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深山里的人,死后葬在山里,生活在平原上的人,沒有山,也沒有洶涌的江河,不能夠水葬,對火葬也很忌諱,他們只能是別無選擇地葬在自家的莊稼地里。一輩一輩的人,從溫暖的村莊出發,最后以墳的形式,到達生命的另一種存在。祖先在莊稼地里守望著村莊,守望著遠遠的垂下的黑綢帶一樣的炊煙,守望著一年四季的耕耘收割,守望著后面的子子孫孫。分責任田的時候,我家把地分到了北洼子,北洼子那里的地是上等的好地,地肥不起堿。最后只好忍痛割愛,把地換到了南坡沿,因為我爺爺的父親,爺爺的爺爺,他們的墳都在南坡沿。也有人家沒能夠把自家的墳分到自己的莊稼地里,就不嫌麻煩,請風水先生挑好了日子,把墳遷到自家的地里。祖墳在別人家地里,不放心,擔心別人家為了多種幾棵苞谷棉花,把墳欺占的小了,有了鼠洞也自掃門前雪不掛礙于心。下地看望莊稼的時候,也就把祖先看望了,在收獲苞谷大豆高粱地瓜花生的時候,把秋天的收獲也祭奠給了祖先。祖先的墳,大大小小占了半個畦,并且分跨在兩個畦壟里,澆地時,先仔細地檢查一下墳是不是有了窟窿,有了塌陷。把锨刃往莊稼地里斜戳進去,用那些養育莊稼,養育活人的泥土抖落到祖先的墳上。到大的節令,僻如清明七月十五中秋年底,總要給祖先上墳,祭一些應時的水果點心,燒一些紙錢紙元寶,上墳時免不了把附近的莊稼燒了,把青青的麥苗燎焦了,把嫩嫩生生的菜葉子烤化了,自己家的算不了什么,如果是別人家的,只要是你盡了小心,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事發生口角。
有聰明的人家在上墳燒紙錢的那塊屁股大的地方,放上一塊石板,或者干脆用水泥澆筑出一塊平臺。父親要跟風趕潮流,爺爺不同意。圍繞著墳地,總要種上密密麻麻的莊稼,比如兩座墳之間的空地,在用機械耕種的時候,就成了莊稼地的盲區死角。拿來鎬頭,把那么一塊狹長的邊角刨成暄軟的饃,把谷種麥粒高粱苞谷點種下去。爺爺說,老祖宗如果看見后人忘了種地的勤儉,會不高興的。祖先怎么不高興了?他會揍爺爺一頓嗎?像父親掄圓了笤帚揍他的兒子一樣嗎?或者咳嗽一聲,板著臉警醒你不知深淺的胡鬧。爺爺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后來,爺爺也走進了莊稼地,在莊稼地里隆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墳。村莊里少了一個人,莊稼地里多了一雙守望的眼眸。爺爺曾經那么小心地照顧著祖先的墳,現在輪到父親身上。我去地里打豬菜,背著一筐的野菜回來時,打菜的鐮刀弄丟了。我不知道,那把亮著銀色刃口的鐮刀是丟在莊稼地里,還是半路上從筐里逃了。父親說,你回去找找,找不到,就去地里問問你爺爺。我一路找到那塊種了高粱的地里,左奔右突,茫然間失卻了方向。我連爺爺的墳都找不到了,我怎么去問爺爺那把丟了的鐮刀。我就在莊稼地里,大聲喊,爺爺,我的鐮刀哪兒去了?!爺爺沒有回答。等月上柳梢的時候,我才跑回家。我告訴父親說,爺爺跟我捉迷藏了。爺爺怕我一個人膽小,把鐮刀放到畦頭了。
祖先住到村子外的莊稼地里。他們走的時候,和平常下地做活,沒什么兩樣,只是最后一次下地,他沒能夠像往常身板挺直倔強而堅韌地繞過田間的小道,邁動雙腳,到達那一塊莊稼地,他讓兒孫抬著,讓齊齊的一大堆兒孫披麻戴孝的陪著他;只是最后一次下地,少了平日的稀松,少了平日的輕淡,多了一份陌生莊嚴與隆重。他們去了莊稼地,只是他們不再回來溫習他們慣有的私密溫暖的生活,莊稼地成了他們生之外永遠的住所。莊稼地里有了我們的祖先,大多數沒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對于某個來說,他的印象停留在父親祖父這一層面上,往上數,輩份越來越高,越來越抽象,只能用一個祖先來替代他們的名字和晚輩人對他們應有的稱呼。
祖先住在莊稼地。干活休息的時候,父親便點了煙,與祖先面對面坐著,有時候父親會點燃一棵煙,放到墳旁的一塊磚頭上,算是給祖先敬了煙,表達內心對他們的懷念。父親有時候,便對著祖先說話,沒有回答,莊稼棵子或者綠生生的一派生機,或者天地一片遼闊,收獲了莊稼的土地,渺遠深邃,一個人的自言自語,說給莊稼,說給養人的土地,說給不說話的祖先。祖先默默地聽著,祖先能夠聽懂莊稼拔節的聲音,祖先可以感知油菜花的馥郁的馨香,祖先能夠分清蟲鳴的每一個節拍,當然,祖先領會了父親的思想——盡管祖先不說一句話。
父親說,他老了,說不定哪一天,就入了黃土,搬出村子住了……那條通向莊稼地的路被父親踩熟了,也許莊戶人的一輩子,一遍一遍地來往于村莊和田地,不為別的,只為把那條路一遍一遍牢記于心,才不至于最后走的時候,不順手腳。父親說,把他的墳插在爺爺后面,他要和爺爺說話嘮嗑。村莊里實行火化,但還是可以起一座墳,不是什么做不成的大事。只是,我很自私的想到了,像我這樣從村莊剝離出去的人,他們從村莊走到城市,村莊里沒有他們的田地,當他們死去時候,和祖先們一起在莊稼地里守望村莊炊煙河流,確實成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