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見過燈說話嗎?
娘說我這是在說胡話。她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還好,不燙。娘還是不放心地問,是不是病了?我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看著娘。娘就生氣了,說話的語氣帶了生氣的味道:一回來就凈說胡話,還好意思笑哩!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細節都具有它息息相關的想象力。當想象力穿透我們的身體與生活,它就呈現了另外一種虛幻的真實。這種真實與生活存在的真實使生命有了更多的趣味。山高。路遠。水長。行走。這一切都將發生美的對峙。
一盞燈亮了。它就說出了我心里的秘密。
這個在路上行走的人,他除了趕路,剩下的只有一盞燈不言自通地懂得了這一切。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對手。我的對手是誰?
燈突然不說話了。它看著我。用閃爍的光。一直亮到我的心里。我的心里就有了另外一些人和事。
雨總是在我們不經意的時候下起來。風也是在我們穿得很單薄的時候變得冷了。城市的冬天沒有能留下一枚葉子。簡單的枝椏疏離著我們走動的影子,那條街是那么長,就像我們長長的一生,怎么也走不完。她在那條長長的街上對我說,十二生肖中如果有魚,她絕對是屬魚的,她用唇齒的潔白和淡淡的笑容展示了她的可愛和個性。
雨水因為風,很輕。飄飄搖搖細細斜斜柔軟輕盈。沒有風時,雨水直接、自然。它的落下有了質感,有聲。像上帝的語言。問好每一個遇見她的人。她是來清洗紅塵了嗎?雨水蘊涵著音樂的天賦,彈奏不同的音符,每一個音符都是一顆圣潔的天籟。
熱愛詩歌的女孩越來越少了,她是我見到為數不多的一個。
她說,詩歌讓我的生活變得美好。
可以看得出來,她有著一顆比詩更溫暖的心。
來見她時,我在家里把父親砍回來的樹劈成了一塊塊的柴。斧頭沾著陽光劈入樹里,樹裂開來,像裂開了一樹的陽光。劈柴。我想到了男人的力量,干凈而準確。
有許多的事情發生了又消失了,是那么偶然和必然。一個人的雙手,可以準確地使出力氣來勞動,也可以非常干凈地來做夢。它們從來沒有問過我,它們要怎么樣才能懂得我?它們不問別人,但它們卻無聲地在溫暖著我,與我相依為命。它們用一種看不見的萬般柔情成就了我堅強不屈的生活。它們深邃而犀利,是哲學的對手。是上帝給予我的天使,是我的翅膀。
我是晚上離開的火車。這一次是特意來看她的。她約了我不只一次。她說,真想見見你!她把整個女生宿舍讓給了我一個人睡。她把我放到了她的心里,像珍愛一首詩般的暖著。那個晚上,我在她充滿香甜氣味的床上,她床頭的臺燈,一直亮著。她柔軟而舒適的棉被蓋在我的身上,就像一個夢暖了我的整個青春。床上有本海子的詩集,我翻開來,就翻到了這一頁: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海子詩歌里最讓我喜歡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一頁幾乎都被翻舊了,布滿了淡淡的手紋圖。我可以想象到,翻到這一頁的人不僅僅是擁有這本詩集的人,還有她的同學朋友,她們的友誼和心靈。她們高貴而潔凈的氣質。她們的心和詩歌融為一體,她們的手就像翅膀,撫摸沒有對手的尖銳和孤獨,她們卻只安安靜靜地偏激飛翔。
她在這個夜晚和另外一個未知的夜晚交替我的內心。我突然想讓她與我回去種一次地,哪怕是種幾顆土豆,幾粒油菜花。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一天兩天就夠了。兩個人的背景,兩個人短暫而美妙的細節。我當然知道這層疊折復的脆弱和興奮,也終究會進入虛幻的痛苦里結束。我卻珍惜這樣的痛和苦。
她說,你就要走了。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說,你問吧。
把你的手伸給我。
我的手由于長時間的勞動結滿了繭,有些還打著血泡,里面淤滿了血。我把手微握著伸向她,她說,可以把手掌攤開來嗎?這讓我感到了為難。她說,攤開來,好嗎?我把手攤了開來。她細膩白皙的手觸摸到了我的那些淤血的血泡和繭子。她說,這是寫詩的手嗎?
