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鎮(zhèn)邦
本期本欄向讀者諸君推出的是旅美青年女作家汪洋的專輯。
汪洋的文學道路起步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從第一部散文集《紫色情懷》出版以來,不到十年時間,她連續(xù)出版了長篇紀實文學《走向彼岸》,長篇小說《暗香》、《與“郎”共舞》、《在疼痛中奔跑》,散文體自傳《永不放棄自己》等作品,其中不少作品改編為影視作品,《在疼痛中奔跑》榮獲第二屆“烏江文學獎”,還被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一個從黔北歷史文化名城遵義走出來的小女子,經(jīng)過在北京默默無聞的幾年打拼,然后移居洛杉磯,在海內(nèi)外華文文壇上閃亮登場,成為一位頗為引人矚目的青年女作家,成為溝通海內(nèi)外華文文壇的一位使者。她的特殊身份,她的不俗業(yè)績,都是值得讀者諸君關(guān)注的。
作為一位“美女作家”(或者說“才女作家”),汪洋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于一爐,集時尚與勤勉于一身;她既是時尚的“極品女人”,又是勤奮、謙遜、好學的青年作家與真情、樸實、善解人意的小女子。她在親人之中,在同性或異性朋友之中,均有很好的人緣。
愿汪洋在文學道路上走得更遠,想走多遠就走多遠。
自從成為一個寫字的女子,我一直在遭受無窮盡的追問與質(zhì)疑: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為什么要寫作?
疑問來自朋友,來自媒體,甚至來自文壇的前輩同仁。
是啊,我為什么要寫作?
很顯然,我的外貌并不符合人們對于“作家”的想象,我曾身處其間的光怪陸離的電視圈似乎更與清高雅靜的文學圈相去甚遠。在物欲橫流,文學日益邊緣化的當下,世間萬千條路,似乎哪一條都比寫作更輕松,更取巧,更容易換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此種質(zhì)疑并非全無道理.其實,我對寫作也并非一見如故,一見鐘情,一見定終身(這是我爸對我媽),這么多年,我與寫作時而攜手,時而背離,觀望猶疑,半推半就,忠誠度和專一度都大可質(zhì)疑。
如果以文字變成鉛字作為“開始寫作”的標志,與寫作的初次邂逅,在十六歲。當?shù)赝韴蟮木庉嫷綄W校找了幾名作文較好的學生,鼓勵我們給報社投稿。我回到家中當即刷刷揮就兩篇“作文”投進郵箱,沒想到,幾天之后,這兩篇“作文”就在晚報上赫然刊登出來了!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文學不能說處于全盛,至少也還處于比較興盛的時期,“作家”的光環(huán)還是耀眼的。我的驚喜和自得自不待言,每篇習作十元八塊的稿酬也令我感覺收入頗豐!就此寫得不亦樂乎。整個高中時期,長長短短發(fā)表了幾十篇習作。
十八歲時,父親的溘然離世令我的人生裂變,就此跌落紅塵,在各種職業(yè)中輾轉(zhuǎn),當過電腦數(shù)據(jù)錄入員,公共汽車售票員……最后拼死拼活考進電視臺當了一名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真如同范進中舉般狂喜。在那張高懸著我名字的大紅榜下,我咬牙切齒地發(fā)誓,誓以當一名優(yōu)秀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為最高目標,誓為電視事業(yè)奉獻終生!
彼時剛剛進入九十年代,理想主義褪色,物質(zhì)浪潮洶涌,全民娛樂興趣點由書本時代進入影像時代。書店日漸門前冷落鞍馬稀,電視卻空前繁榮與興盛。于是,我無比慶幸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趕上了歷史的潮流,站在了風口浪尖!
