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地名
山脈在我居住的村子緊溜兒抽搐了幾下,抽皺了一嶺峰路,興是柏山山脈一路順下來,路途遙遠,心有些躁,用的力道有些老,抽成大大小小許多個下梁崗,夾出無數條溝,引來我的祖輩和全村各姓的祖輩深入溝里探個究竟。祖輩們從遙遠的山東或關內某省徒步走來,深入到溝里,有些個累身累心的不愿動,就賴在一塊兒地方生火過活,形成一戶戶人家。人家與人家分不準一塊塊地方,喚出些名字來好記,村子里一塊兒一塊兒地方便有了地名。
村子里地名是村人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喚出的。起初,村人各個以自我為中心,用東溝、西溝、南溝、北溝、前山、后山、南洼、北洼、東坡、西坡喚一塊地份兒。地份兒不像一棵樹,過上幾年幾十年能長成一棵大樹;也不像一朵云,上午在南山上飄著,下午就轉身飄到北邊或西邊去了;更不像村子中的一頭毛驢,長成熟了,能再生下一頭小毛驢,讓村子憑空擴展了地盤。村子里所有的地份兒都牢牢地守在那塊兒,風來了,吹走些塵土。雨來了,沖走些泥沙。偏是村人活過多少輩,不見村里的一個坡矮下了分毫,一個洼長了分毫。大地大概像一個人,有骨。地骨形成了,風啊雨啊的力量還小,對大地構不成啥威脅,大地多少年不見改了地貌,居住在同一個村子里的人多少輩的用眼睛瞅,用言語傳一個坡、一個洼的同一個名字。村子里幾戶姓李、姓王、姓邵的大戶,把某個女兒留在了村里,嫁進村中溝里的幾戶雜姓,也讓村里的一些人習慣接受了一處處地名,后輩人再不去紛爭地名,承接下前輩兒人對一塊塊地份的名字,全村人這樣地叫開去。
村子里的地名叫是叫得,卻不是亂叫。我們都把我居住的屯子叫做腰屯,緊挨著我們屯子外面的屯子叫做下溝,緊挨著我們屯子里面的屯子叫做上溝,村部所在的屯子叫做西溝。可外村的人通常不這樣叫,他們稱上溝為上局子,我們屯子為腰局子,下溝為下局子,西溝為局子廟。說到局子廟,那就牽扯到村名了。
局子溝村原來咋個叫法,如何稱呼,我探詢過村里的許多個老輩兒人,他們實在講不清,道不明。后來,我詢問到一個做學問的長輩兒,他也只說出了局子溝村來歷的原委。原來我們村子現在小學學校的地方,是一座大廟,廟名叫保龍寺,廟的規模有多大,不去追究了。反正是廟內的一口大鐘,鐘聲能傳出三四十里地。我沒能看見這口鐘,也沒能聽過這么遠的鐘聲。我能聽見最遠的聲音,是每逢春節從三里外鎮上傳來的禮炮聲。我跑上松樹梁的梁頂,就能看見鎮里沖入半空五顏六色的煙花。我小時候,常和弟弟在年三十的夜晚,早早等在松樹梁頂看一會兒這樣的煙花,我們屯子那時還沒有那樣好看的煙花。不知道當年香火鼎盛的保龍寺過年時是個啥樣子。可那個做學問的長輩兒告訴我:保龍寺內是設賭局的。當地人也稱做局子。局子大概影響越來越大,成為遠近聞名的大賭場,以至于人們稱保龍寺為局子廟。不知當年立村名的人是出于何種考慮,將一個賭名永遠的扣在了我們村上。好在文革時廟上的一場大火把當年那個局子一起散進歷史中,那口大鐘也不知去向,再也找不到半點痕跡,我們村的后輩們好像也不知道這個事由。
