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8 月31 日,消防官兵在會理縣黎溪鎮一處倒塌的房屋中搶救出一頭耕牛
攀枝花-會理地震造成至少41人死亡,主要出自農村地區,這無情地折射出鄉村抗震體系的脆弱
一場6級地震的傷亡
67歲的楊兆倫站在帳篷前,指著一堆廢墟:“我們村死了八個人,最慘的是鄧志發一家,三口人都沒有了……”
楊兆倫是四川省會理縣黎溪鎮新橋村村民。9月5日,他向《財經》記者描述了幾天前襲擊他們家園的6級地震。
楊兆倫提到的鄧志發,在攀枝花市區打工。地震來襲時,他家的房子轟然倒塌,15歲的兒子鄧建勇、9歲的女兒鄧建菊和妻子文學金都被壓身亡。
據中國地震臺網測定,8月30日下午4時30分許,四川省攀枝花市仁和區與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會理縣交界處發生6.1級地震,震源深度為10公里。
一般來講,震級每相差1級,其能量相差約32倍。這就意味著,“8·30”攀枝花-會理6.1級地震的能量,遠遠小于“5·12”汶川8.0級地震。后者的能量約為前者的900多倍。
四川省地震局副局長、新聞發言人鄧昌文在攀枝花-會理地震當天向《財經》記者確認,這次地震并非汶川大地震的余震,而是一次新的地震。
在地震災害預防工作較好的日本和美國,6級地震一般不會造成大的沖擊。然而,不幸的是,攀枝花-會理地震竟然奪走了數十條生命,損壞了數十萬間房屋。
截至9月6日,來自民政部等政府部門的統計數據表明,攀枝花-會理地震造成至少41人死亡——會理縣29人,攀枝花市6人,云南省楚雄州6人,另有800多人受傷。此外,倒損房屋53.2萬余間,其中直接倒塌的房屋近2萬間,受災人口超過55萬。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在此次地震中受沖擊最大的是農村地區。
距離攀枝花市區四五十公里的拉鲊-魚鲊一帶,是這次地震的震中。其中,拉鲊村隸屬于攀枝花市仁和區大龍潭彝族鄉,魚鲊隸屬于會理縣黎溪鎮,與拉鲊隔金沙江相望。
在拉鲊村,有大量房屋倒塌,并且有多人受傷。拉鲊小學成為一個臨時安置點,狹小的院子里擠滿了帳篷。
在拉鲊村組織現場救援的武警攀枝花支隊副政委李潤幫中校告訴《財經》記者,村里約有95%的房屋成為危房,基本上都是抗震性能很差的土坯房和夯土房。
會理縣黎溪鎮災情同樣如此。黎溪鎮黎屯村村民李宗誠的房屋已經嚴重受損。他一邊收拾著尚能使用的瓦片和房梁,一邊無奈地訴說:“倒的都是‘泥巴房子’,我這個房子才建了幾年,就沒法住了。”
黎溪鎮新橋村的鄧志發家,同樣是土坯的“泥巴房子”。楊兆倫告訴記者,那個房子建于1987年,“只要結實一點,多撐幾秒鐘,他們都不會死。”
的確如此,鄧志發的兒子,就倒在房屋門口。這些在瞬間倒塌的房屋,直接導致了村民們的傷亡。
農村民居不設防
攀枝花-會理地震發生后,在9月3日國務院新聞辦舉行的一次新聞發布會上,中國地震局震災應急救援司司長黃建發告訴《財經》記者,攀枝花-會理地震災區的房屋結構以土坯房、夯土房等土木結構為主,約占85%;磚木結構約占10%,其他結構僅占5%。而土木結構房屋抗震性能差,震后容易出現多處貫通性裂縫、墻體傾斜移位、屋頂坍塌等現象。
其實,類似此次攀枝花-會理地震的震級,造成農村房屋大量倒塌、人員傷亡的情況,在中國屢見不鮮。
2006年6月,國務院副總理回良玉在烏魯木齊召開的全國農村民居防震保安工作會議上指出,“小震致災”甚至“小震大災”,是中國農村地震災害的顯著特點。這與農村民居選址不合理、建筑結構不當、材料質量差、整體性能弱和抗震能力低密切相關。
堪為佐證的是,2005年11月26日的江西九江5.7級地震,造成13人死亡,一度有40多萬人露宿街頭。這次地震的人員傷亡和房屋倒塌,也大多出自農村和鄉鎮。
九江地震發生后,廣州大學教授周云帶領的一個研究小組到現場進行考察。這個研究小組后來在《工程抗震與加固改造》雜志上發表論文指出,由于沒有專門的村莊與集鎮建筑抗震技術規范或規程,農村房屋大部分未進行抗震設防和設計,鄉鎮部門對農村房屋建設管理體系還不夠完善。
中國的集鎮居住著較多的人口,但建筑物的規劃、設計和施工監管力度均不及城市。至于更為廣大的村落,諸多房屋既缺乏科學設計,更談不上施工監管,房屋質量更是普遍不高。

在“5·12”汶川8.0級地震中,市區的建筑物受損相對較輕,而鄉鎮和農村的建筑物受損相當慘重。這同樣凸顯了中國城鄉建筑質量的巨大差距。
