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那次南方以南的行走,讓我開始了對一種顏色——藍的關注。對許多顏色來說,時間的磨蝕是它們的最大敵人,但只有藍,流動著越舊越美麗的魅力。
在那座南方小縣城里邂逅第一塊藍印花布之前,那些相互穿插又獨立成章的巷弄,讓我幾乎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迷宮的出口。天昏濁得像抹上一層薄影,那些游走的身影裹挾著各種方言的聲音,把我拋開。無以言說的惶恐令人有窒息之感。當看到那懸掛著的一盞大燈籠旁的大幅布面時,或者是看到吊在布旁邊的那盞燈時,溫暖的感覺在身體內慢慢回升,仿佛一條清晰的道路在眼前呈現。我以為那是這座小城的地圖,走近了才看得更清楚,是一組形象生動的孩童,嬉耍在藍印花布上。后來我才得知那是非常典型的百子圖中的一幅剪影。至今我還記得他們可愛的樣子。
那天晚上,住在縣城的朋友家。他家的大院子座落在縣城南邊的山上,非常安靜,我同他站在闊綽的陽臺上,俯瞰城里的燈火,像撒落的群星,浮出一片耀動的光輝。我試圖尋找那條巷子以及那家藍印花布店,可惜,我的視線里只有一塊深藍的沉默。
朋友家里的床上用品都出自他那年邁卻很健朗的外祖母之手。那是一雙經歷過風雨和時間的手,但我卻看到在別的老人那里未曾見到的光滑與柔軟。白天我見過她在房間里紡紗,從窗戶漫溢進來的陽光籠罩著她和那輛發出微微聲響的紡車,那些白紗像一縷縷銀絲在隨波逐浪。老人閉門不出,但常有人找上門來用最好的藍印花布換取這些紗線,于是他們家清一色的都是棉布被套、枕頭。
那個鼓囊囊的藍印花枕,其實又薄又軟,上面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顏色是白的。在藍印花布上,我們見到的圖案顏色多數是最純凈的白色。我側身而臥,聞到了枕頭上陽光的味道,像是生長在布面上的花朵散發出來的清香。那是一個異常酣甜之夜。我在睡夢中變成花叢中的一只昆蟲,鉆進花蕊深處,獨享一個用眼睛看不到的天堂。——淺藍、湖藍、深藍、孔雀藍,花朵與樹木、仕女與孩子、飛禽與走獸,像蒙太奇鏡頭似地一一掠過。這是一個永遠也無法復制的夢。
歸途中,從那南方以南到我生活的洞庭湖畔,同樣要經歷一個夜晚的時間跨越。我不時抬頭看頭頂的行李架,那只黑色的旅行包是否安詳地存在。那是帶給自己的禮物,一塊與夢境有關的藍印花布。一對展翅的鳥,翹首以待,互相呼喚,那清脆的鳴囀,如今一直懸掛在我家客廳的深紅色鏡框里。藍印花布,是帶著對一段行走經歷的美好回憶,沉淀在內心深處。
到過我家的朋友,對懸在眼前的那塊藍印花布屢屢贊譽有加。我深知它的引人注目緣于人們對傳統文化的留戀,以及淡忘對美的體驗所帶來的精神困惑。一旦有人從古老的工藝中尋找精致樸實的美,獲得與傳統不絕如縷的最后一絲聯系時,人人心底擁有的那種柔軟開始被喚醒。
回到一個人生活的軌道,我的眼前常常會跳躍一片由那種叫藍草的植物所鋪染成的藍色。我有意識地搜尋著被時間淘漉的有關藍印花布的痕跡。在我國民間藝術中,藍印花布是最能體現東方文化的傳統工藝品,它以植物藍草作染料,用天然石灰、黃豆粉作印花防染劑,在全棉、全手工紡織物上染色,利用刻板、刮漿印染工藝精心制作而成,不僅藍白分明,而且質地純樸,品格高雅,端莊秀麗,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它以樸實清新的風格自成一派,散發著永恒的藝術芳香。
藍印花布源于秦漢,在民間,據史料記載,藍印花布在宋、元兩代極為繁榮,當今流傳不衰的“鳳穿牡丹”、“五福捧壽”等傳統圖案均為古版所傳。民間習俗,女兒出嫁時的衣被箱里必定會有一兩條藍印花布被面,大都是龍鳳呈祥,鳳穿牡丹圖案的“龍鳳被”,稱之為“壓箱布”。有的還要帶上母親準備好的靛藍布做成的飯單,表示女兒嫁到男家后“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藍印花布作為曾經普通的一種印染技術,由實用向審美轉變,逐漸消失、被省略和遺忘。這是誰的悲哀?
