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懷揣著許多的夢,卻不急著去實現的人。深深淺淺、重重疊疊的夢佇足在心的一隅,讓我覺得人生有莫名的美好、無盡的意味。鳳凰是我的夢之一,它潛藏于心已經很有些時日了,可以說伴隨我從青春走向中年。關于沱江、沅水,關于吊腳樓,關于沈從文,關于英雄與土匪、水手與妓女,關于湘西神秘、強悍的民俗民風……給了一個尋夢者太多的想象。在無邊際的想象中,鳳凰更是一個飄渺如云的夢了。直到這個夏日,關于鳳凰的各種話題終于轉換成晨曦中一聲悠長的汽笛。
那些天,氣象預報總是說天有雨,且是大到暴雨。但它不能阻止我的行程,去鳳凰的愿望如此強烈。一路上,我想象著一個雨中的鳳凰:清新脫俗、煙雨迷朦、黛瓦白墻。當一個陽光下的鳳凰呈現于我眼前,才恍然,我想象的是一個溫軟的江南水鄉。而鳳凰是長了骨頭的。雖有一百多條大小溪河,更有四十七座大山。層巒迭嶂、河流交錯、溝壑縱橫、水流湍急。正是這些山嶺與河流、深潭與幽谷掩藏著怨女的淚與英雄的血。鳳凰所有的美好與傳奇都源自與此。
鳳凰是一座建在山谷的斜坡上的小城。地勢的走向使得房屋彼此錯落,像一首歌謠,迂徊在高音與低音間。這些房屋一律是黑色的檐瓦,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那黑色如一道閃電,直刺人心。鳳凰的街巷如縱橫的纖陌,一環扣一環、一層迭一層。一樣的石板路、一樣的青磚房、一樣的幽遠、一樣的神秘。人在其中繞來繞去,不知哪是新路,哪是舊途。聽不到車喧馬嘶、看不見塵囂升騰。走進鳳凰就像走進另一個時空,走進一段讓人心醉的夢境。
文學家沈從文、民國第一任總理熊希齡、畫家黃永玉等名人的故居融在一片安祥與寧靜中。沒有路標指引、沒有擠擠挨挨的人流,不動聲色、不事張揚。如同一片樹葉在無邊的森林中無法強調它的重要。關于榮譽與地位,在鳳凰似乎是無足輕重的,他們似乎更注重常態的生活,更注重生活的本質。無論在廟堂之上、朝野之中,怎樣的人來人去、云起云飛。鳳凰固守著自己的寧靜與平和,漸漸的滋生起一種禪意。這種禪,不是青燈古佛下的禪。而是充溢著一種家園的氣息,那么寧靜、那么安適、那么凡俗、那么自足,讓人眷戀、讓人相思、讓人散開胸中的郁結。
就是這樣一個心遠地自偏的地方,怎么反倒出了這么多的才俊?一個疑問深深種在心里。直到那個黃昏,在沈從文的墓前才釋然。
當時正是夕陽西下,落日的余輝照得沱江色彩斑斕、美不勝收。我和丈夫帶著微微的疲憊,沿著沱江,踏一條長長的石板路去尋訪沈從文的墓地。一到山腳,就碰見一手執蒲扇、穿戴略顯寒酸的中年男子。他微笑著頜首,得知我們的來意,非常自然地引我們上山。當時我心里一驚,害怕他是一位強買強賣的導游,因為他做著的好像正是這種營生。關于鳳凰的歷史、鳳凰的名人,關于這座綠蔭繁茂的山巒、這塊五彩花石的墓碑,上下縱橫、旁征博引、娓娓道來。為了消除我們的疑慮,一再聲明是免費的,個中緣由全是因為興趣。他的話語不急不緩,手中的蒲扇也如道具一般,在涼爽的樹蔭下輕搖慢晃。直到我們離開,才輕問一聲:二位要不要雇個腳力?很便宜的,只要兩塊錢。我有些為難。來時的路上看見有人坐車,但那車還是祥子時代的,沒有任何動力設備。此人幾乎是個同道,雖然素昧平生,也不好意思要他如此受累,但不坐更說不過去。他就是以此為生或是以此緩和家庭的窘困。猶豫片刻,我們坐上去。下車時,看見丈夫遞給他一張拾元票,他翻起口袋要找零,被丈夫阻止。我們能做的僅限于此,心中卻生起一份敬意與一些感慨。一個車夫尚且有著如此深厚的文化修養,鳳凰這個小城就是再出幾個文化、政界名人,又有什么奇怪呢!
夜幕慢慢垂落下來。華燈初上,到處閃閃爍爍。面對燈火,我一下子變得脆弱。不記得是誰說的:一個流浪者的燈火……他依戀而又逃避著那燈火的世界。燈火是人間,又像是一段舊事,溫暖而又凄涼……夜就這樣到來了。鳳凰的夜,恰如遠方的燈火,也如遠山、遠水、遠村、遠樹,因其遠而成純粹的詩。一條沱江穿城而過,清幽幽、涼爽爽映著月亮的光華。街巷上也有茶樓酒肆,但多半是靜靜的、幽幽的。只一個茶幌招搖著、一個燈籠艷紅著。不慍不火、不亢不卑。街燈似明似暗、隱隱的絲竹似真似幻。徜徉其間,讓人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天上人間。但只要抬頭遠望,目光窮盡處,新城區的燈火映得夜空明亮如晝。在鳳凰,我一直沒有踏進新城區。我知道,那也和別處一樣,無外乎樓如林、車如流,無外乎熱騰騰、香噴噴、嘈雜雜、汗津津。它將我從夢里拽回到現實,讓我知道,新與舊在這里分割著鳳凰,使人痛也使人振奮。歷史的塵埃早已落定,逝去的一切也永遠不會再來,死亡與新生總是同步進行著,就像那江河水,一波一波、一浪一浪,生生不息。永不休止。而夢則如天邊的星辰,在精神的家園里,永不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