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讀中學那會兒,班上流行起了一種叫做“學話”的游戲。這種游戲的“傳染源”是一個名叫遲稀土的來自外地的插班生。
應該說,“學話”這種游戲在流行之初,其實還是比較簡單和低級的,只不過后來它經過一個人的發奮鉆研和發揚光大,才變得繁復而更加有趣的。
這個人,就是當年的我。
當年的我,自從傳染上這種游戲之后,簡直有點走火入魔。我逢人就有與之玩“學話”的欲望,以至于夜里在睡夢中也與人玩得不可開交。可以說,我身經百戰所向披靡,從未有過敗績。只是有一次例外,我輸給了我的班主任老師,黔驢技窮的我被逼得撤退到教室最后一排座位的最角落的一個位置上——但那是在夢中。
這種游戲在最初是這樣的,譬如——
甲和乙約定,由甲說話,由乙學話。
甲:“手表。”
乙:“手表。”
甲:“電子計算器。”
乙:“電子計算器。”
甲:(笑)“你學錯了。”
乙:(莫名其妙)“我哪里錯了?”
于是甲勝乙輸,結論是:乙是個大笨蛋,連學話都不會!
——顯而易見,這種游戲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玩,但很難三而四、四而五地玩下去。但是問題在于,這種游戲到了我的身上,我卻有能耐一直把它玩下去,玩得大家團團轉。
時至今日,我似乎已經有些記不清楚當年自己總結出來的顛撲不破的“七十二計”了,不過我和遲稀土兩人一起玩的那次精彩的“學話”游戲,它的整個過程和細節,我永遠都會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有一天夜里上完晚自修課回到寢室里的事情。因為遲稀土一直自詡是“學話”游戲的“創始人”,而我則一直自詡是“學話”游戲的“天下第一高手”,所以被大家慫恿著“華山論劍”一次。
我們都接受了大家的慫恿,只是我的要求是我和遲稀土只“大戰一個回合”,而遲稀土堅決不同意,他說要“大戰三個回合”,而且他只要贏一次,就算我輸了。后來大家的意見都是往遲稀土那兒一邊倒,沒辦法,我只得同意,但我又提出要下賭注來點刺激的,“玩就要玩大一點”。大家都是做壁上觀的,自然巴不得來刺激的,于是就一齊叫好。
遲稀土說,那么就賭睡覺吧,誰輸了,就拿掉誰床上的被子,晚上就不讓他睡覺!
我想了一下,說不行,就賭蔥餅,如果誰輸了,誰就給大家每人買一個一毛五分錢的大蔥餅。一提到蔥餅,大家的口水都上來了,于是又都一齊叫好,有人還開始數寢室里的人數,數完了還計算出了買蔥餅的錢,是三塊四角五分錢。
我們“華山論劍”,當然是由我說話,由遲稀土學話。同時我還特別制定了其他規則,即:第一回合限說11句,第二回合限說13句,第三回合限說19句,而每一句話的長度一律限在40個字以內。另外,我還建議由我們的班長王志聞來做裁判——由他計數說話的次數和學話的準確性,但在他喊出“開始”兩字之后直到分出勝負之前,中間他決不能插話。
第一個回合——
我和遲稀土站到寢室中間的過道上。王志聞喊“開始”。
我:(面對王志聞)等一下,我先去洗把臉!
說話間,我急步走過去拿床頭的毛巾。
遲稀土:(滿不在乎地)還等什么?你不洗臉是輸,洗了臉也是輸!
我和王志聞同時爆發大笑。繼而大家會意過來,一邊哄堂大笑,一邊高喊“遲稀土是個大笨蛋”。
第二個回合——
遲稀土懊悔不迭。王志聞喊“開始”。
我:開始了嗎?
遲稀土:開始了嗎?
我:我是日本人。
遲稀土:我是日本人。
我:你有沒有聽見小蟲在唧唧唧唧地叫?
遲稀土:你有沒有聽見小蟲在唧唧唧唧地叫?
我:(大笑)你錯了,我是說你有沒聽見小蟲在唧唧唧地叫?