由于對電視的高度關(guān)注,人們對主持人也格外地寬容和尊崇。不管什么活動,你只要站在舞臺上,甜膩膩地說上一句:觀眾朋友,大家好,我是XX,掌聲便不由分說地紛至沓來,搞得你以為自己真說出了什么金玉良言,立即找到了做“明星”的感覺。
不管做了什么節(jié)目,第二天上街,總有人帶著驚喜指指點點,諂媚地笑著詢問:你是不是昨天電視上那個XX?真的好漂亮啊……
回想我剛上電視時的尊容,委實不敢恭維,主持技巧想來也蹩腳得很。可大家都縱容著你,吹捧著你,尤其是觀眾來信,贊美得奢侈無比!似乎人間天上,你要是自稱老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此等狂轟濫炸,革命意志不堅定之人自知之明輕易便土崩瓦解,尤其我這種對“讒言”免疫力低下的人,所有的吹捧都逆來順受,照單全收。想不飄飄然都不行。我還特意收集了觀眾來信中最精華的部分(也就是阿諛奉承之辭充斥全文的那種)裝了整整一麻袋,以備在自卑感發(fā)作時,隨時掏出來自我安慰一番。
一個十八歲的剛剛失學喪父、又在求職的道路上跌打奔波,滾了一身泥巴的大傻丫頭,僅僅憑借幾分青春和姿色,便輕而易舉地獲取了所謂的“成功”,還有什么理由不對主持人這份職業(yè)頂禮膜拜,奉為至尊?
至此,我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我就像那花兒一樣在等他到來,拍拍我的肩我就會聽你的安排……這個“他”,無疑是電視,我一根筋地準備一輩子跟他走了,至于寫作,我那少年的“初戀情人”,在電視那強大而咄咄逼人的光環(huán)之下,顯得那樣黯淡,那樣寒酸、那樣卑微,被我毫無心肝地拋諸腦后。是的,我有什么理由繼續(xù)眷戀寫作?就像一個已成功攀龍附鳳嫁入豪門的灰姑娘,有什么理由繼續(xù)眷戀鄉(xiāng)村里那個清貧寒酸,老實巴交的窮小子?
不寫了,筆一停就是三年。
有一天,記不清是幾月幾號,也無任何特殊的契機,只記得是一個周末。我起床后心浮氣躁,煩悶難奈,似乎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被堵塞得嚴嚴實實,不能呼吸。
不知哪根神經(jīng)發(fā)作,我翻箱倒柜找出久違的稿紙和鋼筆,坐在書桌前,埋頭一通地奮筆疾書,一口氣寫出三篇散文,待得抬起頭來,窗外的天空已由朝陽初升變?yōu)槟荷\靄。放下筆來,我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原本堵塞在胸口的那些蕪雜的、煩悶的、亂七八糟的情緒均順著文字奔瀉而出,但覺通體舒泰,心中一片澄明寧靜!
此時,我方才明白,寫作于我,就如同面包和空氣,完全是一種生理和生存需要,離開太久就有餓死和窒息的危險。至于成名成家的期許,那是完全沒有的,我依然虛榮地認為電視才是值得我一生為之努力奮斗的事業(yè)。
至此,寫作就變成了一樁私密的,純屬個人享樂的游戲,就像有的人迷戀下圍棋或是打麻將。不但不好意思聲張,反而還有些躲躲閃閃,藏藏掖掖,生怕被人知曉被斥之為“不務(wù)正業(yè)”。上班時間不便于大張旗鼓地寫,只有占據(jù)周末和晚間,偶爾也會閃念:自己這般辛勤筆耕,究竟有什么意義嗎?這時候,我便會堅定地安慰自己說:至少比打麻將有意義一些!
