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并不是故意把泥土帶到城里來的。父親在進城之前,在鎮(zhèn)里的浴池里洗了澡、搓了背。可是在父親從鄉(xiāng)鎮(zhèn)趕往城市的路上,泥土又來到了他的身上,并隨他一起進了城。
父親走在城市的路上,身后拖著一串長長的腳印。環(huán)衛(wèi)同志喊:“你的腳怎么那么臟!”父親低頭看到了腳上的泥巴。原來,在農村農民賴以生存的泥土,到了城市就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高貴與尊嚴,變得骯臟、受人鄙視起來。
父親遭到那人的訓斥后,走路變得躡手躡腳的,有如履薄冰之感,像被城里的路面燙了腳。那些泥巴腳印一直跟蹤父親到了我的家門口。父親用眼瞪著那些腳印,又朝上面跺了幾腳,一副要把腳印趕回老家的樣子。父親對空蕩蕩的屋子說:“我來的時候是洗過澡的。”可惜我的妻子不在家,屋子便以回聲的形式把原話還給了父親。
父親的確是洗過澡的,他的原始味道被香皂的粗糙香味取而代之。父親的原始味道其實就是泥土的味道。我母親在嗅覺敏銳的年輕時代,能從父親身上的味道來判斷他一天的行蹤,就像現(xiàn)在我妻子能從我衣服的氣味上,分辨出我今天的空氣中有沒有其他女性一樣。我姐姐在成人后,也具有了母親的這項本領。姐姐說:“每一塊地都和人一樣,有自己的味道,有的地有莊稼的香、有的地有淤泥的腥,味道差別那么大,你怎么就聞不出來?”
父親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抖了幾抖,煙沒出來,泥土先落在了地上。那些土只能算是泥土的碎屑,它們懷著重返大地懷抱的心情急切下落,結果卻重重地跌在水泥地上,碎成了更為細小的粉塵。泥土們當然不知道,城市的地面和農村的地面截然不同:農村房屋的地面是泥土,只要你有恒心朝下挖,就能挖成井,挖出水來;可城市的地面是堅硬的,而且通常與真實的地面隔著足以將一個活人摔死的距離。
父親按城里人的樣子,過了幾天走路輕手輕腳,說話細聲慢語,吃飯輕描淡寫的生活。終于,父親對失掉了個性的生活變得煩躁起來,他拉我陪他出去閑逛。父親在大街上頻繁扇動著鼻子,就像沙漠里的駱駝在尋找到水源一樣,父親在樓宇的間隙處找到一塊裸露的土地。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父親主動為那塊土地的主人澆菜摘菜,他的要求是,如果有翻地的機會一定還讓他來,不能叫別人搶了活。
這樣泥土便跟著父親來了家,起先只是一小撮,后來演變成大規(guī)模的遷徒。按照這個速度,不足半年只須在客廳和父親的臥室里稍稍整地,就可以播種蔬菜了。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對泥土有這么大的吸引力,使得那些泥土通過粘在父親的腳上、腿上,鉆進父親的鞋子、口袋里,甚至偷偷地潛伏在父親皺紋、頭發(fā)里的方式跟著父親回了家。
父親偷偷朝家轉移泥土的活動,得到我妻子的大力支持。妻子把臥室也貢獻了出來,她搬回了娘家居住。妻子住在娘家的第八天,天氣悶熱潮濕。她打電話回來問我,家具上的木耳和沙發(fā)腿上的蘑菇有沒有到采摘期,如果豐收的話,不妨送一籃子過去。
父親是個明白人。他將屋子里的泥巴收集起來,裝到一只花盆里,然后問我附近哪兒有浴池,他想去洗澡。我與父親同去。父親將一浴缸水洗成了黃河的顏色,換水后,又洗出了一浴缸的黃河。我不敢再給父親放水了,我覺得父親是一個泥巴捏的人,我怕水把父親給洗沒了。
父親在城里過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執(zhí)意要回老家。父親沒有說原因,但我知道他是過不慣這種沒有泥土的生活。在車站,即將回到泥土深處的父親眼眉舒展,他伏在車窗上對我說:“你隨便在那只花盆里種點什么吧,也算是給那些泥土一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