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十年祭

我的母親屬于典型的知識女性，她出生在皖南一個家境尚屬殷實的富商之家。我的姥爺經營過布匹生意，后又開辦紡織廠，在日寇的鐵蹄踐踏到家鄉的土地時出面抗爭，終至憤懣而死，是個有氣節的人。但這樣的封建家庭又是重男輕女的，母親有四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她在家里始終是末等“待遇”，干里里外外的家務活兒，仍時常挨打，不讓吃飯，但她性情倔強，從不低頭，她十八歲那年，在一個舅舅的暗中支持下，毅然跑到北平，考取了心儀的輔仁大學。

母親清秀美麗，追求進步，在讀書期間曾主演了《大雷雨》等劇目，在北平的學界引起轟動，當時北平的報紙也有所報道。但她沒有想到，這在多年之后都成了她的“罪狀”。母親后來與好友一同奔赴了解放區，在開國大典的禮炮聲中，她走在接受檢閱的游行隊伍里。再后來，母親進入國家機關工作，與父親結了婚，生育了我和妹妹。在經歷了文革沖擊，家人離散，父親病逝的重重磨難之后，母親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在這期間，我從外地回到了母親身邊，娶妻生女，一家人終于可盡享天倫之樂了，但在1998年那個窒悶的初夏之夜，萬惡的病魔從我身邊奪走了母親……

母親在我心中，是慈愛與美麗的化身，她像世上無數個母親一樣，有著溫婉善良的品性，有著博大而深沉的母愛，我從她身上所獲得的人生營養，超過了任何人。

十年前，當母親猝然病逝的時候，我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十年中，我每時每刻都在思念著她，母親也時常來到我的夢中，把我引回到與她一同生活的歲月。十年中，我為母親寫下了很多文字，但大都是抒寫她性格的側面與母愛的恩澤，以及生活中的一些點滴，每當萬籟俱寂，夜色的潮水不倦涌動的時候，想全面地寫一寫母親的欲望就不停地撞擊我的胸膛，使我寢食難安。但是，當我一次次拿起筆來的時候，又仿佛力不從心，一方面懷疑自己筆能否真正寫好母親，另一方面想著母親的一切，內心那種無比悲苦的感覺，又使我難以成篇。

前幾天，當我又來到母親靈前的時候，母親那蘊蓄著無限慈愛與期許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我，我的視線被滂沱的淚水模糊了，積聚在心中十年的洶涌思念，終于使我下定了決心……

一

母親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在1951年與父親結婚，當時母親已經三十歲，是因為忙于工作，才把終身大事耽擱下來。我的父親是“三八”式的干部，他十八歲即從家鄉晉東南出走太原，參加了由薄一波領導的“抗日決死隊”，父親有著“老干部”和“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他解放后入中央黨校專修“政治經濟學”，曾在外貿學院(即對外經貿大學前身)任教，有教授職稱；后又在外貿部（對外經貿部、商務部前身）工作，“文革”前調到中央調查部，未及開展工作，便被“文革”的風暴裹挾，然后是“專案組”審查，去“五七干校”，后被解放，1974年因憂憤交加而病逝于北京。而母親一生的命運，是與父親緊緊聯系在一起的。

在“文革”前，我們的家庭生活是平靜而幸福的，因父母親忙于工作，無暇照顧我和妹妹，我便進了一所寄宿制學校，一周回家一次，母親有空時還來學校看我。但在“文革”爆發后的驚濤駭浪中，我們一家四口人被命運拋置在四個地方：父親在山東干校，母親在遼寧干校，我在晉東南一個城市郊區插隊，妹妹寄居在一個親戚家。那時候，我們家不過是許許多多個中國家庭境遇的縮影，每個人的命運，都像一只失控的小船，只能在汪洋大海中無望地漂泊，母親當時在苦寒的東北干校給我寫來一封封浸透母愛的信，鼓勵我不能消沉，多讀書，不要把寶貴的時間荒廢了。她在信中說：“孩子，要有信心，你將來的路還長!”

