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癡偶寄

唐朝的牡丹

大詩人白居易生前是長安城內東市附近常樂坊街口“天字第一號”早膳店的常客，在京仕朝的那些年里他幾乎每天早上都要到這家店里用早膳，通常他會選擇鄰窗的一張椅子坐下來，除了優哉優哉地就著一碗小米粥吃掉兩塊甜餅解決肚子問題之外，觀察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穿梭如流的人群則是他數十年雷打不動的必修功課，當然如果他突然來了興致當眾為食客們朗誦一首即興創作的口語詩，那也算不上什么大驚小怪的事情。孀居多年的老板娘朱陳氏許多年后仍然還記得唐朝第200屆國際牡丹節開幕那天清晨的情景，已經須發花白的詩人白居易帶著一位同樣略顯老態的先生走進了早膳店，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得知他們起個大早原本是打算用完早膳便去花市里買幾盆牡丹的。然而當他們填飽肚子后，大街上早已是人聲鼎沸摩肩接踵舉步維艱，用白居易自己的話說就是“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用陪白居易一塊去買牡丹的同庚好友劉禹錫的話說就是“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根據白居易在《買花》一詩中的記載，由于當時國人喜愛牡丹到了瘋狂搶購的地步，以致于水漲船高“貴賤無常價，酬值看花數”——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大概是中國歷史上最早關于市場經濟的文字紀錄吧？在當時還沒有版稅和稿費可拿的情況下，以白居易不高的薪俸像“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這樣的天價牡丹他是無論如何也消費不起的。

談論唐朝的牡丹，就不能不談傾國傾城的楊貴妃。作為大唐帝國開元盛世的形象代言人，楊貴妃毫無疑問是世間最美的一朵牡丹花，與她同時代的那些位卑職微而且荷爾蒙分泌過剩的知識分子，由于沒有寢香宿玉的資格甚至連獲取一睹芳容的機會都比登天還難，于是憑空杜撰了一個所謂“羞花”的典故聊以自慰。而比她生活的年代稍晚的許多沒出息的詩人，則油印了很多懷念她的好詩，嘆息她當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天香國色。天寶二年暮春的某日下午四點鐘左右，就在杜甫寫下《飲中八仙歌》吹噓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不到半個時辰，奉旨出宮捉拿大學士李白前往興慶宮陪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賞牡丹花、寫牡丹詞的太監們已經趕到了飲中八仙縱酒賦詩的酒肆，當李白第三次含糊不清地“自稱臣是酒中仙”時，太監們不由分說便七手八腳地將李白塞進轎子抬到了沉香亭。后來的事情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這位恃才傲物的個性與他才華橫溢的詩歌同樣名揚天下的青蓮居士，在皇帝提供的金花箋上不假思索地寫下了三首諂媚的牡丹詞《清平調》。其中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之句堪稱經典，第二首“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之句也歷來為人所稱道，而第三首“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之句則顯然就是非常露骨的溜須拍馬了。李白借花喻人用牡丹花來贊頌楊貴妃本想討得唐明皇的歡心謀個好前程，然而事與愿違不料馬屁拍到驢臉上，根據我年少時讀過的一部描寫大唐游俠生活的舊小說所載，事后太監高力士抓住李白詩中“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之句向楊貴妃進讒，說李白實際上是在罵她像漢朝的美人趙飛燕一樣淫蕩而且不會有好下場——野史雖然不可信，但郁郁不得志的李謫仙于當年秋天離開長安再次云游四海卻是千真萬確的史實。

梅花詞

每逢梅花盛開的時節，杭州太守楊元素就會在他的府衙內設宴賞梅，美其名曰：“梅花宴”。宋神宗熙寧七年早春的某日下午，寒風料峭梅花飄香，楊太守的府衙內照例高朋滿座，接到請柬的數十位江南名士們匯聚一堂，參加一年一度的“梅花宴”盛會。在這些吟詞弄詩的騷界名流當中，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毫無疑問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這不僅由于他當時已經名聲日隆的詩壇地位，而且還得益于他和楊太守同為四川老鄉的好友身份。根據東坡先生在《南鄉子·梅花詞和楊元素》一詞中的記載，楊太守種在府衙后院的梅花是白色的，暗香疏影惹來數只灰不溜秋的麻雀落在虬勁的梅枝上不愿離去。直到客人們紛紛入席坐在梅花樹下即將開始飲酒賦詩時，受驚的麻雀才唧唧叫著嘩啦啦地作鳥獸散，慌亂中被踩落的梅花瓣兒像雨點一樣落下來掉進客人們的酒杯里。在這乍暖還寒的季節，朋友們聚在一起既能痛飲美酒又能唱和吟詩，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客人們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喝到盡興處醉倒了睡在沒有鋪坐氈的地上也渾然不覺。今夜花落酒盡之后春天也就為期不遠了，酒量與藝術才華難成正比的東坡先生悄悄地踱出人群，他突然發現額頭上方“一點微酸已著枝”。