村子里的地名,我一直都無法叫全。我在局子溝村居住了二十多年,只是把我居住生活的屯子走了個遍,卻沒能走完全村九個屯子。離我最遠的屯子,和我家一定有十里地,那里沒有我家一分地;栽再多的樹,也不會分給我一棵;溝里的泉水一直流到鎮上,多清的泉水也不會流入我們屯子,潤潤土地。我沒能看見村里離我最遠屯子的土地,我也肯定叫不出那塊土地一塊地份兒的名字。那塊土地大概不想讓我記住它的名字。那個屯子和我一起在村里上過數年小學的幾個同學也沒能說出那個屯子更多的秘密,我一直沒有一個更好的理由遠走我們村中最遠的屯子,那讓我失去了知道一個屯子許多地名的機會。我常常為自己找不到適當的理由,而失去認識其它事物的許多次機會。
我說不出的地名,村里一定有人能說出那個地名。我說不出地名的地份兒一定和我的生活發生不了啥大關系。我無須記住村子里更多的地名。那些對于我這個農民來說,遠沒有記住當年的種子和化肥多少錢一斤更重要。我要年年記住村子里屬于我的那幾塊兒土地,它們分布在局子溝村腰屯的陰坡和陽坡,每塊兒地的長短和壟數都不同,我分別用老梁家陰坡,小瓜地,老武家房上,菜園子,老秦家房上這些個名字給它們加以區分,這是我和我的家人以及親屬對我們所擁有土地的最直接稱呼,他們不會被寫入村史,村子里的許多人都不知道這樣的稱呼,可它或許會被我的后輩兒傳承下去。村子里的許多個地名都是這個樣兒,只是沒人計較,計較也是多余的,這是一村子地名的命運。
我一直無法確認村子里的地名叫上多少次,傳過多少輩兒才被村人永久的記住,并傳承下去,被全村的人認同和接受。我居住的屯子有條溝,溝不大,我一直稱它養豬廠,養豬廠多少年沒養過豬了,卻生養起一片果樹,零零散散地綠了一條溝。前幾年,村上在溝里建起了一座敬老院,無奈沒人住,被村里規劃成農場,承包給了一個王姓人。現在,村里的干部都把養豬廠稱為農場,只有屯子里我們這些懷舊的人沒有改掉從前的稱呼。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人們該稱那條溝為啥。大概每個村子都有幾處這樣的地名,被人虛虛實實地叫著,直到有一天一件事或某個重要因由,讓這個地份兒在全村人的腦海里留下足夠讓人記憶深刻的印象,村人開始用這個因由喊一個地份兒,多少年,多少輩再沒爭議,那個地名被人自然地傳承下去。
村子里的地名,像是村人裝在各自日子里的秘密,被一代一代的傳承著。有些個地名被村人焐熟了,偷偷地拿出來和村外的人一起品。
屯里的火
火在我們腰屯燃燒多少年了,肯定只有火知道。火是一個屯子的靈魂。
我的祖先從山東帶著三個兒女來到一個叫腰屯的地方生火過日子,已經十多輩兒了,大概數百年的時間了。數百年的時間里,一個比我多出數輩的祖輩遷走了。屯子里也陸續遷進了許多其它姓氏的人。他們擠在一個屯子里生火過日子,沒有哪一家可以忽略火的存在。火也一定不愿意離開一個它久居的屯子,它一直在屯子里燃燒著。
火是燃燒在母親的目光里的。從我記事起,火就燃燒在母親的目光里,我是這樣認為的。我知道全家人餓了,火就在母親的手中,在灶坑里溫暖地醒著。在母親灶臺下那一團火光中,總會有飯香和菜香飄溢我們那個溫暖的小屋。沒有哪一家可以不讓火燃燒在灶臺下,整屯子的人都需要火的存在。為了火,屯子中的大人、小孩兒上山下地的到處摟柴和割柴,讓火可以在一戶人家里接續。每當貪玩被母親攆去摟柴或割柴時,每當饞嘴讓母親在灶里燒土豆或玉米時,我已經無法走出火的記憶。
