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汾泥石流人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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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9月14日，該事故共造成254人死亡，34人受傷，失蹤人數至今未統計出確切數據。一起今年以來全國死亡人數最多的安全生產事故帶來什么啟示？

海拔1490余米的塔兒山，隸屬太行山脈，盤踞于山西省臨汾市襄汾縣城東北7公里處，為縣域第一高峰，因山上一座七級古佛塔得名。

塔兒山自古風景秀美，相傳隋時有千尺巨蟒臥于山上，故又名臥龍山。

千年之后傳說成讖：一條兇惡的“泥龍”肆虐塔兒山腳——9月8日上午8時許，位于塔兒山腰的新塔礦業有限公司一座鐵礦尾礦庫突然崩潰，形成長3公里、寬約600米的灰褐色泥石流，夾裹著刺鼻的土腥味呼嘯直下，沖垮和覆蓋了下游的一個農貿集市、一個村子和居民區的部分房屋。

截至9月14日，該事故共造成254人死亡，34人受傷。失蹤和傷亡人數仍在進一步核實中。目前，現場仍有2200多名搜救人員和110多臺大型機械在搜救。

在一望無際的泥漿中，挖土機的長臂深入泥漿尋找遺體。由于發現幸存者的希望已十分渺茫，搶險人員目前實際上主要是搜尋尸體

官方認定事故原因為“非法礦主違法生產，尾礦庫超儲導致潰壩”。事發第二天，新塔礦業公司實際控制人張培亮及相關責任人被警方控制。襄汾縣陶寺鄉黨委書記徐連群、鄉長廉會忠，襄汾縣安監局局長張新如、總工程師劉政民被撤職。

9月11日，國務院“98”特別重大尾礦庫潰壩事故調查組正式成立，并定性這是一起“重大責任事故”。與此同時，最高檢察院瀆職侵權檢察廳也派出一名副廳級檢察員，匯合當地省市縣三級檢察院成員趕赴事故現場，對事故中存在的失職、瀆職等職務犯罪展開調查。

同日下午，山西省省長孟學農在全省安全生產會議上表示，“向遇難人員和家屬表示深切的哀悼和歉意，向中共中央、國務院和全省人民作出深刻的檢討。”

“這是今年以來全國死亡人數最多的一起安全生產事故，損失很大、影響極壞。”趕赴事故現場的國家安監總局局長王君說。

奪命“懸湖”

從塔兒山頂俯視，災區呈現為一道清晰可辨的溝壑。肇事的尾礦庫位于溝的上端，集市位于溝的下端，村子在集市下面。由于尾礦庫潰壩，泥石流順溝而下，先把一些零星房屋沖倒，然后沖過集市，再越過村莊，最后在地勢平緩的地方停住。平均積土約1米厚。

來自山西省水利廳的簡訊稱，新塔尾礦庫長120米，寬100米，壩高15米，坐落在半山腰溝壑中，庫容18萬立方米，原為臨汾鋼鐵有限公司所有，2006年拍賣給新塔礦業公司。

又據山西省政府秘書長王清憲在新聞發布會上的介紹，尾礦庫位于鐵礦辦公區和生活區東部的半山腰，高出鐵礦辦公樓、集貿市場、居民區、亂石灘自然莊50米，距離最近的居民生活區百余米。

所謂“尾礦”，是指按現在的技術提煉不干凈的礦渣，其中含有部分有用元素。存放尾礦的地方即“尾礦庫”，是礦山危險性較大的設施。提煉尾礦需要通過用磁選機配合水洗，從礦石中洗篩選取有用的礦物質。礦上的水源則是從深井抽取，洗完礦石的廢水，連同尾礦被排入尾礦庫。尾礦隨后沉淀下來，上層的水被回抽洗礦，以此反復。因此，這次發生潰壩事故的尾礦庫中，積滿了陳年的礦渣和泥水。

在礦上，尾礦庫屬于危險設施。國際災害事故排名將尾礦庫危害列在第18位，排名居中。

據塔山礦區的老職工張峰介紹，出事的這個尾礦庫，是塔兒山鐵礦在上世紀70年代建成的，經過多年使用，于1987年和選礦廠一起被廢棄。20年后，新塔礦業公司于2007年將此尾礦庫起死回生。

