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金 詩人 朋友

像個螞蟻扭動觸須般在人縫里鉆來鉆去的他，不時地用一個小數碼相機抓拍著代表們報道的場面。這個穿一件灰色花襯衫，上唇留著小胡子，走路和說話都急匆匆，略顯駝背的矮個子，我看一眼就留下了深刻印象。

本屆東盟華語研討會籌委會主席，《千島日報》社社長張明開先生剛和這個人寒暄完，我就咨詢他大會是否幫換印尼盾，他讓我問問賓館前臺，我剛問過換不了，我當即提出無理要求，能否找個人領我到銀行去換？

張社長看上去就是修養高、樂于助人的先生，立即招手叫他，說：“顧先生，這兩位中國來的朋友想到銀行換一點印尼盾，請你幫一下忙。”

“好的好的。是用美金嗎？”顧先生的答問都很快，扭頭把黑框眼鏡后面的眼神轉向我。

他似乎給我另一個信息，我反問他：“人民幣能換嗎？”

“最好是美金。”他的臉微微紅了一點兒，眼神波動了一下。

“行。”我說。東北人干啥都喜歡干脆。

我們交換了名片，他的名頭是印尼《星洲日報》特約記者，名字顧長福。

“哦，我領你們去換，坐我的車去吧。”他轉身就走。

我看了一下表，已經十點多了，馬上要吃中午飯了，我說：“吃完午飯再去吧？”

“不，我不在這吃午飯，我們趕快去，要不銀行下班了。”他說著就走到大廳的出口了，我和王強趕緊跟他出門。

他讓泊車人把自己的車開過來，是灰色豐田大吉普。他坐進了駕駛室，我和王強坐進后座，隨他在泗水短短的，窄窄的街道上穿行。他一會兒急加油，一會兒急踩剎車，弄得車轟轟響，這套費剎車費油的開法，讓我暗暗為他擔心。

經過的店鋪牌匾沒有漢字，都是印尼文。我看到的漢字，僅限于他剛才給我的明信片上他的名字，還是繁體字。從沿街的牌匾就可以印證，盡管印尼有許多華人，創造了巨大財富，可是它多年來的排華惡果，使這里幾近成了漢語的沙漠。

車七拐八拐就到了一個烏鐵門門口，他摁響喇叭，一個印尼女傭用力推開大門，他把車開進院里。他說這是他家，我們隨他下了車，進了客廳。客廳狹長，兩面墻全是書架一樣的木柜，上面擺著許多小裝飾，都是中國化的符號。還有一些照片。有一張是他們夫婦的結婚照，還有他們兩個兒子的全家福。他的太太年輕時很漂亮，在照片里像個富家女孩。他進屋就坐在了門旁寫字臺后面，他太太迎過來，是一個駝背的老太太。他向太太說明我們用美元換點印尼盾的來意。他太太很熱情，問我們從中國哪里來的，聽說我們是東北來的，驚訝了一聲“好遠啊！”看到他太太如此年邁，才想問他的年齡。原以為他也就五十左右，誰想到他說六十五歲了。這回該輪到我驚訝了。六十五歲了還像小伙子一樣地做事，給我的經驗反差太大了。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些印尼盾，又從后褲兜里掏出錢夾，說我換得不多就不用去銀行，他就給我換了，比價和銀行一樣，大約是一比一千二百，我換了一百美元的。老顧把美元接到手，翻面看了一眼，迅速放進錢夾里。

老顧換得一百美金高興的神態就仿佛我做了一件善事，使我倍感舒坦。如果說剛才還覺得他食言沒上銀行去換，我心里不舒服，這會兒卻感到很溫暖。尤其是他太太反復拿著印尼盾給我演示怎么用，他也興奮得像個培訓師，眼睛天真明亮，和他太太一起教我識別花花綠綠的印尼盾的面值，教我哪個面值大，哪個小，一百千相當于人民幣多少錢……他太太告訴我買東西先用小的，賣主說不夠再用大的，為了安全，不要一下把錢都掏出來讓別人看到我有錢。

太太問他在家吃飯嗎？他說出去帶我倆去吃。太太說出去吃吧，當地飯菜他們肯定不習慣，帶他們去吃牛扒吧，那個還挺好吃的。溫溫柔柔“那個還挺好吃的”這句話，給了我親人般的熱忱。老顧似乎聽進了太太的建議，問我們吃得慣嗎？我說可以。

