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有頭債無主

看上去并不太高明的手法，卻跨六年時間，六個省市，令上百家中小紡織企業上當受騙，被騙貨物價值高達8億多元人民幣——行騙的竟然還是同一個騙子張福銘！更難以置信的是，騙子今天竟然在受騙者中發展“下線”，繼續肆無忌憚地騙！

被騙企業有的砸鍋賣鐵、東挪西借，元氣大傷；有的求告無門、負債累累，最終倒閉；有的數次遠赴美國討債，卻只是新添了上百萬元的路費；更讓人悲憤的是，一對被騙300多萬元貨物、剛剛靠借款創業的浙江姐妹，竟然不堪重負，雙雙跳樓自盡……

一個女人的重要性

6月一個悶熱的下午，在位于上海南匯郊區的一處廠房里，記者見到了55歲的孫厚才，據他提供的一篇6頁紙的《服裝巨額貨款被騙價值及經過》顯示，他被張福銘騙去了價值1652.129696萬元的貨物，數字精確到了小數點后6位。

2004年4月20日，上海亮節服飾有限公司老板孫厚才經人介紹，認識了蘭宏制衣有限公司老板李英。“李英50多歲，人也蠻爽快。”果然，看上去很爽快的李英付錢更爽快，她從孫這里訂的兩批分別價值10萬美元和8萬美元的牛仔褲外貿單，很快錢貨兩清。

不久，李英便熱情邀請孫厚才一家去她家做客。在李英精心準備的家宴上，孫厚才醉了。然后，他也邀請了李英全家到他家做客。這時，李英告訴了孫厚才一個好消息，她和美國的合作伙伴Joe，共同在紐約開了一家外貿公司，她不僅占股份，還常年派了兩個人在里面。這次，Joe拉到一個價值近2000萬元人民幣的大單，這樣好的事她自然想托付給“大哥”孫厚才。

頭次碰到這么大的單子，按李英說的單價，其利潤更是十分豐厚，老孫禁不住心花怒放。2004年6月6日，一個吉祥的日子。亮節和蘭宏大張旗鼓地進行了緊密型合作的聯營儀式，敲鑼打鼓，聲勢浩大，還請來了區長等相關政府領導揭牌。

儀式之后，酒濃正酣的孫李二人趁著高興，正式結拜為義兄妹。孫厚才如今反思自己泥足深陷的一個最重要原因，正是對這個“干妹妹”的深信不疑。

由于前兩次的愉快合作，孫厚才這次連訂金都沒收，雙方約定貨到付款。很快，亮節的廠房里就響起了轟隆隆的縫紉機聲，大批的面料輔料絡繹不絕地運來，躊躇滿志的老孫不惜動用全部身家，重金投入1500萬元，天天守在工廠，在他眼里，那一條條牛仔褲可不就是一張張鈔票。

騙子的“情書”

一個月過去了，老孫的第一批集裝箱（大概12萬條褲子）漂洋過海到了美國，兩個月，三個月……五個月之后，總共65萬條褲子如約陸續抵美。

此間，每到亮節應收款時，美國的Joe都會主動打電話給李英，說貨款已經匯入外貿公司賬戶，可每次都沒看到錢，于是又推說李英提供的賬號有錯，錢已退回美國；并且還有幾次把假的信用證傳給蘭宏……

其實早在第二個月沒收到錢的時候，老孫就起疑了，他屢次問李英Joe的真實身份。李英總是轉移話題，反過來安慰他：“Joe信得過，我們成功合作很多次了，貨款回籠肯定沒問題，繼續做！”此時的孫厚才也停不下來了，面料輔料都進了，褲子要是擱在國內賣，連一半的錢都不值。下狠心賭一把，他仍舊按時按量完成了訂單。

“我在美國經商十年，談不上厚道，但我會完全按照生意場上的游戲規則來做，一切請放心……相信你來美國見面后，就會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生意人……Joe”孫厚才至今保存著當時Joe傳真給他的一封親筆信，言辭懇切動人。