攀枝花-會理地震發生后,很多人認為,災區房屋質量低下,與當地經濟發展水平較低有關。其實,如果單純從農村經濟發展水平衡量,此次攀枝花-會理地震中受災最嚴重的會理農村,經濟并不落后。作為“中國石榴種植第一縣”和“煙葉種植第二縣”,會理縣的農民人均純收入在2007年達到4370元;同期,凉山州為3187元,四川省3547元,全國4140元。
至少在會理縣,經濟發展水平或許并不是農村房屋抗震能力的決定性因素,重要因素在于抗震意識。
攀枝花-會理交界處在歷史上也是地震多發地帶。1955年9月23日,在“830”攀枝花-會理6.1級地震震中的拉鲊-魚鲊一帶,曾發生過6.7級地震,造成728人死亡,1547人受傷。上了年紀的當地村民,對那次地震仍然記憶猶新。會理縣黎溪鎮新橋村村民楊兆倫就能準確說出地震發生的時間:“是八月初八晚上12點多的樣子吧,我們村里死了100多個人,房子基本上都倒了,大家只有砍樹枝自己搭棚子住。”
但那次慘劇似乎沒有影響村民們的建房習慣,政府部門也沒有及時介入。楊兆倫說:“后來蓋房子的時候,大家還是蓋泥巴房子,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該如何蓋。”
黎溪鎮黎屯村村民李宗誠也說,他的母親在1955年地震中受傷嚴重,但2002年他們家新修房子時,仍然選擇了“泥巴房子”。
農村房屋抗震能力,更應該引起當地政府和村民的警惕。2004年1月,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所研究員胡聿賢等18位“兩院”院士,曾經聯合提出“實施農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的建議”。
胡聿賢對《財經》記者回憶說,當初他們之所以提出那份建議,就是考慮到中國農村民居和村鎮公共設施防震能力薄弱,“農村建筑的質量太差了,就像這次攀枝花-會理地震中大量倒塌的土坯房,基本上沒有抗震能力。”
胡聿賢等人在建議中指出,近年來,國內地震造成倒塌的建筑幾乎全部是農村的民居,傷亡的也絕大部分是農民,甚至5級左右的地震也能造成人員死亡。由于缺乏法律強制要求、缺乏防震減災意識和知識、以及經濟相對落后等原因,幾乎不設防的農村民居和村鎮公共設施成為危害農民生命財產安全的重要隱患。
因此,這些專家建議,國家應充分重視農村民居建設,安排一定資金,啟動“地震安全農居工程”,從制定農村民居防震技術方案,建立農村民居防震技術宣傳、培訓服務網,建設安全農居示范工程等幾個方面,對農村防震工作給予指導和支持。
時任中國地震局局長的宋瑞祥,專門就此致信總理溫家寶和副總理回良玉,并轉呈了院士們的建議。回良玉很快作出批示:“提高民居防震能力是防震減災的重大措施,也是一項基礎性工作。18位院士的建議和瑞祥同志的意見很好,請地震局商發改委、建設部等單位予以研酌。”溫家寶和時任副總理曾培炎圈閱同意。
痛定思痛:新疆的嘗試
2004年后,“地震安全農居工程”得以在部分省區開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
新疆城鄉抗震安居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肖代君告訴《財經》記者,新疆在2004年率先啟動了這項工作,“一是因為中央的指示精神,二來也是2003年巴楚-伽師地震的教訓太過慘烈。”
2003年2月24日,新疆巴楚-伽師發生里氏6.8級地震,共造成268人死亡和3萬余民房倒塌。肖代君說:“當時新疆80%的農村房屋都達不到抗震要求,倒塌和造成死傷的絕大部分都是這些不抗震的房屋。”
到2007年底,新疆自治區累計投入資金約321億元,新建和改造抗震安居住房152萬戶,其中農村122萬戶。目前,這項工程在繼續推進。
這321億元資金,絕大部分不是財政投入。實際上,政府給每個農戶的建房補貼分為2000元、3000元和4000元幾個等級,最多的也只有4000元,其他都要靠農民自己解決。
對于政府來說,提供建房補貼主要是一種激勵手段。肖代君說:“除了幾千元的補貼,我們根據各地不同的情況,向農戶免費提供八種不同結構的抗震安居房供他們選擇,并且提供技術培訓等。”
為了讓更多農戶參與農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新疆日報》和《新疆經濟報》等媒體上還開設了專門的欄目進行介紹和推廣。
