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生命背后的目光

有許多時候，我們是用目光來傳遞感情、表達愛意、積攢記憶，與這些目光相視、交織、互融、相通的或許是一束花朵、一棵樹木、一只小鳥，也或許是一座山峰、一處溪流。相視之間我們忽然明白了、理解了，心里開始亮堂了?？呻S著歲月的流逝，這些目光重疊在了我們記憶深處，隱藏在了我們生命背后。只有我們恍然回首時，這些目光又在某處閃爍、跳躍。

與黃牛注視的眼神相碰

那是個春天，草長鶯飛。初春的陽光打在大地上，濕漉漉的光芒，透明鮮亮，充滿了神的光彩。陽光里，一頭老黃牛和一頭小牛犢低著頭，啃著拔節的青草，多少草尖啊，那種剛冒出土的草尖。這時，爺爺和幾個小伙子沖進陽光里，陽光跳動了一下。

爺爺把小牛犢喚到身邊，狡詐地笑了一笑。小牛犢調皮地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那種清澈、無邪、干凈的目光在陽光里閃爍，像花一樣晶瑩，像草一樣碧綠。小牛犢望著爺爺，還用一對剛冒出來的角在爺爺懷里試探著。爺爺撫摸著小牛犢，使了一個眼神，幾個小伙子上前捉住小牛犢的腿，爺爺使勁攥著小牛犢的一對角。陽光開始猛烈地搖晃、搖晃，“咚”一聲，陽光抖動，小牛犢還沒有反應過來，它已經躺在了草坪里。小牛犢一個勁地掙扎，幾個小伙子爽朗地笑著，“這家伙勁大，是個犁地的?！?/p>

老黃牛站在陽光里，沒有驚慌，沒有哀怨，善意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淡定地望著自己的骨肉。我的眼睛與它的眼睛碰到一起的時候，我似乎明白了，它心里的那種隱隱作痛從淡定的眼光里流出來，在陽光里流動，與耀眼的光芒交融。它仰天長叫了一聲，安慰著那躺在草坪里的孩子。一會兒，老黃牛在陽光里有些顫栗，眼里流著淚。陽光開始微微晃動，一些花和草也開始顫栗。愛叫的鳥兒們哪去了，孤零零的我站在陽光里大氣都不敢出，我怕老牛如果哭暈過去該怎么辦。我的眼睛再次與老牛的眼睛相視的一瞬間，那種作為母親的無助，那種深深的愧疚，讓我的心像刀絞和針扎一樣。

我大聲喊著：為啥要把小牛兒按倒？爺爺沒有理會我，用早先準備好的筷子大小的竹針，從牛鼻孔壁穿過，竹針牽著的一根棕繩也就順勢穿過，然后把棕繩拴在牛角上。小牛犢跳將起來，想搖動頭擺脫棕繩，可疼痛得很。小牛犢喘著粗氣，兩個鼻孔流著血，跑到老牛身邊，老牛用舌頭舔著小牛，眼里全是憐憫和慈祥。這時候，我的眼睛再一次與老牛的眼睛相撞，那種疼痛后的寬恕，那種流淚后的從容在它的眼里閃爍著。爺爺對我說，這就叫扎牛鼻子，小孩子，不懂呀。小伙子們在陽光里大聲說笑，愉快地抽著煙卷。我恨這些家伙，難道他們就沒有感受到老牛那注視的眼神和悲傷的哭泣啊。爺爺不再說話，望著陽光里的老牛和小牛犢，眼里分明閃著淚光。

那個春天，我記住了老牛。長大后，我明白了扎牛鼻子的道理，我甚至想男人喜歡女人扎耳朵掛耳環也該是從這扎牛鼻子得來的。作為農民的爺爺要一頭牛聽從他的使喚，只有扎牛鼻子；要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你就給她扎耳朵掛耳環。可在我們做完這一切，我們對他們又投去了怎樣的目光呢？是愛意，是感恩？

