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開在樹上的花,淡黃色的、乳白色的,細碎、繁密、清幽、淡雅,一如他的名字,質樸、淳美、恬靜,一點也不顯得張揚。
遠離了泥浞,選擇了潔凈;遠離了肥沃,選擇了清貧;遠離了熱鬧,選擇了寂寞。沐朝陽而浴清風,飲晨露而汲晚霜,自開自落,自生自長。
五月六月,她就默然開著,本分而率真。
這時候,綻放艷姿的多的是,草本藤本的自不必說,單與他同屬木本的就有不少佼佼者,夾竹桃是鮮艷的紅,白玉蘭是晶瑩的白,金合歡是花花綠綠的滿樹。然而,他們太嬌氣,太傲氣,太名氣。她們的每一朵都是一個獨立的美人,閃耀在枝頭,攝人心魄。享盡了古往今來文人騷客的歌詠和贊美。
她卻不同,土生土長的樹,或者三五株,或者成行成片,太平凡地開著自己,為自己開著,花沒有姿色,沒有形態,更沒有韻致,細小得幾乎分不出這一朵和那一朵,幾乎不能說綻而只能說開,不能說朵而只能說粒。偶爾有幾只白色的蝴蝶光顧一下,很快扇翅而去。而賞花的人們,從來沒有主動地看過她哪怕一眼,如果讓一個年過半百的文人雅士描述一下,他的答案只能是一無所知。但是,艷陽下,暴雨下,來來往往的蜂蝶的翅膀下,尋花問柳的才子佳人的摺扇下,她就在默默地開著。
她曾是人們自然而然選用的美化家園的樹種,卻逐漸成了落后土氣的象征,被雪松和玉蘭這些貴族紳士擠出了家園,就像那些土著居民一樣,退回到更偏遠的地方生存。只有那些有些歷史根基的,有些民族個性的,有些文化底蘊的而同時又有些清貧的人家,還收留著他們,因而他們還偶爾出現在一些百年歷史的校園或公園。
她有一個沒有文化氣的名字叫黑子。宛西人就叫她黑子樹,叫她的種子為黑子,而叫她學名女貞子的只有中藥鋪里的掌柜們,這兩個反差強烈的名字卻渾然地統一在她身上,正像鄉村少女或鄉村漢子,是淳樸平凡被人遺忘卻又頑強生活的蕓蕓眾生的寫真。她從不提她是桂的同根同宗,是桂在鄉間生活的另一種容顏。屈原吟唱了蕙蘭椒桂、辛夷茱萸,卻從沒提過她,后世的詩人便永遠忘了她。她沒有用桂的色、桂的香、桂的貴去迎合世俗的胃口,就像那些穿布褂、扎發辮、說方言的村姑,不刻意涂脂抹粉撇腔捏調迎合淺薄的時髦一樣,活得平凡,甚至艱難,但活得本色,活著自己。
然而,土生土長的鄉下人始終是她們的房東和鄰居,她們不經意地生長在鄉下人的房前屋后,田間地頭,鄉下人就任由她們長大,農忙之間,心情好時,還會刪繁就簡,為她們去掉多余的枝條,因而,在這里,許多時候看見她,已不像教科書上說的那樣常綠灌木,簡直可以和其他喬木一比高低。鄉下人從來不嫌棄她們的平凡和清貧,從不刻意地按照自己的喜好去修剪她們,如小塔、如方陣、如動物,而一任她們的個性。吃飯時,鄉下人端著海碗,三三兩兩蹲在她的綠蔭下,黑布千層底下就是密匝匝的落花,工作時,把汗濕的褂子脫下來,隨手搭在她的身上,或者有一根鐵絲從他的枝上綁起,另一頭綁在墻壁的洋釘上,上面掛著煙葉、葫蘆、汗衫和紅辣子。遇到吃飯的人多,例如蓋樓房或修石橋的二三十號人,伸手板下細條,一比一折,便是簡易的筷子,挑起大抄的撈面條,撲撲嚕嚕地送進了口。午飯后,你會聽見幾個好玩的說,走,黑子樹下捉老漢去,那是要“將軍”了。夜晚,嫌屋里太熱的人便拎一張竹席或葦席,往樹下一鋪,望著星漢,謅著牛郎織女,呼嚕嚕地香睡去。如今,鄉下人很多富起來了,蓋了樓房,貼了面磚,也想綠化美化一下,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她是他們心中永遠的朋友。
仲秋節過了,桂花已經第一萬次地享受著人們的掌聲和贊美,而女貞子,這個因出身和命運而生活在另一個層次的桂花的姐妹,仍然默默地開著,悄無聲息地卻又怡然自得地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