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磊,1970年生,安徽省太湖縣人,系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會理事,1986年至今在《星星》、《青年文學》、《散文》、《中華散文》等全國報刊發表作品數百件,并多次獲獎,出版過散文集《家住山中》(中國文聯出版社)、《住慣了的村子》(作家出版社),編寫過人物小傳《趙樸初》等。現供職于安徽省太湖縣政協。
雞小的時候,分辨不出公母。等到能夠分辨出公母,公雞就該被宰殺了,但總會留下一兩只,給母雞做伴,聽自家雞鳴。
雞鳴又不是個什么貴重的東西,何必要借別人家的聽呢?沒有雞鳴,哪里像個鄉下人家?因此,村子里,家家都不缺雞鳴。你聽,一只領頭雞叫了起來,各家的公雞,也跟著鳴了起來。領頭雞就是領頭雞,一聲長鳴,上揚而去,恰如晴天一鶴,排云直上,至結尾處,還會轉個彎兒,給人余音裊裊之感。你真以為其它公雞是在跟鳴,那你就錯了。你再仔細地聽,一只比一只鳴得響亮,鳴得悠長。各家的雞鳴都在暗暗地較著勁呢,看誰家的雞鳴最為好聽,不能丟了自家的臉。村子西頭有只公雞,嗓子有些嘶啞,憋足了勁,但鳴到半路,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提不上去。你不要笑話它,那還是一只剛剛開鳴雞,說不定,過了十天半月,就會成為一只領頭雞。村子東頭有只公雞,也曾做過領頭雞,現在老了,成了墊底雞了。它鳴出來的聲音,完全變了調,不像公雞,倒像一只老鴨公。對于那家人說,感覺就像被別人家騎在頭上,肯定心中不快活,早就準備宰了這只雞了。自家的雞鳴,不求領頭,但也不能墊底,至少應該走個中游。
各家的雞鳴如此,各個村子的雞鳴,也在暗暗地叫著勁呢。作為同一個村子的公雞,集體意識也很強烈,合鳴一處,一定要蓋過其他的村子,也不能丟了本村的臉。究竟是哪個村子人丁更加興旺、五谷六畜更加豐足?分辨各村雞鳴的細微差別,也可略知一二。
雞鳴當鐘,雞鳴是鐘,不是一只報時鐘,而是一只專門報曉鐘。這報曉鐘,肯定有個特別的裝置,能夠收到天上的消息。季節不同,天曉的時間也不相同,如果不是收到天上的消息,怎么報得那么準確?不是一只到時就響的死鐘,而是一只充滿人情味的活鐘。春雞鳴最為熱烈。春回大地,地氣蒸騰,鄉村萬物,無不歡欣鼓舞,公雞也不例外,有著一種莫名的沖動,比何時都叫得熱烈,催人早起耕播,莫誤了農時。夏雞鳴很是無奈。夏夜太短,人似乎才剛剛合上眼,公雞就該報曉了。不要說人,連公雞自己都沒有睡好,實在于心不忍,把酣睡的人叫醒,但又不得不鳴,而且還得提高嗓門,有些人睡得太沉,不是輕易叫得醒的。秋雞鳴有些馬虎。秋收雖然事情也很多,但比起夏收,時間就要充裕多了,早晨多睡一會無妨。公雞知道,沒有人在乎雞鳴,鳴也是白鳴,雞鳴不過盡到自己職責,不丟家中的臉,不丟村子的臉。冬雞鳴卻很認真。冬夜長了,人睡得足,有些年長的人,睡不著,雞未鳴時就醒了過來。公雞自己也睡得足,早就做好準備,等到該報曉之時,昂首挺胸,認真地鳴上一回,不帶任務的性質,帶些表演的性質,讓所有的人為它傾耳聽。不同人家的公雞,不同村子的公雞,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此起彼伏地爭鳴,分不出頭遍、二遍、三遍,此時雞鳴最地道、最響亮、最熱鬧。