遲稀土:(一本正經地)你錯了,我是說你有沒有聽見小蟲在唧唧唧唧地叫?
王志聞喊停,遲稀土面露不解之色。王志聞指出,我的“有沒有”在第二次重復的時候改成了“有沒”,“唧唧唧唧”改成了“唧唧唧”。
大家笑翻了天。我趕緊趁火打劫,催促遲稀土開始第三個回合。
第三個回合——
遲稀土額頭出了汗。王志聞喊“開始”。
我:遲土稀,開始啦!
遲稀土:遲——土稀,開始啦!
大家哈笑。
我:你犯了罪,我是個罪犯。
遲稀土:你犯了罪,我是個罪犯。
我:我聽見小蟲在唧唧地叫。
遲稀土:我聽見小蟲在唧——唧地叫。
我:你沒聽見,遲稀土!
遲稀土:你沒聽見,遲稀土!
我:噢,你說你聽見了。
遲稀土:噢,你說你聽見了。
我:(臉稍轉向王志聞,聲音很輕地)幾句了?你可要數清楚。
遲稀土:幾句了?你可要數清楚。
我:(笑罵)神經病,我這句是和王聞志說的!
遲稀土:(滿頭大汗)神經病,我這句是和王——聞——志說的!
我:天上的星,亮晶晶,天上星星,晶晶亮晶亮晶。
遲稀土:天上的星,亮晶晶,天上星星,晶晶亮——晶——亮晶。
我:(大喊大叫)哈哈!不對,我說的是晶晶亮亮晶晶!
遲稀土:哈哈!不對,我說的是晶晶亮亮晶晶!
我:晶亮晶亮晶亮晶!
遲稀土:晶亮晶亮晶——亮晶!
我:今天我遲到了老師被我罰站了一堂課。
遲稀土:今天我遲到了——老師——被我罰站了一堂課。
我:(哈哈大笑,彎下了腰,然后裝作笑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面向大家)他輸了!大家聽清楚沒有?我是說“老師把我”!不是“老師被我”!
遲稀土:(也學著哈哈大笑,緊張地掐著手指)他輸了!大家聽清楚沒有?我是說“老師——把我”!不是“老師——被我”!
我:(頓了一下,面露痛苦之色,用一只手捂住小腹)我肚子疼!
遲稀土:(也學著面露痛苦之色,用一只手捂住小腹)我肚子疼!
我:(不理遲稀土,面向大家)啊喲!真的肚子疼!
遲稀土:啊喲,真的肚子疼!
我躥出去,撲到床前,從床頭取下一疊手紙——由于慌亂,手紙撒了一地——不顧一切地朝宿舍門口跑去。
我:(邊跑邊著急地喊)等一下!五分鐘就回來繼續……
遲稀土:等一下!五分鐘就回來——繼續。
大家起哄。有人高呼:“遲稀土,當心詭計!”又有人包抄過來,堵住了宿舍的門口。
我:(面對攔截者,背對遲稀土,又急又惱地大聲呵斥)你們干什么?我要上廁所!
遲稀土:你們干什么?我要上廁所!
大家又起哄。有人在喊:“遲稀土贏啦!遲稀土贏啦!”又有人拖長著聲調喊:“遲稀土——,天下第一高手——!遲稀土——,天下第一高手——!”
突然,我像泄了氣的皮球,沮喪地轉過身來,慢慢拖著腳步走到床前,然后一頭栽到了床上,開始揮舞著雙手左右翻滾……
我:(帶著明顯的裝腔作勢的哭腔)輸了!我輸了!——可憐“天下第一高手”,今天我陰溝里翻了船,輸給了龜兒子……
大家蜂擁過來。有人高喊:“蔥餅蔥餅!快拿三塊四角五,我們去買蔥餅!買蔥餅!”
遲稀土:(喜滋滋地跑過來,一面又帶著惡狠狠的置人于死地的架勢,咬牙切齒一字字地)輸了!我輸了!可憐“天下第一高手”,今天我——陰溝里——翻了船,輸給了——龜兒子!
我霍地坐起身,怒氣沖沖地用手指戳著遲稀土的鼻尖——
我:(歇斯底里地)你有沒有毛病!我早輸了,這是第20句,你還在學!你再學一句,我就給你兩個耳光!