在屯里,火是在除夕夜燃起的。那一定是新年伊始的第一把火。每一年的除夕夜,屯子中家家戶戶開始發紙時,每一家都會燃起這樣一盆火。我無法知曉屯里為什么把除夕夜燃放鞭炮的過程叫做發紙。每一年的除夕夜,快至午夜發紙時,父親會把白天準備好的木塊和柏木枝放在那個長滿銹跡的鐵火盆里點燃,火光和燈光照亮整座院子,木塊在噼噼啪啪地聲音里燃燒著,有柏香輕輕飄蕩當院,洗滌心境。母親則忙著在灶下燒水煮餃子,餃子煮熟了,撈出幾個供家堂,接著母親會給家堂燒紙錢,父親和弟弟在當院放鞭炮,完事后,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餃子。
到了正月十五,前后三四天的時間,家家戶戶都要播燈。播燈,對于我們屯子來說,是每一戶的事,也是全屯子的事。一屯子的人都為這事高興,特意組織一伙人,帶上一伙秧歌,挨門挨戶在晚上播燈。更重要的,要在一個屯子最主要的街道播燈,屯子里的人稱它作接天燈、撒天火。那時,差不多滿屯子大大小小的道路都播了燈,有人家不時地燃放煙花爆竹助興。我一直以為那是屯子里最美麗的夜晚。街上,天火通明。
那幾天,也是孩子們一年里最放縱的幾天。平日里,孩子們是不允許玩火的。只有元宵節前后,孩子們才可以在大人的叮囑下,找出家里久放不用的笤帚之類經燒的東西,用繩綁了,在一塊遠離柴垛的野地點燃,并不停地轉動。在月夜下,數團火球圍著幾個小人兒不停地轉動。遠處看去,只看明一個輪廓,讓人覺得美麗而神秘。我小時,一度沉迷這種玩法,火球在我的身體周圍飛快地轉動中嗚嗚地怪響,仿佛整個世界只有火的存在。多年之后,我才漸漸明白,對于一個偏僻的村落,對于我那個小屯子,光明在一個孩子的心里有多么重要。
在每一年的春天,屯子里的人總是習慣性地走到大田里,摟一摟地里的柴草,然后燒青。原因是每一家的田地里都會有幾棵往年的枯草和頭年收莊稼落下的葉子,另一些柴草是被風吹進地里的,被土塊攔住,賴在地里再不挪窩。種田人怕影響種田出苗的質量,把地里的柴草聚在一起,點火燒掉。那時,興是寒氣未退盡,影響百草返青的進程。農人心熱,燒柴給大田,暖暖地炕,收緊返綠的時日。
人和火走得近了,也有失誤的時候。我剛記事時,屯子里一家武姓的人家在一天夜里,用一座房子喚醒了火的記憶。全屯子的人和消防車都沒能阻止火的長大,直到房子落了架,那場火才收回所有的記憶。在很長時間里,我都認為火比人長得快。火,大概是時間賜予屯子的另一副牙齒,它咀嚼掉屯子里的一些大物件。比如:一座房子。
對于腰屯來說,每個屯人都離不開火。我知道:每個屯子都有一把照亮自己的火。
返潮的后墻
屯子里的劉二是屯中唯一喜歡后墻的人。他在屯子里生活得久了,熟悉屯中的每一座老房子,知道哪戶人家的后墻會返潮,哪家的孩子撒尿專找后墻根。他在屯子里生活了幾十年,肯定能獲悉這事。
一個屯子存在久了,總會有些習慣被后人傳承下來。比如:割柴的習慣。在我們屯子是把柴割下來,直接扛回家。在鄰屯卻把柴割完,直接晾在山上,曬干了才扛回來。可能最初我們屯子的人也把柴割完,直接晾在山上,割完就扛的青柴棵子太沉,忒壓人。我小時就挨過很多壓。先前,滿屯子的柴大概都晾在山上,偏巧有一個旋風獨獨刮卷走了一戶人家的晾柴,或者被一個貪便宜的人把一戶人家的柴扛走了,也許是扛差了,反正有一家的柴沒有了。那戶人家再不敢晾在山上,割完就扛回家里,時間久了,所有人家都接受了這個現實,讓一屯子的人漸漸接受了這個習慣。
