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敘述角度,在一件作品里,并不見得始終如一。熱奈特指出,敘述角度可以有固定式、不定式和多重式。他說,“把前后一致視為榮譽攸關的規范顯然是武斷的”;還說,各個敘述角度的區別,不總是那么純粹、清晰。比如,當敘述者被當作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也就是內聚焦)時,本來,作品中的一切都應該通過這個人物的眼睛,排除外部描寫,可是,這一要求經常被作家突破。中國學者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中把這類突破稱為“視角越界”,她并且以對美國著名小說家舍伍德·安德森的《雞蛋》的詳細分析,證明從內視角越界到全知視角的必要和合理。
敘述角度的理論是在二十世紀初才被提出,而小說遠在公元前就已經產生。就是在今天,小說家也不是亦步亦趨地按照敘事學的公式去寫作,他們從自己表達思想和藝術創新的需要來安排敘述角度的變化。于是,我們就經常可以看到敘述角度的故意模糊和暗中轉換。
魯迅的《祝福》寫祥林嫂的大半生,由“我”的“所見所聞”的角度寫出。其實,“我”常年遠離故土,對于祥林嫂的遭遇所見甚少,所聞居多。小說里有許多細節發生時,“我”不在場,何從聞見,經不起仔細推敲。例如,祥林嫂最初由衛老婆子帶到魯家,“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誰觀察得這么仔細,又在什么時候告訴“我”?這種地方,用全知角度,更為合理。可是,這篇小說如果采用全知角度,將會大大遜色。從“我”這樣一位新派知識分子的感受來看祥林嫂,看魯四老爺,在一頭一尾“祝福”的喜慶氣氛中,寫“我”聽說祥林嫂的死去的心態,才能使讀者“悚然”,“背上遭了芒刺一般”。而中間的描寫如果嚴格局限于“我”的目光,又難免單調粗略,所以既需要第一人稱,又需要向全知角度偏轉。
鄧一光的長篇《我是太陽》和他的中篇《父親是個兵》有若干重合,長篇是全知視角,因為講敘關山林幾十年生涯保持一個固定角度,是非常困難的;同樣,在中篇里用固定視角也不容易做到,作者卻采用第一人稱。為什么這樣做?因為作品的立意,就是從兒子的眼里,從年輕一代的角度,看老一輩軍人。在中篇的開頭部分,來家探望的叔叔伯伯對“我”說,“你的父親,他是真正的兵”。輕輕一筆,點出了和平日子里新生代對硝煙里出生入死的父輩的崇敬,也透露了兩代人的心理距離,具有全知視角不可能產生的效果。
長篇和中篇都寫了將軍回到故鄉,寫他看到老根據地的貧困之后的震驚、憤怒、慚愧。同一位作家,寫同樣的事情,因為采用的敘述角度不同,所達到的藝術高度,對讀者的精神沖擊力,就判然有別。在《我是太陽》里,將軍聽了鄉人的哭訴,他的心理怎么表現呢?用全知視角,只好在外部動作上做文章:
關山林怔在那里,出聲不得。他的身上,先是兩只手,接著是腿,然后是腰桿和脊梁間,嘎吧嘎吧地發出骨關節錯動的聲響,那些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到后來,連他們坐著的這間屋子都給震動得搖晃起來了。
在寫實性很強的小說里,極力夸張近乎浪漫傳說,并不帶來強烈的感染力,反而顯得不很諧調。而在《父親是個兵》里,父親撲通一聲跪在早已犧牲的大伯的遺孀大嬸面前,接下去是作為兒子的“我”的反應:
我被那個場面給鎮住了。熱血一股股地往我臉上涌。我的父親一生硬骨,他打了數百仗,負過多次傷,至今他的顱頂還殘留著一粒黃豆大的彈片,腿肚里還有一粒子彈。我的父親他從來沒對人說過軟話,他直到八十歲的時候仍然大跨步地走路,腰板挺得筆直。
不是從冷靜、客觀、中立的全知敘述者的眼睛,而是從兒子“我”的眼睛看,看到一輩子剛強、倔犟、孤傲的父親滿含熱淚地跪在他的大嫂腳下,強烈的對比引起驚詫,繼而是理解,懂得了父親平日貌似冷漠的外表下面熾熱的心。讀者感到的比“我”感到的更多,他們看到了兩代人心靈的溝通,看到了新一代的英雄主義火苗的燃起。
《父親是個兵》不可能一直保持內聚焦的視角,他寫父親參加革命的最初動因,是被財主戲耍傷了自尊,有一個農忙季節吃肉的場面:
蒸肉一塊塊足有四指膘,白花花顫巍巍臥在噴香的霉干菜上,讓喝酒的人眼珠子一個個幾乎掉了出來。雇工們整齊地咳起嗽來,把嘴里的燒酒咳得像下雨一樣。
那顯然是暗轉到全知視角。為了第一人稱具有的強烈效果,在局部用暗轉、越界來彌補的不得已,讀者會欣然接受。
王先霈,著名文學教育家,華中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