賞梅飲酒似乎是宋代詞人的一大偏好，就連晚年的辛棄疾也不例外。“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繞江村”，在《臨江仙·梅花》一詞中，辛棄疾不但由衷地贊美梅花“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度，全是雪精神”，而且還宣稱青山秀色已經無法引起他的興趣，只有為梅花填詞寫詩才會詞句清新；他在郊外賞梅飲酒因為遲遲不肯離去，以至于“醉中渾不記，歸路月黃昏”。此外，李清照在一首題為《清平樂·梅花》的詞中，也說自己曾經“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而在另一首題為《漁家傲·梅花》的詞中，她又寫下“共賞金尊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的句子，并且形容梅花“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李清照是宋詞婉約派的領軍人物，同時也是詩歌史上名氣最大的怨婦，在《玉樓春·紅梅》一詞中，養在深閨的女主角坐在窗前日益憔悴，滿腹愁緒使她沒有一點興致憑倚欄桿看風景，于是只好寄語情郎：“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李清照還寫過一首懷念亡夫的《孤雁兒》也很有名，其“笛里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和“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等句，寫得悲惻凄婉感人至深。

宋人寫梅花詞最有名的應該是陸游《卜算子·詠梅》，其“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之句，歷來被高潔之士奉為座右銘。此外，寫傷懷感時的梅花詞比較有名的還有晏幾道的《蝶戀花》，其“橫玉聲中吹滿地，好枝長恨無人寄”之句，與黃庭堅《虞美人·宜州見梅作》一詞中“平生個里愿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之句異曲同工。前者是懷才不遇，后者是官場失意遭貶，雖然寫的是兩種境況，但表達的卻是一種愁腸。

海棠詩話

北宋神宗元豐三年二月一日，剛剛在“烏臺詩案”中揀回一條老命的蘇軾時年四十有三，帶著兒子蘇邁抵達湖北黃州出任團練副使。團練副使是個虛職，蘇軾在政治上陷入了有生以來的最大低谷，而薪俸微薄更是使得他在經濟方面也時常捉襟見肘，因此他不得不開墾耕種城東舊時營房廢地數十畝補貼家用。蘇軾當時寓居在定惠寺，定惠寺東邊的山坡上百花爭艷萬紫千紅，有一次他發現百花叢中毫不起眼的地方居然默默無聞地盛開著一株海棠，“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這首題為《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的寄情之作，僅從題目我們就可以讀出作者郁郁不得志時的孤獨和清高。蘇軾是個不折不扣的海棠迷，他一生喜愛海棠歌吟海棠留下了不少佳話，比如他在那首著名的《海棠》詩中就記載了某個春夜，“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霏霏月轉廊”，栽在庭院里的海棠花開了，他興奮得像個愛看稀奇的孩子一樣“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

南宋愛國詩人陸游居蜀多年，對蜀中碧雞海棠的喜愛幾乎到了如癡若狂的程度，“走馬碧雞坊里去，市人喚作海棠顛”就是他當時的真實寫照；他在詩中很有感觸地說：“若便海棠根可移，揚州芍藥應羞死”；他愛惜海棠以致于“露章夜奏通明殿，迄借春陰護海棠”。而比陸游年長41歲的詞人李清照，待字閨中時也寫過一首轟動朝野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在文學巨匠曹雪芹的名作《石頭記》第三十七回中，大觀園的部分青年才俊們聚集秋爽齋，結海棠詩社舉辦海棠詩賽堪稱人間第一等雅事。在中國歷代的詩詞作品當中，海棠是詩人們最為鐘情的花卉之一，然而詩圣杜甫卻是個例外。雖然在海棠頗負盛名的四川盆地生活了將近六年時間，而且也寫過不少有關蜀中風光的花鳥詩作，但是在杜甫一生寫下的數千首詩中卻沒有一個字涉及海棠花。宋人李頎《古今詩話》載曰：“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諱之，故《杜集》中絕無海棠詩。”這個說法雖然歷來就存在著很大爭議，但是杜甫一生不寫海棠詩卻是歷史事實，后世許多詩人或作家在談到自己的非常遺憾時，總要搬出杜少陵不詠海棠之典故來比較一番。

根據明末醫藥學家王象晉《群芳譜》記載：“海棠有四品，皆木本。貼梗海棠，叢生，花如胭脂；垂絲海棠，樹生，柔枝長蒂，花色淺紅；又有枝梗略堅，花色稍紅者，名西府海棠；有生子如木瓜可食者，名木瓜海棠。”雖然海棠花開嬌艷動人，但是只有名貴的西府海棠艷壓群芳香氣怡人，其它品種的海棠花并無香味或香味清淡，故而舊書上有“海棠有色而無香”之說。“此《春秋》責備賢者之法。否則無香者眾，胡盡恕之，而獨于海棠是咎？”李漁認為，“海棠不盡有香，香在隱躍之間，又不幸而為色掩。如人生有二技，一技稍粗，則為精者所隱；一術太長，則六藝皆通，悉為人所不道。王羲之善書，吳道子善畫，此二人者，豈僅工書善畫者哉？蘇長公不善棋酒，豈遂一子不拈，一卮不設者哉？詩文過高，棋酒不足稱耳。”——誠哉斯言，吾引以為高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