奄奄的“我”,等待死神的最后一擊;“我”在清醒的一刻在心里把紀念品默默分贈眾人;然后漸漸彌留,又聽到蒼蠅的叫聲,死者眼前一片藍色,顯然視覺已變?nèi)酰^而聽覺又退化,那叫聲已時斷時續(xù),時高時低,窗戶已模糊不清,最后一片漆黑。自如地運用哥特手法,狄金森對死亡進行了悉心描繪,和18世紀感傷主義墓畔詩人一樣對死有種迷魔之情。
狄金森的自然詩歌色調(diào)多變。詩人在描繪一個快活的自然現(xiàn)象時,有時會突然哼出一聲低沉的悲調(diào),讓人措手不及,開始深思。比如《受傷的鹿,跳得最高》寫“我”聽獵人說過受傷的鹿跳得最高,那不過是死的極樂。歡樂是痛苦的鎧甲——用它嚴密包裹好,免得有誰見到你的血,驚叫“你受傷了!”可以看出詩人在創(chuàng)作表層上壓抑了自己強烈的情感,以一種近似于機械化的語言理性地思考問題。事實上傳達的思想發(fā)人深省:人、機械工業(yè)文明、大自然之間的隔閡是難以溝通的,悲傷油然而生。誠然像她詩歌一樣,“望夏天,它似悲傷一樣無聲無息地逝去;看冬日,它射來一道傾斜的光”。看狄金森的詩歌似乎像是建立在弗洛伊德“無意識”學說上的“超現(xiàn)實主義”畫作。實質(zhì)上是哥特精神的演化,中世紀人們認識上的缺陷對種種自然現(xiàn)象不解而產(chǎn)生的神秘、恐懼、敬畏之感,在19世紀機械文明發(fā)展下,在人與自然的不和諧發(fā)展下演變導致了新的精神危機。狄金森正是運用了哥特式手法的震懾力,清醒地提醒著世人自然、人類之間四伏的危機和險象。這與哥特式文學的創(chuàng)作初衷目的是吻合的。
總之,在近1800首詩作中狄金森抒寫了自己對人生、宗教、自然以及愛情等諸多問題的睿智思考與獨到見解。帶有自閉癥性格的她能夠潛心體驗沉思過程,似乎生活在中世紀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歐洲古堡,探索到了寂靜的質(zhì)量。詩歌結(jié)合超自然和現(xiàn)實,以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了一個內(nèi)外相通的哥特世界。
三、狄金森詩歌在意象與語言運用上的哥特式風格
狄金森將哥特式創(chuàng)作手法自如地運用于詩歌意象的創(chuàng)作。在《穿過小徑,穿過荊棘》中表現(xiàn)的哥特式風格非常濃郁。狄金森像女巫般用典型意象“小徑、荊棘、寂靜的路、豺狼、蛇、暴風雨、雷電、兀鷹、幽谷……”給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充滿魔幻色彩。“小徑、荊棘、寂靜的路”一開始便是一片陰森,接著詩人的靈魂開始在這暴風雨和雷電交織的夜晚漫步。幽冥的夜晚,讀者可以感覺到一顆炙熱的心在奔騰,而周圍隱藏著“豺狼、蛇”等危機,在幽谷中穿梭,靈魂的力量受到挑釁,一個弱小的個體在掙扎、反抗。在讀這首詩時,明顯有股戰(zhàn)栗和惶惶不可終日的緊張情緒在壓抑著思想。這也正是狄金森這首詩歌的精彩之處,她將哥特小說中的危險因素隱藏于環(huán)境中,將恐懼描繪成有實體的逃亡之路。
《狂野的夜,狂野的夜》中兩個泳者在水中掙扎是這首詩的意象,在營造危險場景氣氛時,著力刻畫了隱秘曲折、復雜微妙的深層心理世界,由對愛情迫切地等待和向往到淫欲渴望的破滅。她將男女性愛的如膠似漆與一種病態(tài)邪惡相結(jié)合,讓人讀后有種無法擺脫的壓抑。這種近似瘋狂的精神和心理除了來自于狄金森筆鋒,重要的是來自于她骨子里的“哥特氣質(zhì)”。
狄金森和惠特曼一樣,對詩歌的傳統(tǒng)規(guī)范都表現(xiàn)了不馴的叛逆姿態(tài)。一般情況下,她都使用普通人使用的口語,包括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方言;但她有時也使用生僻、古奧的詞匯,鑲嵌科學術(shù)語,運用商界行話和宗教詞匯,或是把拉丁語源的抽象詞匯和盎格魯─撒克遜語源的實體詞組合起來。詩歌中大量使用奇特的暗喻、轉(zhuǎn)喻、轉(zhuǎn)義、暗義等修辭手段。詩歌《從一條板向另一條走去》中關(guān)鍵詞是“plank”,如果不理解這個詞的由來,我們就很難理解這首詩歌究竟要表達什么。原來17世紀海盜殺害俘虜時,蒙上俘虜?shù)碾p眼,讓他們在突出舷板的跳板上行走,直到落海溺死,稱為walk the plank。而在整個閱讀過程中我們始終是帶著疑惑的,直到所有謎團解開。類似于這樣的詩歌在狄金森詩作中是屢見不鮮的,如《相逢,是意外事故》中的“米達斯”,《有一天當夏日正盛》中的“伊卡羅斯”……這些文字就像一個個密碼,充滿迷幻色彩。除此之外,詩中常會出現(xiàn)與《圣經(jīng)》相關(guān)的詞匯,帶有宗教色彩,加深了狄金森詩歌的神秘感。
狄金森的詩風簡潔凝煉,甚至為了獲得簡潔而不惜犧牲完整。由于任意省略語法成分,顛倒語句語序而形成了符咒式文字。在《有些人過安息日到教堂去》中“贊揚”,原文“Preaches”,在翻譯過程中必須理解為“Preaches up”,而狄金森則省略了“up”,否則到后面的“at last”就很難講通。狄金森大量詩歌中傾斜短劃,表達過渡、跳躍、省略成分,或者只是為了造成韻律上的起伏跌宕。
艾米莉·狄金森作為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先驅(qū)之一,她詩歌的美乃是種奇特的美。美的效應在于使靈魂激動而變得高尚,使敏感的靈魂悲泣。在她營造的內(nèi)外相通的哥特世界里,當面對峻峭高山、滾滾大河、垣古荒原、莽莽林海、古老廢墟或電閃雷鳴時,我們似乎體驗到一種神秘的超驗力量,心中充滿敬畏與恐懼。狄金森的詩歌像一面鏡子,在字里行間中滿足了人類的好奇心,使我們關(guān)注自我,在受到驚嚇、威脅中滿足快感,形成了一種新型文學體驗。在美國文學的大環(huán)境中,在感傷主義和墓畔詩歌影響下,她的詩歌創(chuàng)造了一個想象奇特、神秘、寂靜卻又感情幟烈的哥特世界,因而具有了獨特的魅力。
參考文獻:
[1]經(jīng)典文藝理論譯叢(第五輯)[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出版,第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