在父親接受審查的同時，母親也被單位長期地審查。母親在輔仁大學上學期間的同學，后來星散到美國、港澳臺等地，所以海外時有信來，這在“文革”中便成了滔天大罪，母親被誣為有“特嫌”的人，被入了另冊。在這驟然襲來的災難面前，母親開始也是不知所措，悲憤欲絕，這不僅是對于那些無端誣陷的強烈反應，也是大大出于一向與世無爭的母親預料之外的！一位與她多年十分要好的同事也在公眾面前斥責她說：“你真會偽裝，原來你的歷史這么復雜！”面對這一切，母親也無助地流過眼淚。但她很快就擦干了淚水，送走了我和妹妹，毅然去了地處遼寧盤錦的東北干校。母親在生育我和妹妹后，身體就垮了，患有心臟病等多種嚴重疾病，發作時周身抽搐，兩只手也抽得打不開，緊緊攥成兩個痙攣的拳頭。母親不止一次犯病，從干校的床上滾下來。別的干不了，就自己要求到伙房去幫廚、擇菜，我仿佛看到母親裹著厚重的大衣，掙扎在那浸入骨髓的嚴寒里……

“文革”后期，父母相繼從干校回到北京，也從“審查”的陰影中掙脫出來，父親卻不幸患上癌癥，在那凄風苦雨的歲月里，身體贏弱的母親四處奔走，找中醫配中藥，為配合父親化療而為他補充營養，日夜奔波在去醫院和找大夫的路上……一天清晨，母親焦急地要趕到醫院去，當她登上公共汽車后，突然從上面擠出一個下車的人，一下把母親撞到車下，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當時她什么也沒有想，立即從地上爬起來，又登上了車，這是母親后來對從山西趕回來的我說的，當時聽后我就凄然淚下。

父親終究還是被冷酷的病魔奪取了生命。在這家庭的天空頃刻要坍塌下來的嚴峻時刻，是母親毅然以自己病弱的肩膀，支撐了我們的家。

二

我是七個月降生的早產兒，生下來還不足1400克，沒有頭發，沒有眉毛，像只哭聲微弱的小貓。大夫當時說：“這孩子不一定能活，帶帶看吧！”后來聽母親講，當時還在世的奶奶非要父親帶她去醫院看我，父親對她說：“別看了！臉上都是皺紋，比我還老呢！”把我從醫院接回家后，一直被放在抽屜里睡了半年之久，因為怕大人翻身壓到我，可見自己當時“袖珍”的程度。

那是個嚴重匱乏的時代，母親和父親一起，把當時可以找到的營養品都用來為我補充營養，甚至把削下的蘋果皮也煮了水喂給我喝，在母親耗盡心血的呵護下，我活下來了，并且開始順利地成長，可母親卻從此喪失了身體的健康，幾種重病接踵而來，她一邊治療一邊帶我，我是在母親無限慈愛的懷抱中長大的。

母親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是無處不在的。可以說，在我從小到大的生活道路上，母親是我真正的老師。母親自幼酷愛文學藝術，古典文學的造詣非常深厚，這對我以后的文學寫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記得小時候，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在街上，總要從商店的招牌上，教我認字，并為我講解字音和字義，教我背誦了大量的古典詩詞。在我大約三四年級的時候，讓我閱讀了《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等古典文學名著。記得我從小學四年級時開始學寫古體詩詞，當她看到我涂鴉出來的幾首“詩”時，當時那種激動和狂喜的眼神，仿佛此刻就在我的面前……

我要永遠感謝我的母親，她是我最早的啟蒙老師，她引導我學會了畫畫、寫作，還鼓勵我打上了乒乓球， “文革”風暴襲來，畫畫和乒乓球都不得不放棄了，只是更加握緊了手中的筆。

父親病逝后不久，那是在天怒人怨的“文革”后期，我在一次登高時不慎摔了下來，把左臂摔傷，我當時沒有在意，但后來臂膀淤血變紫，到醫院，大夫說左臂嚴重骨折，錯位，必需手術。在手術的那天，因為傷處耽誤時間長，已“將錯就錯”地長在一起，所以，需要將傷處重新分離，才能復位，這就造成了手術麻藥失效后的極度疼痛，我當時強忍著，用力咬著嘴唇，以至將嘴唇咬破。記得被從手術室推出后睜開眼睛，第一個映入我眼簾的就是母親，她俯下身凝望著我，眼中是無盡的慈愛與心痛，當她想到我六個小時未進食時，便立即去醫院前面的“西四包子鋪”買來熱氣騰騰的豬肉包子，我一連吞下幾個后，立刻感到疼痛驟然減輕了……

母親對我的愛無處不在，但也往往是無聲的，母親常常靜靜地凝視著我，看著我寫作或做其他事情。那目光中蘊含著無限的欣悅，仿佛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在母親目光的沐浴下，我感到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幸福和溫暖之中，周身充滿一種神奇的力量。我曾天真地想：我的一生都將沐浴在母親這種深愛的目光中，—切不幸都是永遠不會發生的!