我們又坐上老顧的豐田大吉普沖上街衢。他問我們想吃什么，我說最好是當地特色飯菜，小吃也行。我兜里有印尼盾啊。他說當地特色就是手抓飯。

他把車開上了一個高層車庫停好，領我倆從一小門走進一個大商場。四層樓，有一部電梯，他帶我倆樓上樓下轉了一遍，驕傲地問我這大商場夠氣派吧，也是個華商辦的。這商場空間余量多，人太少，東西太少，好東西尤其少，基本沒看到幾筆交易。老顧卻以此為榮，說這里想買什么都有，生活很方便，他每周都來買生活用品。我沒反駁他，平心而論，這只相當于我居住的城市十五年前的商場水平。

老顧也走累了，領我們坐到空空的喝咖啡區，要了三杯卡布奇諾和一份油炸薯條，并囑咐服務生用咖啡豆給我和王強一人現磨了一袋咖啡。他說現磨的咖啡香，印尼的咖啡是世界一流的，讓我們帶回去給親人們嘗一嘗。這義舉讓我頓感老顧并不是一個只認美金而不交朋友的商人。

呷著咖啡，我們的閑聊不知不覺就扯到華教上來。我說印尼的華教和馬來西亞的比有差距，散兵游勇似的，為什么沒有一個組織把大家團結起來，共同發展呢？老顧對此頗有感觸，對一盤散沙，分幫結派，互相爭斗的現象很郁悶和憤慨，他坦率說自己不愿意參與進去。他開酒廠、當記者，自己干自己的事，獨立自主，又有錢賺，誰也管不著他。他愿意以記者的身份在報紙上宣傳呼吁華教，為振興華教盡自己的力量。

來印尼之前，馬來西亞的朋友打電話跟我說過這種情況，我還懷疑馬來西亞對印尼的華教執有偏見，現在看來是客觀評說了。老顧對華人不團結的現象堅持自己的公允，又不便直說，不說還堵得慌，又不想得罪誰，就寫文章寫詩進行批評和諷刺。王強馬上接過話，對老顧披露我也寫詩，并出過詩集。老顧的眼神兒童般亮出閃電，連說那好那好，說他昨天還寫了一首詩，請我給看看。說著叫服務生要來紙筆，他伏在咖啡桌上，憑記憶把詩復寫出來。看來他的記憶力沒問題，我真佩服，這點我就做不到。

已經到下午兩點多鐘了，肚子早都餓了。他拉我和王強到一個飯店，進門就是圓頂大廳，搭眼就可以看出這是當年殖民者留下的遺作——舞廳。老顧很體諒我們，進來就招服務員點菜。可既不是他太太說的牛扒，也不是他說的當地人的手抓飯。

三杯果汁飲料端來之后飯菜也上來了，其中一個菜是爬樹吃椰子的螃蟹，是印尼獨特美味。蟹不大，腿腳都是瘦瘦的，老顧邊講這蟹的神奇，我們邊品嘗蟹味，并沒有感到什么特別，好喝的是這杯口感綿綿、甜甜的榴蓮飲料，令我至今回味。

老顧把我和王強送回到賓館，分手時約定，他下次來把詩集帶給我，把我的送他，總之是交流詩集，希望再一次見面。

我和王強躺在賓館的床上，嘮起老顧這個人，共同的感受是，六十五歲了還那么拼生活，在國內真不多見。有趣的是，他會請我倆喝卡布奇諾，又各送一小袋咖啡，而答應的吃牛扒和手抓飯都不兌現，也不解釋，卻改吃了食椰蟹。我想，因為他是個詩人，思維是跳躍的，靈感總在參與思維活動，喜歡按自己的最新想法做事，用下一個靈感替代上一個靈感。這隨意變化使他輕松快樂，充分體會自我與自由的幸福。要不他就不會六十五歲了，偶爾還會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眼神。他愛美金，我就是從他這眼神里發現的。正應了“詩人是人類的兒童”這句褒貶皆似的話。

第四天的閉幕式大會上，老顧又來了。他看到我立馬迎過來，說怕找不到我，把他的詩集放到賓館的前臺了，又催促快把我的詩集給他。我說，開完會我去前臺取，同時把我的詩集放在那里，他回去經過前臺正好取走。多少有點像利用第三地點交換情報，也不知有沒有國家安全局的人盯梢。我們像老朋友一樣隨意親切，然后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忙著抓拍那些激動人心的場面。

午餐后，各國代表們陸續散去。我和王強回賓館收拾東西，王強對我說，老顧埋怨他，沒把我們的教材送他一套。哦？我沒想到，他有這樣要求，他也不搞華文教學呀。王強說他是想給他孫子要一套，教孫子學華文。我幡然醒悟，他已經想到孫子學華文的事了。是啊，中國人的種，哪能不學華文呢。只可惜我事先沒想到，把帶去的教材都發光了，唉，讓老顧遺憾了。