2004年底，孫厚才坐不住了，李英這時也去了美國，聲稱去找Joe要錢。如果說這時孫還抱有一絲希望，那么當他從一個蘭宏員工口里得知Joe就是張福銘時，所有的亮光就都熄滅了。之前也是從事針紡生意的張福銘在上海圈內，早就“臭名昭著”，曾因涉嫌欺騙銀行貸款，被警方通緝。

果然，幾天后，李英便從美國發回了一個可怕的消息：Joe說質量不好，東西都被他賤賣掉了，但就是不給錢。電話里，李英極盡懺悔之能事。

老孫后來才知道，李英其實早就知道Joe——張福銘的底細，張還欠著她570萬元的債。為了拿回這筆錢，李英聽從了張的安排：“咱們合伙做生意，賺到的就還給你。” 直到今天，老孫也無法斷定這個“干妹妹”究竟是不是張福銘的“同黨”，說是，她如今公司被封，住宅被拍，她也躲在美國不敢見人；說不是，她明知這張福銘是騙子，又為何千方百計隱瞞呢？難道就為拿回張欠她的錢？可誰這么傻，舊債未消又添新債？

面對債主逼債，法院查封，住房差點被拍賣，孫厚才一個月足足瘦了20斤，死的心都有了。三年過去了，老孫屏住呼吸慢慢挺了過來，欠的債也還掉了90%，成為被騙企業中為數不多東山再起的典范。然而，亮節公司卻改了名字，只因“往事不堪回首”……

“追捕”

孫厚才2005年就到上海經偵總隊報了案，至今沒有回音。按公安部門的說法：一是證據不足，二是不知張福銘躲在美國何處，三、還涉及到中美間敏感的引渡問題。

律師也說：“這個官司沒法打，第一被告應該是李英，你沒有權利告張福銘，他的簽名都是Joe，所有手續也是和李英之間的，可謂處心積慮。可告她又有什么用呢？”可以通過美國移民局，將張福銘遣送回國，前提卻是必須先找到他。

一個叫周文兵的上海針紡廠商，成了所有受害者中唯一一個曾經親眼在美國見過張福銘的人。他和孫厚才的受騙經歷極為相似，也是通過“中間商”李英受騙，金額也是1000多萬元，只不過受騙理由多了一條——“看到亮節和蘭宏聯營，我們放心了”。

周文兵在記者下榻的賓館里接受了獨家采訪，極為小心謹慎的他，講到“關鍵處”，還特意關閉了采訪機……

最初，他并沒想過會是騙局，服裝業相互欠款是常事。由于數額巨大，他準備親自去美國討債。2005年6月，周文兵第一次來到Joe位于紐約百老匯第七大道的辦公室，門牌上掛著“美國May Fashions Corp公司”的招牌。

他和Joe約在曼哈頓一個飯店吃飯。Joe 五十六七歲的樣子，體重150斤左右，個頭1.76米上下，很樸實的上海男人模樣。一落座，他就連聲道歉：“美國客戶沒給我錢，對不起……”兩人相談甚歡，Joe許諾從6月開始，每周還周100萬元人民幣。

這本來是周文兵最好的一次抓住張福銘的機會。當時他在美國的朋友警告他，Joe肯定是騙子。朋友嫁了一個在當地很有勢力的意大利人，提議周：趁兩人吃飯之際，將Joe拿下，逼他還錢。可他堅定地認為Joe不是騙子，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周文兵滿懷希望回國了，沒和Joe簽訂任何手續，甚至沒追問他的中文名。第一周，錢沒來，第二周，還是沒來……2005年11月份，周文兵感覺可能出問題了，于是趕緊又簽了一個月，飛去了美國。飛機剛落地，Joe的手機就打不通了，他再次無功而返。