直到母親真的猝然離我而去，災難像一團猙獰的烏云，籠罩在我頭頂上空的時候，我才真正感到生命的悲哀與脆弱。

三

母親是個善良得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人，她總把所有人都往好處想，對可憐和不幸的人更是充滿同情。

有一件事使我終生難忘，那是在六十年代中期，那時家里住在一個屬于機關宿舍的平房大院里，院內有七八戶人家，其中一戶人家男主人姓尚，女主人姓許，他們有五個孩子，因女主人多病沒有工作，丈夫是個普通干部，所以家境非常困難，平時的飯食都是菜粥就棒子面窩頭，吃不起肉。母親同情他們，心疼孩子，但又要維護他們的自尊，所以便在那年除夕前的一天夜里，把白天買的魚肉、點心以及其他年貨堆放在他家的門前，然后才心懷快慰地回家休息。

母親有一位曾經的同事，姓黃，因為年輕時愛提意見，被當時的有關領導錯誤處理，發配到外地勞改，后回到北京，住在胡同中破舊不堪的平房里，糊過紙盒，打過短工，掙扎在貧困線上。她千方百計地找到母親，讓母親為她出主意，為她寫的申訴材料提建議，因此頻繁來家里，有時很晚了還來敲門，我和妹妹就流露出煩厭之感，母親當時就對我們說：“不能這樣，要同情和幫助真正不幸的人！”不久這家人又“屋漏偏逢連陰雨”，老伴兒猝然病逝，女兒被車撞導致殘疾，母親當時身體已很不好，還叫我和妹妹當天就到他家送去一些錢和物，這位姓黃的阿姨感動得泣不成聲。最終她的問題得到了圓滿的解決，母親為她感到特別高興與欣慰！在母親離去后的第二天，這位阿姨淚流滿面地來到家里，對我說：“大姐是我一家的恩人啊!”

但母親對那些丑惡的人與事，卻從不掩飾自己的憎惡。

母親是一位近乎透明的人!

四

九十年代以后，母親突然迅速地衰老了，折磨她幾十年的病痛也變本加厲地摧殘她，但她始終是從容和平靜的，她曾幾次對我說：“孩子，我是幸福的，你這么孝順，我們來生還是要做母子的!……”

我竭盡自己的全部心力來照顧母親，為母親洗頭燙腳，做飯洗衣，為母親拿藥，請大夫（因母親在就近醫院辦理了“家庭病床”，所以每周有大夫定時來家，但有時感覺不適，我就去醫院把大夫請來），換氧氣袋，為母親讀她喜愛的文學作品。我渴望以自己的孝心來擊退病魔的猖獗進攻，可等待我的卻是那個黑色的日子。

母親是在1998年那個初夏的凌晨離我而去的，她走得很安詳，躺在那里像睡熟了一樣，她是在睡眠中離去的……在醫院的太平間內，我看到躺在無情的冰柜中的母親，殘酷的現實使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絕望，什么叫做生離死別和痛不欲生，我只是把糊滿淚水的臉緊貼在母親冰冷安詳的面頰上。

母親離去了，可她的愛將永遠伴隨著我，我知道，只有在那個遙遠和不可知的世界里，我才可能與母親重逢，才可能重新投入她溫暖的懷抱，而那個冰冷的世界也由于有了母親的存在，而變得不再陌生，不再可怕，甚至具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和誘惑……

在歲月的長河中，十年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對于一個失去母親十年的人來說，無異于一種無以倫比的酷刑與折磨，給予自己生命的人已不在這個世上，心靈將永遠無家可歸，像被連根拔起的植物，只能任憑風吹雨打，成為一只無枝可棲的寒鴉，在冷風中飄搖……

在母親離去后，我曾為她寫下一首詩：

懷念

我又看見母親，

笑望著我，

一直望進我的心里。

我的內心，

已成為淚之汪洋，

被淹沒的，

豈止是希望的光亮?!

灌溉我一生的，

是母親的血。

矚望我一生的，

是母親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