面對我的惱羞成怒,遲稀土一下子呆住了,他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出聲卻沒有出聲,或者,似乎是想不出聲卻要出聲——
我:(趕緊轉而面向大家,做出一副耍無賴的樣子)告訴你們,我兜里只剩一塊錢了,買不成蔥餅了——要么,就去買瓜子,要么拉倒!
遲稀土:(勃然大怒,一下子紅了臉——他的臉對著我的臉,鼻尖快碰到我的鼻尖了)你混帳!你這混帳東西!沒有錢,沒有錢你為什么要賭買蔥餅?你真不要臉——什么叫不要臉,你——懂——不——懂——?
遲稀土舉起了他的左手(他是左撇子)——我清楚看到,他的手在激烈顫抖,他的手指差不多要戳到我的臉頰了。后來,他把那只手放了下去,可他手背的那條青筋,還在像一條大蚯蚓一樣可怕地扭動著。
我在心里大呼好險,但是我高興極了。與此同時,我發現大家都氣憤地看著我——他們一定認為,我讓他們已經到嘴的蔥餅又飛走了——而只有王志聞一個人樂不可支地笑彎了腰。
“遲稀土是個大笨蛋!”王志聞舉起了扳著的手指頭,他宣布了一個激動人心的結果,“遲稀土還沒有學完!他沒有學第18句和第19句!”
許多年之后,我和一個女孩玩起了這種叫做“學話”的游戲。當然也是由我說話,由她學話。但是我只贏了前三個回合,之后無論我怎樣使出百般解數,我都沒能贏她一個回合。后來由于我的一敗涂地,我們再也玩不下去了。
我說,我上一次玩這種“學話”的游戲,是在許多年之前,那時我還在讀初中的二年級,對方是一個名叫遲稀土的同學。
我向她講述起了那一夜的詳細經過和情景。
我告訴她,那一夜之后,我們班上就再也沒有人玩這種“學話”的游戲了。
女孩說,那么,那一夜最后的結局呢?
我告訴她,那一夜,我的同學遲稀土也沒有給大家買蔥餅,他差不多要氣瘋了,有幾個同學在他口袋里找錢,他竟然拿自己的頭去撞寢室的墻壁,還流了很多血。他太剛烈,嚇得大家再也不敢讓他買蔥餅了。而事后,有很長一段日子,遲稀土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天天郁郁寡歡的,也絕少與大家說話(我們曾經注意到,他常常似乎一整天沒有與別人說過一句話)。再接下來,他就莫名其妙地病了,結果到醫院看病,查出是得了乙型肝炎。
女孩說,不會吧?乙型肝炎?這么恐怖!
我說,我不覺得恐怖,我只覺得后悔,后悔自己太刁鉆,贏了那個叫遲稀土的同學——當初我甚至覺得,他會患上乙型肝炎,與我這樣刁鉆地贏了他有著直接的因果關系(當然這種因果關系在醫學上可能是講不通的)。而在遲稀土患上了乙型肝炎退學后,我們這些同學才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原來,遲稀土的母親是我們這里的人,但她嫁到了外地(據說很遠),遲稀土之所以來我們班當插班生,是因為他的父親病死了,母親和他在外地過不下去,就回到了我們這里。
又過去了多年,那個曾經與我玩過“學話”游戲的女孩,她成了我的妻子。有一天,我們不知怎么忽然提起了以前玩過的“學話”游戲。妻子說,真奇怪,這么簡單的游戲,從前你怎么就贏得了你的同學,而且還連一回都沒曾輸過!
我們的話題又讓我想起我的同學遲稀土了。自從遲稀土退學后,除了聽說他和他母親又回到了外地,后來我就再沒聽到過關于他的任何消息。如今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同學遲稀土他在哪里?他生活得好嗎?
十多年過去了,想起那一夜,我還是感到后悔和難過——我知道,現實生活中的巧合是不會太多的,但我還是忍不住這樣想:現在,我寫下了這篇《學話》,而當它發表出來時,我的同學遲稀土,他在什么地方能湊巧看到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