2006年，幾乎絕望了的周文兵接到了一個美國朋友電話，說他知道李英住在哪里。周文兵第三次去了美國。那天，周、李還有周的朋友在一個賓館房間里一直談到晚上9點半。這時，卻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進來的是兩個美國警察，說有人報案告他們綁架。

在美國，綁架可是重罪。嚇得不輕的周文兵被帶到警察局，好在經過詢問，發現只是誤會，就放了他們。周文兵也在美國報了案，警方卻告訴他這是經濟糾紛，只能找律師。美國律師費高得離譜，他只能放棄。

臨走前幾天，他竟然在一家商場里看到了自己的褲子，本該賣50美元一條的，只賣12美元，老板還很得意地告訴他：“我花4美元從一個中國人那里拿的，超便宜。”

心酸的周文兵回到中國，又到上海經偵總隊報了案。此時，他才從朋友口里得知Joe就是張福銘……當時僅上海就有幾十家企業報相同的案件，負責的黃警官直說：“政府不出文，我們私下出去，我們還沒抓他呢，就被美國警察抓了。”

綁架風波后，李英也徹底消失了。張在美國的公司理所當然也消失了。周文兵實在沒轍，只能寄希望于野路子——不惜鋌而走險，找張福銘的家人，威脅張還錢。

2006年11月，終于被他找到。巨大的佛龕極具諷刺意味地立在張家客廳里。張福銘年近80的父母，當著周的面，虔誠地跪在佛前磕頭，嘴里念念有詞，請菩薩保佑兒子沒事。

第五天，張福銘終于叫一個自稱紐約大姐的女人打來電話，24小時內，他們就會把200萬美元打到周賬上。隨后發生的一切，如此蹊蹺、離奇、緊張，簡直猶如《無間道》里的劇情。時間過去剛18小時，張福銘居然就串通了周身邊的人，偷偷放走了張的父母……

周文兵再次錯失了一個絕好機會，卻不想再找張的父母了。恍惚間，他竟產生了如此荒唐的念頭：張福銘至今不被抓到，真是他父母求神保佑的結果？

拿出全副身家，還掉所有欠款……解散工廠那天，周文兵只剩一顆悲涼的心。

悲情復制品

采訪過程中，記者還聽說了其他一些更離譜的人物和情節，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張福銘還曾經騙過一個他自己多年的朋友，定了一批針織女套裝，之前確定每件270克重，最后貨到美國，只有240克。張早就掌握了他這個朋友愛貪小便宜的性格，知道他會偷工減料。貨到美國，他就以此為借口將貨私下賤賣了。每次騙完，他在美國相應的公司也隨之消失，最短壽命兩個月。

就在這個悶熱的6月，張福銘正在慫恿周文兵身邊一個曾被他騙了幾百萬元的朋友，擔當李英那樣的角色，條件是：只要騙到一定金額，他就幫朋友一家辦去美國，錢五五分成。周文兵甚至數次親耳聽到他們對話的內容……張之前安排的中間商，紛紛“爆掉”，他迫不及待地想發展新“下線”。朋友想將計就計騙張一筆訂金減少損失，周鄭重警告他：“你小騙子想和大騙子玩兒，趁早死了這份心。”

但不乏“自不量力”之人。一個虧了兩三千萬元的老板，破罐子破摔，受張福銘指使，一個月花幾萬元租金在上海租了個別墅辦公。張承諾他，只要騙到四五千萬元的單子，就分一半給他，并把他辦去美國。幾個月之后，這個倒霉的家伙不僅沒有騙到一分錢，還倒貼進去了十幾萬元的房租。

也有厲害角色。據說有個女老板，騙了100多個集裝箱，她在張和受騙企業中兩方周旋，不僅騙了貨物，還騙了張的訂金，現已失蹤。據查，此女沒有出國記錄，不知是躲起來了，還是被……

據熟悉張家的人說，張福銘兒子走路一直習慣性低著頭，看上去很奇怪的樣子，上下學有三部車分別負責接送，車牌還隨時更換。他從小學起，就在大人那里學會了如何防止報復，例如每天必須換一件衣服，以免被人認出……

