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的這首經典之作沒有一個字提到秋,但恰恰寫出了經典的秋天景象。作品只有五句,一眼望去就可感到,其特點首先在句法上,前面三句都是名詞(意象)的并列,沒有謂語。但是,讀者并不因為沒有謂語而感到不可理解。
第一句,枯藤、老樹、昏鴉,這三者,雖然沒有通常的謂語和介詞等成分,但它們之間的關系并不因此而混亂。它調動著讀者的想象,構成了完整的視覺圖景。三者在音節上是等量的,在詞性上是對稱的,“枯”、“老”、“昏”在情調的悲涼上是一致的,所引起的聯想在性質上是相當的。小橋、流水、人家,也一樣,只是在性質上不特別具備憂愁的感覺。后面一句:古道、西風、瘦馬,三個意象,互相之間沒有確定的聯系,但與前面的枯藤、老樹、昏鴉在性質上、情調上有精致的統一性,不但相呼應,而且引導著讀者的想象進一步延伸出一幅靜止的圖畫。這時,在靜止的圖景上,出現了一個行人和一匹馬。如果是俄語、德語或者法語,就不能這么簡潔,人家的語言要求明確性數格。昏鴉是一只還是數只,瘦馬是一匹還是多匹,而且還得交代:鴉和馬,乃至風和樹,是陰性還是陽性;“斷腸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本來,騎馬可以引起生氣勃勃的感覺,但卻是瘦馬,反加深了遠離家鄉之感。這種感觸,又是在西風中。在中國古典詩歌中,西風,就是秋風,秋風蕭殺的聯想已經固定。所以作者沒有正面說蕭殺,而是把聯想空間留給讀者。古道,是古老的,或者是從古以來的道路,和西風、瘦馬組合在一起,在感情的性質上,在程度上,非常統一、和諧。
也許有同學會提出疑問,這樣的句子是一種“破句”,為什么有這么多好處呢?因為這是漢語抒情詩。詩比之散文,要給讀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間,讓讀者的想象參與形象的創造,參與越自然,越沒有難度,詩歌的感染力越強。比如,古道、西風、瘦馬,這匹馬是騎著的,還是牽著的,如果交代得清清楚楚,反而煞風景。這就產生了一個現象,在散文里看來是不完整、不夠通順的句法,在詩歌里卻為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促使讀者和作者共同創造。這正是漢語古典詩歌一個很大的特點,也是很大的優點。這種手法,在講究對仗的律詩中,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在唐朝已經十分普及,精彩的例子唾手可得: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這是溫庭筠《商山早行》中的一聯。雖然構不成完整的句子,但上聯提供的三個意象,卻能刺激讀者的想象,構成完整的畫面,雞聲和月亮足夠說明,這不是一般的早晨,月亮還沒有落下,這是黎明。茅店,更加提醒讀者回想起詩題——“早行”,是提早出行的旅客的視覺。下聯的“人跡”和“霜”聯系在一起,互為因果,進一步強化了早行的季節和氣候特點,雖然自己已經是早行了,但是還有更早的呢。而“板橋”,則是作者聰明的選擇,只有在板橋上,霜跡才能看得清楚,如果是一般的泥土路上,恐怕很難有這樣鮮明的感覺。
西方詩歌,語法和詞法的規律與漢語不同,他們在詩歌里,也很講究語法和詞法的統一性。西方詩歌中,像《天凈沙》這樣的句法可以說是十分罕見的,即使有個別句子,也是十分偶然的。正是因為這樣,我們的詩歌語言,在二十世紀初,受到了美國一些詩人的特別欣賞,他們把我們這種辦法叫做“意象并列”,并且由此發展出一個流派來,叫做“意象派”。
當然,如果一味這樣并列下去,五個句子全是并列的名詞(或者意象),就太單調了。所以到了第四句,句法突然變化了,“夕陽西下”,謂語動詞出現在名詞之后,有了一個完整的句子。但是,其他方面并沒有變化,仍然是視覺感受。后面如果繼續寫風景,哪怕句法有變化,卻因為一味在視覺的感官上滑行,也難免給人膚淺之感。故作者不再滿足于在視覺感官上滑行,而向情感更深處突進,不再描繪風物,而是直接抒發感情——“斷腸入在天涯”。這里點出了秋思的情緒特點,不是一般的憂愁,而是憂愁到“斷腸”的程度。這就不僅僅是凄涼,而且有一點凄苦的感覺了。人在天涯,也就是遠離家鄉。被秋天的景象調動起來的馬致遠的心靈和范仲淹、杜牧是何等的不同,他對大自然的欣賞只限于凄苦,不涉及國家的責任,故悲而不壯。對家鄉的懷戀,倒是相近的,雖然沒有明凈的圖景,但并不妨礙它的動人,詩人個性化的生命就在這不同之中。這首小令幸虧有這最后一句,使它有了一定的深度,在情感的表達上也有了層次,避免了單調。
孫紹振,著名文學教育家,福建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