早年的塔兒山鐵礦只使用了一臺磁磨機選礦，而新塔公司增至兩臺，據知情的礦工推算，該礦一天處理的礦石可達5000噸。

“由于選礦廠處理的礦石越來越大，尾礦注入得越來越多，新塔公司就繼續加高、加寬尾礦庫壩。”張峰說。由此一來，水壩、尾礦庫和周圍的碎礦石，在塔兒山的山腰合圍成一個懸湖，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于下游數千居民頭上。

2008年9月8日，農歷八月初九。按當地習俗，每逢農歷三六九，是塔山礦區集貿市場趕集的日子。

集市位于塔兒山的西北坡，是一片約兩畝的平坦空地。在此經營的攤販均來自附近村落。每逢趕集，周邊的村民和山上的礦工都會前來買些菜和日用品，以備三日之需。

據生還者回憶，凌晨4時起，已有攤販席地張羅著貨物。此時下起小雨，但市場迎著晨光，還是慢慢熱鬧起來。

7時50分至8時，尾礦庫突然垮塌，形成泥石流，呈扇形分布，涌向下游。

事發那一刻，58歲的張峰正往集市走。他事后回憶：“突然聽到轟隆隆像打雷一樣的聲音。接下來就看到泥漿嘩嘩地一下子沖下來，足有好幾米高。”張峰轉身就跑，等他回頭看時，洶涌的“波濤”已將集市淹沒，并繼續往下游的村莊直撲而去。“泥漿經過的地方，房子一下就倒了，電線桿也是一根接一根地倒掉了。”張峰說。

這天還是新塔礦業公司發工資的日子，約有60多名礦工提前趕到緊鄰集市的公司辦公樓，參加周一的例會。事后統計，僅有三名礦工死里逃生，這棟三層辦公樓被整體推移15米左右。

據《財經》記者了解，搶險人員在第一天救出35名受傷者。在之后的三天里，再沒有發現幸存者的報道。根據記者現場觀察，從事發后的第三天開始，搶險工作主要靠挖掘機等工程機械來進行，人工搜救的范圍大大縮小。

截至《財經》發稿，官方尚未公布確切的失蹤人數。當地人中流傳著種種推測，有人根據往常集市的人流量和附近居民的數量，推測“有數百人被埋”。 一位村民甚至對記者伸出手掌翻了翻：“可能已經超過這個數。”

9月11日，山西省政府秘書長王清憲在通報會上稱，對于目前網絡上和部分群眾猜測的失蹤人員，山西省政府也很關注。但這些說法都只是推測，沒有確切的依據。

誰是罪魁？

新華社9月8日的首篇報道，曾將潰壩原因歸于“礦區暴雨”。但據山西省氣象信息網通報，7日早8點到8日早8點，襄汾縣降水量只有1.5毫米，遠遠低于氣象學上10毫米小雨降水量。此前九天，襄汾縣也未有降雨。當地多位村民亦證實，8日凌晨四五點時曾下過小雨，但雨量僅能打濕衣服。

根據《財經》記者的采訪調查，今年2月，該尾礦壩下游的白云村曾向陶寺鄉與襄汾縣遞交“救命報告”，稱新塔公司使用廢棄尾礦庫險情嚴峻，希望政府部門出面制止；事發前一個月，同處下游的云合村村民亦到鄉里“告狀”，稱尾礦壩滲水現象，擔心“萬一出事”。

但結果均不了了之。新塔礦業公司如常運轉著，直到9月8日早晨8點——災難發生的那一刻。

這家公司實際上是一個“三無”企業。在事故現場調查的最高檢察院一位副廳級檢察官稱，新塔礦業公司是個典型的非法企業，安全生產許可證已在2006年4月被山西省安監局吊銷，其采礦許可證于2007年8月到期。

該檢察官表示，檢方將嚴辦案件中的失職瀆職犯罪，以及可能存在的權錢交易等腐敗行為。同時，檢察機關將密切配合公安、法院，做好批捕、起訴工作，嚴厲懲治責任事故犯罪分子。

目前，新塔礦業公司包括董事長、礦長、副礦長、會計在內的13名主要責任人已被公安機關控制。

據當地村民介紹，2005年初，原為國企的塔兒山鐵礦因經營不善，被破產關閉。破產的原因之一同當地的非法采礦不無關系。

上世紀50年代開始，國家地質部門著手在塔兒山地區展開探礦活動。1970年前后，塔兒山鐵礦成立并開采，此后該鐵礦成為臨汾鋼鐵有限公司所屬子礦。但一直以來，塔兒山上私挖濫采十分嚴重，2200多萬噸的儲量只開采了400多萬噸就面臨閉坑，其余皆被盜采者蠶食。