我也曾將想象和思考的目光拉到遠方,在宋代,因滕子京重修岳陽樓、范仲淹撰寫岳陽樓記而轟動一時的巴陵郡,難道沒有流傳過藍印花這種民間的手藝?
在偶然一次閱讀岳陽文史資料時,我意外地發現一段記載:岳州府巴陵縣百年老字號永昌布店,創立于清道光二十六年(公元1846年)。其創始人曾學藝于江浙一帶,掌握了一整套從紡紗、織布,到采集天然植物藍草染色,再到刻板、刮漿、印染的制作工藝,其樸實清新的風格自成一派,深得洞庭湖流域人們的喜愛,可謂歷史悠遠的民族傳統手工布藝。
流傳于江浙的藍印花布,曾經還屬于過洞庭湖?永昌布店如今何在?是無跡可循還是另立門戶,我好些次在南岳坡魚巷子一帶訪問,但答案模糊。
去年十月,因工作關系,我常常在岳陽樓景區進行采訪。一天,我走過唐宋元明清五朝時期的岳陽樓,目光穿越民本廣場,遠遠看見一襲藍影在古色古香的汴河街閃動,那是一身藍印花布衫,穿在那個女孩身上,一種清新明麗的歡快,在青石板街道上流淌,帶著八百年紫薇樹散發的清香。
藍色的影子把好奇的我引進了那家藏匿在汴河街上的藍印花布店。店名叫布藝世家。店堂內清一色的藍印花布,樸拙幽雅,文化韻味十足,無疑令人眼睛一亮。藍印花布在這里不僅變成了多姿多彩的衣料,而且又被制成門簾、頭巾、手帕、床單和飾品,與百姓的日常生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布面圖案風格各異,有取材于百姓喜聞樂見的民間故事戲劇人物,更多的是由動植物和花鳥組合成的吉祥紋樣,融古老傳統與潮流時尚于一體。
和店主聊上幾句,讓我驚詫的是年輕的他竟然對藍印花布的印染工藝了如指掌,更令我驚詫的是這布藝世家大有來頭,它的前身就是那家永昌布店。布藝世家的藍印花布的原料土布、染料均來自鄉村,工藝出自民間,加之色彩單純,藍底藍得清純,白花白得樸實,秀氣卻不落凡俗,典雅而不失明快。洞庭湖畔的藍印花布與江南一帶的藍印花布同宗同祖同源同流,又具有濃郁的洞庭湖鄉特色,成為100多年來長盛不衰,行銷海內外的岳陽名品。
那烙在時間和記憶里的藍,是大自然最簡單的色彩。“以春播秋收的靛藍草葉處理后的沉淀物作染料,十幾道染缸反復重染,染好后清洗浮色,白色亮麗的圖案便顯露出來。”店主還向我介紹店內藍印花布的印染方法。最常見的“夾纈”,是用兩塊雕鏤相同的圖案花版,將布夾在中間,涂以防染劑,然后入染,成為色地白花的印染品。另一種方法“灰纈”是用鏤空花版鋪在白布上,用石灰和黃豆粉調成防染劑,用刮漿板把防染劑刮入花紋空隙漏印在布面上,干后入染,晾干后刮去防染劑,即顯現出藍白花紋,有藍地白花和白地藍花兩種形式。
布藝世家內川流不息的腳步,在洞庭湖畔流動的藍與白,帶給人的不僅是懷舊,更多是一種因眷戀而生的遐想。發展于民間的藍印花布,以它特質的藍和原生的白與樸實的風格,讓人們從中感受到對傳統文化的眷戀,帶給精神上的愉悅是無可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