雞鳴頭遍,還是黑夜中。無論是誰,心里都會一動。所有在夜晚活動的生物,是該結束它們一晚的活動了。老鼠停止翻箱倒柜。黃鼠狼貼著墻根逃去。花兒都在夜里開放,此時還沒有開放的,將等到明天夜里再開。祖宗們的靈魂,不再在村子里游蕩,動身返回仙鄉去。一直住在村子里的人,最愛聽到這頭遍雞鳴,對于他們來說,這時不急于起床,還可美美睡上一覺,仿佛這一覺是白揀來的。相反,即將出遠門的人,最怕聽到這頭遍雞鳴,不錯的,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而自己馬上就要離開家了。有些趕車船的人,這時候就要起床了,點著燈,在燈下收拾行裝。昏燈一盞,人影照壁,讓人恍如隔世,心中充滿依依別情。雞鳴二遍,天開始蒙蒙亮了。所有在白天活動的生物,是該準備他們一天的活動了。鳥已經離窩,在外面唧唧有聲了。鳥比人起得早,會起早的鳥有蟲吃。勤勞的莊戶人家,也開始起床了,女人們在鏡前梳頭,男人們在桌邊抽煙。而對于那些出遠門的人,已走在了離家的路上,尤其在冬天,抬頭茅店冷月,回首板橋寒霜,怎不感嘆羈旅之困、人生之苦?雞鳴三遍,天已經大亮。到處都是鳥兒,到處都是人影。各家的門都已經打開,女人在家洗鍋臺鍋蓋,男人放雞放豬、灑掃庭院。鄉村的一天,從這里正式開始。
白晝,也會聽到雞鳴,與報曉無關,也就是說,不再是只報曉鐘,是原本意義上的雞鳴。公雞也要練聲,嗓子不練,鳴不出好音。有公雞也跟著練嗓,但不是所有的公雞都會跟練,因此,這兒一聲,那兒一聲,與報曉的爭鳴、合鳴是有明顯區別的。主人撒了一把稻,母雞下了一個蛋,后山的草叢中,發現了一只蟲子,公雞高興,禁不住一鳴。人勞動回來,有些疲倦,公雞看在眼里,也會為人鼓勁一鳴。人的身子,被雞鳴鼓動,隨著雞鳴挺胸收腹腔,人的精神,被雞鳴揚起,隨著鳴聲從低而高。而天黑以后,雞鳴就不能隨便了,它又還原成了一只報曉鐘。無論什么鐘表,難免有壞的時候,這只報曉鐘也不例外。某天吃晚飯的時候,一只公雞鳴了起來,一連幾夜都是如此。這讓人聽了,覺得晦氣,以為是什么不好的預兆,可憐這只公雞,又要被人家宰殺了。
是呀,有空,常回鄉下的老家看看。要翻過一座山。隔山聽雞鳴,雞鳴本來就很縹緲,更聽那回聲,不帶任何世俗之音,如聽仙雞鳴。要渡過一道河。隔河聽雞鳴,河對岸的人家,把自家藏在竹林里,藏得了草垛,藏得了柴堆,但藏不了雞鳴和炊煙。走過這個村子就到家了。隔著村子聽雞鳴,這個村子的雞鳴近,自己村子的雞鳴遠,這個村子的雞鳴生,自己村子的雞鳴熟。家就在村子中間。隔著人家聽雞鳴,人家的雞鳴疏,自家的雞鳴親,人家的雞鳴虛,自家的雞鳴實。最好,在老家小住幾天,陪老媽媽種種菜、做做飯。夜里,還住在舊時房,還睡在舊時床,還蓋著舊時被。寂寂、漆漆的夜色中,突然被一聲雞鳴弄醒,細細地品味,也還是舊時雞鳴。有下弦月色,照在窗外,也還是舊時月色。摸摸自己的臉,捫捫自己的心,人不是舊時的人,但心情也還是舊時心情。躺在床上,不睡,聽久違的舊時雞鳴,頭遍、二遍、三遍次第響起,此時雞鳴最動聽。
無論何時何地,聽到雞鳴已到家。尋著雞鳴而走,田園里,樹林中,隨便推開一扇門,都是一個家,一個像自家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