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斌,筆名寒冰。1982年出生于寧夏西吉縣,中國作家協會寧夏分會會員,銀川市作家協會理事,《黃河文學》首屆簽約作家,農民。
常年勞作于田間地頭,勞作之余寫點文字,文字著墨于腳下的土地,握在手中思謀良久的種子,大地上正在生長著的作物,打谷場上的農人,并打算就這樣勞作著,寫著,然后在這片土地上慢慢地老去。
骨子里喜歡,貼著地面行走,貼著地面寫作。
過去的幾年里,我一直保持沉默。
繁重的體力活,常常讓我以緘口不語的狀態應對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作物。
這些年,我是孤獨的,只有種子愿意和我結伴而行;我也是快樂的,孤獨的時候我學會了用心去聆聽每一顆種子一生中那些動人的故事。
種子總是要經歷漫長的疼痛之后,才能派生出新芽。
萌動之前的種子如同熱戀中的少女,美妍動人。
浸入水中的種子,芽眼里充滿著對土壤的渴望,就像待嫁的姑娘,羞澀中充滿著對新生活的向往。
我常常在播種前的晚上會做一個好夢,與秋天里飽滿的種子有關。
秋當深,雁南飛;細雨綿延,涼風蕭瑟。
我透過明凈的玻璃窗,望一眼殷實的田野,遍地金黃,糜谷飄香;我忍不住心里的激動,點上一支煙卷,信步從田埂上走過,四下里一片寧靜,遠處的村莊里,炊煙裊裊升起,隱隱約約飄來一抹淡淡的胡麻油的香味,濕濕地,潤潤地,輕輕地縈繞在我的鼻腔周圍,溫潤得讓人不忍離去。
低下頭,我又忍不住俯下身去,用雙手輕輕托住沉甸甸、金燦燦的谷穗,谷穗濕濕地、潤潤地、柔柔地貼在我溫熱的掌心,那一刻,多年來的勞累,所有的不如意全部都消散在了潮濕的田野里了。
一滴雨水,從谷子的旗葉上搖落,落在我的手臂上,冰冰地,涼涼地,打濕了此刻溫潤的心情,秋風乍起,業已干透了的葉子,唰唰齊響,笨拙的谷穗扭動著憨實的身軀翩翩起舞,熟透了的谷穗歡快地跳動著,咧開肥大的嘴巴嬉笑著……
我禁不住心中的愉悅,隨手撿起半截干枝條,在潮濕的田埂上寫下了這樣的詩行:
“你用執著和神奇/演繹著種子的博愛/注定一生不求索取/你把一生最美麗的花季/化作豐碩的秋實/奉獻給人類以歡樂?!?/p>
在夢里,我被豐碩的谷子調教成了一位偉大的詩人;一位會種地,還會寫詩的詩人。
今晨,從夢里醒來,卻一時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了。
上午,我在農場里播種春小麥,勞作中,我一直在使勁地想,可還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種完半坰地,感覺有些累,就坐在田埂上歇息,各種各樣的野草芽密密麻麻地鑲在田埂上,乍一看,像是誰用翠綠的粗筆在裸露的黃土地上寫下的一句話,可是仔細端詳卻看不出個名堂來。
猛地,我想起了夢中寫在田埂上的那一首無名詩。
西邊的山頭上涌起一團黃褐色的云霧,沙塵暴要來臨了。
我站起身,收起手中的紙和筆。
我必須趕在沙塵暴來臨之前把剩下的麥種子播完。
驚蟄
二OO八年農歷正月廿八日,驚蟄,晴。
清晨醒來,透過玻璃窗,我看見,裸露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晾種場,被五顏六色的種子裝扮得尤如即將出嫁的新娘。農人們俯下身體,仔細地在各自的種子上面或是挑揀空秕種子,或是挑揀土粒石子,或是抓一把種子,擎在眼前細細地端詳,仿佛是怎么看也看不夠,就像是自己的女兒即將要出嫁時的那種依戀,多看一眼是一眼,他知道的,這些種子遲早是要種到地里去的,可是他心里真的有些舍不得。
遠遠地看去,人們俯下身體勞作的場面,就像是慈祥的母親,正在仔細地為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盡心盡力地做好最后一次梳妝打扮。
驚蟄這一天,無論天氣好與壞,在農人們的心里,依然是他們的好日子,是種子的好日子。
農人們都是自發地在這一天,把往年留下來的種子從糧房里搬出來,攤曬在屬于大家的晾種場上。人們心里的年,從解開裝種子的袋口開始,就算是徹底地過去了。
攤開來的各種農作物的種子,遠看,就像是一個色彩斑斕的大花盤,男人們在攤開各自的種子以后,脫下圓口的布鞋,提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從種子上面走出來,單腳立地,先用左手摳掉夾在腳趾縫里的種子,然后再換過腳,以同樣的姿勢摳掉另外一只腳的腳趾縫里的種子,穿上鞋子,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半截煙卷和火柴,點著了,美美地咂上一口,相鄰之間相視一笑,五顏六色的種子頃刻間就被從男人們嘴里吐出來的一團濃濃的和諧包裹了起來。
各家攤開種子的形狀也是各有特色,或是矩形的,或是正方形的,或是橢圓形的,或是不規則的圖形,但是整體上看去,那種組合是那么地融洽,那么地清新,那么地無懈可擊。
如果你在驚蟄這一天有空到晾種場上看一眼的話,你一定會覺得,世界上最和諧的組合圖形非它莫屬了。
最完美的組合,就這么簡單,是無法刻意能做到的。
人類到了結婚的年齡,都要為自己舉行一個儀式的;種子在它開始萌動的時候,人們特意選了驚蟄這個黃道吉日,為它們舉行一個這樣大規模的儀式,也算是人們發自內心的一種祝福。
世間最真、最美的祝福,不一定必須用語言表達出來,就像農人們對種子的祝福,隱于心,而顯于行。
今年的驚蟄,天氣好極了,陽光格外的飽滿,附著于種子表面的蠹蟲們,經不住陽光的照射,紛紛逃竄,曾經不可一世的公雞們帶領著它們各自的妻妾,也紛紛趕來了,幫著農人們清理試圖潛逃的蠹蟲們,順便也改善一下它們的伙食。孩子們也來了,搶在雞公雞婆前面,用他們嬌小的腳板,使足了勁,一腳下去,將逃命的蟲子踩扁,跟在后面的雞公撲了個空,孩子們就抱著自己的肚皮盡情地笑。孩子,大人,雞公、雞婆混在一起,晾種場熱鬧得像是在唱大戲。
老人們也在這一天從屋子里走出來,湊在一起,圍坐在種子周圍,晾種場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自懷著心里的愉悅,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顆燦爛的太陽。
驚蟄這一天,整個村莊活了。
傍晚,我從晾種場上回來,有點累,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不知是夜里什么時候,我聽見兩個遲歸的男人說,早點睡,明天還要整地呢。
我被一聲悠長的牲口的叫聲吵醒,天還沒有亮,我聽見有一個人趕著牲口從我的窗前走過。
村莊的夜色,從驚蟄這一天開始變得短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