張福銘案在滬徹底爆發后，他便陸續將觸手伸向了和上海相近的江蘇、浙江，乃至現在的福建、山東、湖北等地，上百家紡織企業前仆后繼，紛紛跌入張福銘團伙編好的迷網，涉案金額高達8億多元人民幣……其中一條消息，令人悲憤交加：一對被騙300多萬元貨物、剛剛靠借款創業的浙江姐妹，竟然不堪重負，雙雙跳樓自盡……

手法都是相近的，并不高明卻足以致命，因為欲望從來未曾停息……

用五個步驟簡單總結：

第一步：拋磚引玉，高額進價做誘餌；

第二步：暗渡陳倉，通過中間商介入（這也是最厲害的一招，令人防不勝防）；

第三步：瞞天過海，利用信用證時差。信用證開出不久，寧可付少量違約金而取消信用證。服裝生產企業一旦簽訂了銷售合同，產品上了流水線，就無法停下。

第四步：借刀殺人，從海關倉庫“逼宮”。“也有人發現上當，將已生產出運的產品扣在中國海關倉庫，或是貨到美國后款不到手就不放提單。”但高昂的倉儲費、一周后不清關貨物將會被運進美國政府倉庫作為無主貨處理等現實問題，又迫使他們不得不將貨物放給張。

第五步：金蟬脫殼，套取價差獲利（廠商們辛苦生產的服裝被張在美超低價賤賣）。值得注意的是，他下單的服裝多為沒牌子的彈力毛圈布和天鵝絨面料的女式跑步套裝和牛仔褲等，“這種款式在美國一年四季都好銷，不用牌子則是為了不受品牌保護政策影響。”

“我們知道錢是要不回來了，只希望能引起政府重視，早日將張福銘繩之以法，并愿能以此警示其他正在受騙、還未受騙的同行們！”

文章結尾，引用這句受害者的肺腑之言，但愿他們能夢想成真！

受害企業親身說法：

現在沒有很好關系的人不做，有一點風險的不做，或者付全款才提貨。如果國外客戶找到我，我一定要通過大一點的外貿公司做中介，最好是在美國和歐洲都有實實在在辦事處的，一定要開信用證給我，由大公司把關，風險由他們承擔，我寧愿分一點利潤。

——孫厚才

要事先了解客人的信用度口碑，還有他的技術指令是否正常，有的是反常的，還沒確認，就說做下去了，好像給你的感覺是為你著想，不讓你的工廠等。其實是他不管你的款式，因為他也不花錢，將來就是賤賣。

做外貿，對方開信用證的，最好通過保險公司，雖然會多付點錢，但很安全；如果付現金，訂金拿到手，貨生產出來，就要求對方派人來驗貨通過，全款付清，貨再出岸，來人可以一直監督到貨上船。不然寧可不做。

——周文兵

受騙企業名錄

（僅江浙兩地部分企業）

浙江桐鄉億能服裝有限公司：

被詐騙服裝50~60個集裝箱

浙江桐鄉駿豐服裝有限公司、浙江桐鄉豐源泰服裝有限公司：

被詐騙服裝：12~15個集裝箱

江蘇泰州叢光服飾有限公司：

被詐騙服裝80~85個集裝箱

蘇州旌德服裝有限公司、江蘇江堰進出口公司：被詐騙服裝15~20個集裝箱

寧波豐雅服飾有限公司、寧波錦藝服裝有限公司、寧波露依絲安娜進出口有限公司：被詐騙服裝55~65個集裝箱

江蘇常州火焯進出口公司：

被詐騙服裝10~12個集裝箱

（本文除張福銘和蘭宏公司為真名外，其余人名、公司名皆為化名。畢竟生活和生意都還要繼續……）

編 輯范洪麟

E-mail:fjl@shangjie.bi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