我們明天早晨就要從泗水飛香港，再轉機飛北京。下午三點多鐘，我和王強商量應該出去轉轉，別窩在賓館里錯過大好時光。王強說出去語言不通，不知何去何從。我說給老顧打個電話，看他有沒有時間，請他帶咱倆出去。我又說，最應該請老顧吃頓飯，告個別。

電話撥通，老顧說正在給報社寫稿子，電傳過去就給我倆打電話，得大約四點半左右。并告訴出賓館向右拐就有一個自選商場，讓我倆先轉轉。

我和王強下樓走出賓館，向右轉走不到一華里，果然有一個平房商場。進去一看，顧客僅十幾個人，店員比顧客多。我們逗留了好一會兒，最后買了一些咖啡和煙。老顧換給我的印尼盾消耗了一半。另一半也想花掉卻沒什么可買的了。剛回到賓館房間，老顧的電話就到了，說人已到賓館大廳，讓我們下去。

太陽初落，夜色就迅即襲來，像誰揮舞著墨刷，從上及下，一下一下涂著，到了海邊，夜色被涂得蒼茫而厚重。老顧開車先帶我們看海邊公園的四面佛，拍完照，又領我們脫鞋進了對面的廟堂。我看見老顧去虔誠地拜了關公。

泗水從名字上看，就是被大海包圍的一個島。今夜我們來到這個碼頭，看到的大海真是烏茫磅礴，明明知道是海，卻連一點亮光都沒有。海邊的木質小漁船舊舊的，烏篷的縫隙里流出弱弱的光束，是一戶漁民正在過最普通的一個夜晚。風很輕很輕，可那船兒還是輕輕搖擺。岸上還有幾個沒完工的木船，翻扣在木架上，白白的船幫給夜色反射出一點溫柔。

老顧問我還想去哪？我說去吃飯，請他吃飯。老顧笑了。又問想吃什么？我說吃當地特色手抓飯。老顧率真地說手抓飯好吃，我請你倆吃。我真誠地說，別，你已經請過了，這回我倆請你。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們是中國東北來的朋友，咱們能認識是緣分啊，還是我請你倆。他拉長話音，是不容再爭執，不會給我機會的語調。他這樣說話，更讓我倍感親切。

我真正是心存感動。這個在印尼出生成長的六十五歲的廣東佬，和我們東北爺們一樣重義氣重友情！

像小木橋一樣狹長的桌子，王強坐在我和老顧的對面，老顧用當地話命令似地向餐廳服務員交待一番。一會兒就上來了十幾小盤菜，三碗大米飯。老顧挑出幾個菜放到一旁，示意服務員撤掉。于是我們學他把飯扣進空盤里，在一碗涼水里把手涮了涮，就學老顧抓菜放到飯里，捏成團送到嘴里。老顧告訴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就可以了。而我和王強不太習慣，連無名指也用上了。手抓飯配菜都油油的，吃起來香香的，以肉食為主的伊斯蘭民族吃東西歷來是不懼油膩，也適合我這東北虎。好香，手抓飯不愧是當地的一道民族風味。

又上了老顧的車，去了一家音像店。我想買幾盤印尼民族音樂碟，還有《鴿子》和《桑塔露西亞》這樣耳熟能詳的歌碟，老顧做了翻譯。付款時，我的印尼盾不夠了，付人民幣和美金店主都不收。老顧疑惑地問我，給我換的那些印尼盾應該足夠了，怎么？我告訴他我和王強去賓館旁的超市買咖啡等花了些。又買咖啡了？老顧說不是送給你們了嗎？我說又買了一些準備回去送朋友。老顧似乎感覺我的話很可疑，神色不爽。

我說我再拿美元跟他換印尼盾，老顧的面色頓時從冬季飛到了陽春，眼笑了，嘴笑了，話也輕快起來。我掏出二十美元給他，他先把美元裝進錢夾，用店主的筆在紙上拉出了一個賬單，一筆一筆給我解釋，生怕我誤解他。我拿起三盤碟，也不聽他算，剩下的錢又加選了一盤巴厘島風光。

老顧高高興興把我和王強送回賓館，我們擁抱告別，我說了很多感謝的話，老顧說我們今后就是好朋友了，我到中國東北一定找你們兩個姓王的。

老顧的車消失在泗水十點多鐘的夜幕里，這幾天與他有關的一切，從這一刻起都將成為回憶。我心里默默叨念，再見了老顧，再見了泗水。今生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老顧恩賜給我的友誼，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