與瓷器神秘的目光相遇

淡黃的底色，精致的花紋，活潑的人物畫像，嫵媚的花草，浩蕩的船只，構成了這個瓷器的絢麗多彩。用手輕撫，仿佛能觸到那云霧相生的氣息，草木泉石的美妙。

瓷器是一個人的陽面。滄桑歲月，人一天天老下去，瓷器卻一天天光亮起來。瓷器自從走進這個房門，一直在一大堆書上面站定，那些壓在瓷器下面的《四書》、《五經》，謙卑地、小心地托著瓷器，偶爾它們也聳聳肩，試探試探瓷器的堅硬和重量。這時，我看到了壓在書堆上的一圈烙印，瓷器給這些古書的熱吻。古書中的圣人們從叢林中走來，他們的目光與高處瓷器的光芒開始對接，瓷器知道：這又是一次灼燒和鍛造。

有時，老人要從瓷器下取書來看?？催^的書隨手放在瓷器上。我總是不厭其煩地把那些書一次又一次地放回原處，我說，父親，瓷器也是有生命的，別讓這些東西壓著它。父親笑笑，仍然沒有改變隨手往瓷器上放東西的壞毛病。我依然一聲不響地收拾著。我能感覺到瓷器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對父親和我的幼稚舉動，瓷器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它的城府，就像那些落在它身上的目光一樣深邃。

從一塊粘土，到一件上品的瓷器，它的生命中到底儲存了怎樣的光芒？

第一縷陽光是從一雙找尋的手開始的吧。一雙粗糙的手捧著一塊土坯，泥匠喜盈盈的眼神，注定了這是一塊上好的土料。他喜悅地攪拌、攪拌，把泥土制成滑溜溜的面粉。泥匠虔誠、慈愛的心，連同他那一句天真的話：“找你找了好久”一起合在了泥土里。他的目光，就像那捧在手里的泥土一樣純粹、質樸，他驚喜地觀察著自己即將成就的這件杰作。泥匠懂得找尋，可是，現實中我們又有幾個人是在找尋，是在充滿虔誠地找尋？我們的目光總有那么一點冷淡，總少不了有一些狡詐，還多少有一些世俗……我們的找尋是那么的急功近利。

第二縷陽光是從一雙輕撫的手開始的。把泥土坯放進模具成型，那雙泥手托著，隨著模具的轉動，雙手均勻地撫動。這時，我想到了我在寺廟里撫動那一個又一個經筒時的幸福。一絲陽光照進來，照在瓷器的鼻尖上，那閃光的幾粒熱汗，俘虜了我的心。瓷匠那顆佛性的心靈和閃著善意的目光，同樣照亮了我的心。不過，對那些只想著往花瓶里插花的人來說，他們不會關心瓷匠曾經合、撫、車、托、磨的過程，也不會想到那些瓷器上照拂過多少目光，他們沉醉于瓷器的華貴和精致之中，以至于陶醉在那些虛榮的夢中。瓷匠不會想到他鍛燒的瓷器會拂上虛偽的外衣，他把心中最潔凈、最陽光、最美麗的東西都給了瓷器。一件瓷器，就是一個人，一個人的陽面。我相信，瓷匠走了，但他的靈魂在世間留存，而且久遠。那么多收藏瓷器的人，其實是在收藏一個人的目光和人品。他們一定懂得輕撫，一定懂得感恩和尊重。

一件瓷器的魅惑，不只是鍛燒手藝的魅力，還有那精美絕倫的圖畫。我沒有親眼看見過在成品的瓷器坯件上畫畫，但我可以想象那雙畫畫的手和那雙睿智的眼睛。那一定是抓拿過銀鋤、扒撓過泥土的一雙手，那一定是懂得珍重、懂得愛撫的一雙手，那還一定是飽經風霜、歷經苦難的一雙手。只有這樣的一雙手，他才會懂得畫筆下鋪設的是大地。他的眼睛一定儲存著太陽的光芒、月亮的皎潔，一定收藏著大樹的堅定、花草的嫵媚，一定沉積著飛鳥的靈性、露珠的晶瑩……他一定是用一雙誠懇的眼睛在與瓷器交談。他把所有的雜念，所有的世俗都放在了身后。所以瓷匠是純粹的，瓷器是純粹的。