我沒有說話。她卻一把把我拉過去,抱住了我。
她說,我好像又看到了你的斧子閃著金色的光。喂馬,劈柴,做一個幸福的人。你是一首真正讓人心疼的詩歌。
她熱淚盈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無聲地覆蓋了我的苦難我驚慌失措的孤獨。
我該以怎樣的形容去熟悉她的眼淚?淡淡的香氣輕盈在我的手心。手心里握住一滴女孩的淚水,淚滴的顏色讓我想到了娘。娘的真實和善良。
娘在另一個空間里忙來忙去,每一個細微的響聲都讓我內心不斷滴起感動,擠過來排山倒海的愛,娘親的樸素和勞動使我的寂寞生動起來,我一直是這樣不知所措地竟有了莫名的憂傷。我傻傻地看著燈光。
她給我買了兩個大大的蘋果。八瓣香蕉。一個梨。
她跟我這樣解釋:為什么只買兩個蘋果,八瓣香蕉,一個梨呢?兩個蘋果是送給你父母的,祝他們老人家平平安安。八瓣香蕉是送給你的,祝你一路發。梨也是送給你的。她沒有解釋這最后一個梨,我也沒有問。一個梨代表了一個人的離去,一個人離去了另一個人就會有了牽掛和想念。難道是寓意了永不分離嗎?在我們那兒的習俗一個梨兩個人是不能分的。
5363次硬座普快把我帶到了她的遠方。
她沒有跟我說再見。
但我聽見了她疼痛的呼吸和火車碰撞鐵軌的緩緩啟動的旅程。
那大片的雨水在窗外抖落。像多年以后一個人往事的羽毛。然后從我們視線里消失,恍然如夢。她成了我沒有方向的對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試探我和她的幻覺。像力量的種子深埋于我們之間。
該睡的都睡了,該醒的還醒著。
夜晚只剩下一種顏色。燈光和我一起沉默。我在燈光的聯想里看見好多的星星在跳舞。跳動我一根一根的思維和疼痛。
落滿灰塵的鏡子前,我看見自己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我的年齡無法承載我的傷口,大堆大堆的積蘊洋溢著世俗的困惑,我縫補的外衣,保護了一顆小小的心。
每縫一針,都是刻骨銘心。
我反反復復地聽一首歌。從城市到鄉村,從鄉村唱到我現在夜深過后的小屋:
雨一直下
氣氛不算融洽
在同個屋檐下
你漸漸感到心在變化
……
就是愛到深處才由他
碎了心也要放得下
難道忘了那愛他的傷
已密密麻麻
……
忽然想到,我竭力追尋的是否也是一場模糊的概念?雖然璀璨得很,但終究是虛無。這個世界上的人原本就是漂泊來漂泊去的。你又能把愛想到第幾年?
我只不過是在極短的一些閃爍里,變得如此寂寞和凌亂。我想與一個女孩相愛。她可以不漂亮,可以是平淡的面貌,但我卻如此驚異地想去愛。我常常把不知所措的事情講給娘聽。
娘說:好了呢,現在相愛不容易。
我說:要是她不漂亮呢?
娘說:漂亮用來干什么,別挑三揀四,你不小了。
娘的話深刻入骨。
生活在向陽的一處,曬著我的家鄉。我站在家鄉的山坡上,像一頁翻開的憂傷。燕子每年在春天回來,冬天離開。它們就這樣風塵仆仆地填滿了我的時光。
那個曾經和詩歌一起生動過的女孩,在我的生命里擦肩而過,像冬天離開家鄉的燕子,再也沒有回來。她成了春天里最向往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