多年前,滿屯子到處是老房子,人們習慣了用黃泥抹墻。先是在屯子某處聚來足夠的黃土,再把谷稈兒或糜稈兒鍘成小細段兒,在黃土里摻夠一定的數量,用水和均,這樣的泥抹在墻上結實,雨水輕易打不掉。屯中就有小孩兒專往泥墻根上撒尿,大概是想試一試泥墻是不是結實,卻一直沒試出啥結果。以至于長大了,偶爾也會有這個習慣。
我知道屯中的狗也有這個習慣。屯中常有些狗在院子里,從東跑到西,從南跑到北地顛顛轉了數圈,最后轉到墻根,劈開腿,對著墻根撒尿。沒人知道狗從啥時有了這個習慣,屯中的人不會去想這些。劉二活上了一把子年紀,惦記過許多次這事,只是他也說不清、想不明白這事。人都說不清的事,狗也肯定表達不明白。
劉二注意屯子里的狗之前,研究過屯子里每一戶人家的后墻。每當進入雨季,所有的后墻總愛潮潮的。劉二沒想過,平日里的那些雨水和尿水,怎么就弄潮了墻。屯子里的人也一定沒想過,想也解決不了問題,那些土墻不和人交手,不和人搭茬,它受天地的控制。一堵返潮的后墻影響不了人多大的生活,人分不上心思去管一堵后墻。
返潮的后墻,在人和狗經年撒尿的地方,總會留下一些白痕。劉二喜歡收集這東西。屯人管白色的東西叫土硝。劉二把土硝放在大鍋里加水熬,水和泥被燒開了,上面漂一層白沫子,再把白沫子分出來,曬干了,就成了硝,有搟炮仗的人家用它炒炮仗藥。劉二的親戚就是做炮仗的。炮仗這東西,在農村是喜興物。逢上過年,或者迎娶、新建之喜這類高興的事,每戶人家都會放它。
劉二滿屯子看著返潮的后墻時,他還年輕,我的年齡其實很小。劉二常拉攏我們一些同齡的小人兒,替他通風,或明或暗的輕刮含有土硝人家的后墻。他總是很有經驗地刮下含有土硝的墻泥,讓不知情的人家不易察覺后墻被人破壞的情形。我們同齡的小人兒愿意和他跑東跑西滿屯子的野。返潮的后墻有股厚重的炕煙土味兒,常被撒尿的地方有股濃重的尿臊味兒。和劉二滿屯子的轉悠,能讓我們知道誰家的后墻最臊臭,不懂事的孩子愿意搜集這些不相干的小事混日子,讓劉二撿了便宜。劉二就蔫悄咕咚地攢夠了墻泥,讓我們這些孩子看著他熬硝,掙了錢,分給孩子們幾個炮仗,湊年的熱鬧。
我們這些不經事的孩子,明知被劉二糊弄了,誰都不愿揭劉二的底。劉二正好裝糊涂的應和著孩子們,和孩子們打成一片火熱,白撿上些便宜。興是屯人認為在有臊臭味的后墻上找活計的人,怪不容易的,又能給自家經管孩子,屯人便沒人想劉二掙不掙錢的事,都任憑著孩子。孩子們在劉二的引領下,仿佛在后墻上找到了樂趣,讓大人少了一份擔心。那些被刮過的后墻大概味兒淡了,讓某些人家有些受用,滿屯子返潮的后墻都漸漸成為劉二守候的對象。
現在,劉二已經有些年頭不看著返潮的后墻了,看也沒用。全屯子就剩老梁家一戶沒人住的土房子,躲在一處溝里曬太陽。劉二整天蹲在后墻根也刮不著土硝,沒人住的土房子是刮不來土硝的。就算有,劉二要攢夠多少年才能熬一次。劉二已經開始被年齡纏上頭,不知道他有沒有那個耐性。
前些時候,我回到屯子里,看見混在傍晚健身的秧歌隊里,身子略有些不靈活的劉二。我知道:年齡這家伙已經爬進劉二的身體里,劉二就像屯子里返潮的后墻,時間會悄悄刮掉他,直到露出劉二本來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