這天深夜，月光搖晃，瓷器閃亮，我恍惚中看到父親走進瓷器，輕撫著，一遍又一遍，我隱約聽到父親說著什么，我聽不清楚，但我相信，瓷器一定聽清楚了。因為它神秘的目光暗示我：讓父親早點休息吧。我走到月光下，扶著父親，我沒有忘了向瓷器點點頭，表示我的謝意。

就這樣，瓷器又將把我謝意的目光收藏。

與麥田的一對斑鳩對視

太陽光下的麥子舒坦地低著頭，我站在麥田邊，看見陽光就像一張綢緞一樣鋪在金黃的麥田上。藍天白云下，麥子都睡熟了，它們的鼾聲滾過田野，田野的花就開了，田野里的草就笑了。如果花和笑撞了滿懷，整個田野就在笑聲和開花聲中醉了。大地恍恍惚惚地睡了。

在夏天金黃的麥田里，我也想打開身體睡上一覺。當這個想法跳出來的時候，我就走進麥田，躺在了金黃的綢緞上。天空也一下打開了，與我面對著面。天空也一定看見我打開了的身體，它迎接著我。我看見那些五彩繽紛的陽光從天空照下來，我感覺天空就像一張藍毯子，遮在我的身體上。那些金黃正好可以像綢緞一樣裹住我幼小的身體，那些蜜蜂和小螞蟻正好可以像警衛一樣站在我的身旁，我飛了起來，一張金黃的綢緞托著我，我與白云握手，與星星點頭。哦，天堂，天堂，我的天堂。我相信我是喊出來了。

夢就這樣被我喊醒了，我坐起來的時候，看見了不遠處的一對斑鳩，它們也一定聽見了我的喊聲。它們滴溜溜的眼睛盯著我，沒有驚慌，沒有詫異。我也盯著它們，我們的眼睛相遇了，誰也沒有躲避。在這金黃的陽光里，我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它們和我該是朋友，我不能像往常一樣用木棒和土塊追攆它們。它們一定是一對伴侶，依偎著看我，看著這個在天空下夢叫的孩子。它們的眼睛那么干凈，被金黃的陽光照耀得格外水靈，我看著它們的眼睛像看見晶瑩閃光的寶石。它們走近我身邊的時候，一定是輕手輕腳，怕吵醒這個熟睡的孩子，它們像守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守護著我。它們眼里充滿了愛意，被甜蜜的柔情包圍，我看著它們的眼睛就像看見母親的眼睛。它們蹲在一叢麥子旁，一定懷著一種憐愛，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我。它們閃著一雙溫和的眼睛，眼里的光芒與陽光一起照耀著我。我突然有想與它們說話的沖動，我說，斑鳩，你們好！這時，斑鳩咕咕咕叫著，點了點頭。我笑了，斑鳩笑了。它們一定是商量好了，等這個孩子醒來再離開。它們聽見我說話，知道這個孩子醒了。它們最后望我一眼，沒有飛，而是咕咕咕叫著走進了麥田深處。我望著它們的背影，有一些不舍，有一些失落。一對多么可愛的小精靈。我從麥田站起來的時候，聽見了母親喚我的聲音。

天快黑了，猛然一激靈，麥田里的麥子在母親的呼喚聲中也醒了。我知道，這些醒了的麥子一定會好好為那對斑鳩守夜。那一夜，我也知道，在麥田深處，在黑夜深處，一定有一對伴侶溫馨地偎依著取暖。

在我離開麥田的時候，我就把與斑鳩的對視銘記在了心里。雖然那只是一瞬間，但那一瞬間的光芒相當于溫暖我一輩子。若干年后，我這個在麥田與斑鳩對視的孩子長成大人的時候，我把與斑鳩對視的故事講給一個女人，我們就那樣成了一家人，偎依著取暖，彼此注視。我愿意相信，在那金黃的麥田里我撒下了最誠摯的心靈；我也愿意相信，在那很久很久的將來，我還能在麥田里找尋到那些遺落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