在2005年的整體拍賣中，來自臨汾的個體業主吉海兵以6500萬元，競得塔兒山鐵礦的固定資產及采礦經營權。但據知情者介紹，由于吉海兵未能得到縣市政府相關部門的配合，他對于礦區內四處開花的私采窩點同樣毫無辦法。

此時，一個叫張培亮的“能人”出現了。據山西省政府秘書長王清憲在新聞發布會上的介紹，塔兒山鐵礦“后經資產轉讓，現實際控制人是張培亮”。

但是張培亮究竟在何時、通過什么樣的方法和多少錢獲得塔兒山鐵礦的實際控制權，目前尚不得而知。

知情人稱，張培亮接手鐵礦后，很快取得了當地政府部門的大力支持，鏟除了礦區內的私采窩點，并于2006年底展開生產活動，從而成了礦區真正的“大老板”。

這位“大老板”絲毫不在乎新塔礦業公司的安全生產許可證已在2006年4月被山西省安監局吊銷，更不考慮其采礦許可證于2007年8月到期。他將塔兒山礦區分為九個工隊，分包給九個工頭。每個工頭在向他繳納30萬元的保證金后，即可獲得若干礦洞的開采權，然后就可招收工人開始采礦。

但是，工頭采出來的礦石不能自行買賣，必須統一運到張培亮的選礦場。在這里，礦石將被加工成精礦粉后，會被賣給煉鋼企業。張培亮則按噸數向工頭計算報酬。

在襄汾縣，張培亮的名字可謂婦孺皆知，但少有人與他照面。

據當地礦工介紹，張培亮現年50多歲，是臨汾市翼城縣人，以經營煤礦起家，“目前他手里還握有幾座煤礦，價值好幾個億。”張培亮并不經常到塔兒山的礦上來，平時坐鎮臨汾，他在那里還擁有一座名為“水晶宮”的浴場。

目前，張培亮及相關責任人已被警方控制。襄汾縣陶寺鄉黨委書記徐連群、鄉長廉會忠，襄汾縣安監局局長張新如、總工程師劉政民被撤職。

《財經》記者獲知，張新如被撤職后亦被警方控制。張新如2004年起擔任過陶寺鄉黨委書記，2007年7月左右調任襄汾縣安監局局長，而這兩個職務均與新塔礦區有直接聯系。

善后與理賠

9月11日，通往事故現場的主干道被當地警方設下數道關卡，只有持搶險通行證的車輛才能通過。在靠近現場的地方，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名武警守候。現場內，工程機械正在忙著清理厚厚的淤泥，集市、亂石灘莊原址成為清理的重點。

在一望無際的泥漿中，挖土機的長臂深入泥漿尋找遺體，范圍也從整個泥石流的中部向尾端延伸。由于發現幸存者的希望已十分渺茫，搶險人員目前實際上主要是搜尋尸體。

《財經》記者看到，挖出的尸體因為受傷和淤泥遍體，已經面目全非。尸體先經專業人士清洗和安置，進行編號并拍照。在家屬對照片進行確認以后，再進行DNA檢驗。

很多心急如焚的遇難者家屬們，紛紛守候在現場附近。他們對于不能到現場驗尸表示不滿。

至9月10日，已有38名遇難者家屬完成尸體確認。山西省政府隨后決定對每名遇難者賠償20萬元。

不過，《財經》記者從多名本地遇難者家屬處獲知，政府承諾的20萬元不會一次付給，只能先付2萬元或5萬元安葬費，尸體下葬以后才會給其余部分。而一些外地遇難者家屬表示，目前尚無人與他們商討賠償事宜。

以目前通報的178名遇難者計算，理賠費近4000萬元。據《財經》記者了解，這筆巨額資金從新塔礦業公司賬號中扣除，差額部分則由地方財政墊付。由于遇難者身份及失蹤人口尚難確定，目前這項工作尚未實際啟動。

山西省政府秘書長王清憲9月11日表示，搶險指揮部已抽調公安干警和鄉鎮干部對附近大鄧鄉、陶寺鄉的多個村莊進村入戶，逐一排查，核實失蹤人數。

襄汾泥石流事故發生后，國家安監總局發布消息稱，目前全國有9000多個尾礦庫，當中一半以上沒有安全生產許可證，且大部分是病庫、危庫、險庫，下一步要對這些尾礦庫進行逐個排查。■

本刊實習記者孫昊牧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