在新疆,建設農村抗震安居房已經成為各級政府的重要責任。自治區政府主席與各地市州政府“一把手”簽責任狀,各地市州政府“一把手”又與縣一級政府的“一把手”簽責任狀,如此類推。
肖代君向《財經》記者透露,他們每年要進行三次例行復核檢查,“簽訂了責任狀,自然就要考核,這中間我們處罰了不少人,也罰了不少款。”
肖代君所在的新疆城鄉抗震安居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由建設廳、發改委、農業廳、扶貧辦等29個部門組成。這在全國大概也是首創。
迄今為止,新疆的農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接受了多次地震考驗。2005年2月15日,新疆烏什縣發生6.2級地震,當地的抗震安居房均完好無損。
另據肖代君介紹,在新疆于田縣2008年3月21日發生的7.3級地震中,“抗震安居房沒有倒,也沒有人員傷亡,這是最讓我們感到欣慰的事情。”
尷尬“農居抗震工程”
從中央到地方,這些年來對于加強農村民居安全做了不少工作,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地震專家對《財經》記者說:“看看汶川大地震,還有這次攀枝花-會理地震,就知道實際情況是什么樣的了。文件從中央到省,再到市縣,層層轉發,在很多地方成了一紙空文。”

四川省地震局震害防御處處長漆德方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說,四川省也從2004年開始實施農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目前共有近150個試點村。
漆德方說,這些試點村的效果不錯。這次汶川大地震后,他專門走訪了什邡市的試點村,那里的地震安居房都沒有倒,“你要知道,像什邡這樣地震極重災區的農村房子,差不多是80%-90%倒塌和損壞。”
但他同時坦承,四川省的農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仍然停留在“試點鄉”“試點村”的階段,其力度與新疆相去甚遠。
對于其中的差距,漆德方認為,這與農民建房屬于自愿行為,缺乏強制力和強有力的組織保障,以及缺乏資金支持等因素有關。“農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一直是農民自愿為主,沒有強制性。我們又沒有任何資金上的補助,只是向有需要的農民免費提供圖紙,組織他們進行建筑施工方面的培訓,推動起來的難度確實比較大。”
或許,資金還不是最大的障礙。據漆德方介紹,對于汶川大地震后受災農村房屋的重建,每個農戶有2萬元的補助,但他們在檢查中發現,有的農戶按照政府提供的圖紙進行施工,也有的農戶并沒有這樣做,其房屋的抗震能力依然難以保障。
漆德方說,根據測算,農村民居達到本地區的抗震標準,實際上每平方米只需要增加50元的成本,而且每年大概也只有5%-10%的農戶會蓋新房或改造舊房,所需資金規模并不是特別大。
無論如何,“8·30”攀枝花-會理6.1級地震給人們再次敲響了警鐘。
黎溪鎮黎屯村村民李宗誠對《財經》記者表示,這次地震后,“只要政府引導我們,再支持我們一點,自己再努力,我肯定要建磚瓦房的,雖然像我這樣的老農民很窮。”
漆德方對《財經》記者說,新疆的一些經驗確實值得借鑒。比如,地震部門從來就是一個弱勢部門,單純靠地震部門,很難推動農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對于鄰近的云南省,他同樣很是羨慕:“云南省級財政每年投資5億元,準備用五年時間,來做農村地震安居房的事。”
云南的這項工作始于2007年3月,計劃讓該省100萬戶農戶搬進能抵御6級地震的安居房。其中,對拆除重建和加固改造的農戶進行直接現金補助,補助標準分別是每戶5000元和2000元。
86歲的中國科學院院士胡聿賢也向《財經》記者表示,要繼續推動農村民居的抗震能力建設,“政府要真正承擔責任,首先在地震重點監視防御區、高危多發區,加快推進農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本刊記者朱弢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