是的,那時候,我所在的小城麻將大潮風起云涌,如火如荼,麻友們?yōu)榇蚵閷⒍靖匾?、廢寢忘食的事例遍布小城的每一個角落,可說俯拾皆是,有什么意義嗎?為利?肯定不是,縱然賭注的大小輸贏是一個強大刺激,但我想每一個賭徒對麻將的鐘愛都絕不僅僅是為了贏錢,至少沒有聽說有誰因為打麻將而發(fā)了財,相反,因為打麻將時過分歡喜或過分悲傷而導致心臟病突發(fā)倒斃在麻將桌上的“烈士”倒不在少數(shù)。可見打麻將的犧牲可謂大也!那么,為什么大家對打麻將依然前仆后繼,英勇無畏?解釋只有一個:喜歡!不管輸或贏,博弈本身的樂趣就讓人沉醉迷戀,這就是目的和意義。那么,反思我的寫作,創(chuàng)作過程的本身,那種物我兩忘的境界,那份透徹心扉的歡喜,豈是打麻將可以比擬?稿費雖然不高,至少沒有輸錢的危險。所以,寫作再無意義,也比打麻將有意義得多!如此一想,心里便平衡了。
于是,白天我依然是那個穿紅著綠,粉墨登場的主持人,到了夜間,我便凈衣素面,端坐于書桌之前,在文字的天地里馳騁、遨游。
如果說生活的本身是一條河流,做主持人就是浮在水面上;眾目所向;而寫作則沉,沉,沉到河流的最底層,最大限度地接近著心靈和生活的本真。
奇怪的是,白天那個受人恭維與矚目的自己,我經(jīng)常覺得不是自己。為了出鏡的效果,在發(fā)型或著裝上都必須做一定程度的妥協(xié),妥協(xié)程度視場面大小而定,一般說來場面越隆重妥協(xié)越多,效果也就越拙劣。我拿著話筒喊出的話,也不是自己想說的話,那通常是編導寫出的稿子——在電視臺的職業(yè)分配中,編導一般被認為文化水準比主持人高很多,最要命的是,我們還經(jīng)常被要求扯著嗓子喊,仿如文化大革命時喊口號那種腔調(diào)……
回想起來,其實自己的主持生涯是很痛苦的,至少在故鄉(xiāng)的那段時間。由于投入太多,用力過猛,對自己的期望和要求也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患得患失之心太重,以致于每有重大活動必通宵失眠,甚至生病,不把自己折磨到奄奄一息不能上場,節(jié)目做好后又每每不能滿意,橫挑鼻子豎挑眼,形象不能看,聲音不能聽……然而,每有重大活動,還是拼死拼活地去爭取,簡直自虐一般。
而這個“偷偷摸摸”躲在屋里獨自敲打文字的素面朝天的女子,仿佛才是真正的自己,盡管寫出的都是些千余字的小文章,卻都是從自己的心坎里流出,是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
雖然寫作一直處于“地下”狀態(tài),悄悄地寫,默默地發(fā),但如果在某一些場合,某個人突然對我說:看到你的文章了……彼此會心一笑,便如同“找到同志”般的默契與溫馨。
其實,我對自己的文字一直比對自己的主持從容和自信,當時我卻并沒有意識到這點,還是對主持事業(yè)忠心耿耿。所以,我戲稱電視是老公,是職業(yè),是安身立命之本,需要全身心去投入與付出,需要成就光榮與夢想,而寫作是情人,無任何契約與責任,無任何功利的色彩,純粹因為喜歡而走近他。所以,相較于電視的氣急敗壞,咬牙切齒,不成功便成仁,寫作倒是灑脫逍遙,輕靈自在,沒有功利心,沒有煙火氣。
出版第一本散文集,也純粹是趕了個“主持人出書”的潮流。應(yīng)該是1998年,一度主持人出書非常紅火,我翻了幾個當紅主持人的書,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這樣的書,我也會寫!
無知者無畏,擬定了十幾個題目,便挽袖大干起來。這是第一次大規(guī)模地集中寫作(從前都是些七零八落的小東西),寫呀寫,我越些寫越激情澎湃,越寫越文思飛揚。文字如行云流水般從筆下涌出,根本沒有任何滯礙,只恨筆太慢,跟不上大腦活躍的思維。在文字的創(chuàng)造中,我忘了身邊一切的事情,苦楚也好,不如意也罷,全都拋諸腦后。
第一本書就在這種極度亢奮和欣喜的狀態(tài)下舉重若輕地完成了。書出來以后,很多同事朋友都大吃一驚!大多數(shù)人根本就不知道我還會寫作。當?shù)刈鲄f(xié)的領(lǐng)導更是難以置信,因為似乎當時只要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過幾篇散文的都在作協(xié)登過記,掛過號,都被作協(xié)“一網(wǎng)打盡”。而我,書都出了,還是貴州人民出版社正規(guī)出版的,竟然還不是市作協(xié)會員!某作協(xié)領(lǐng)導在一次會議上感慨地說:原來在我們的身邊,還有人在這樣默默無聞地寫作,居然還是這樣高的水準,實在令人意外又感動!
感動之余,我順利加入了遵義市作協(xié),然后又加入了貴州省作協(xié)。散兵游勇總算找到了革命的組織。
2002年,我決意離開家鄉(xiāng)去往北京發(fā)展。當年的我,正好而立之年。我頗有自知之明地意識到,再憑年輕貌美闖天下顯然只有越來越走入窮途末路了,還是從人格魅力方面著手,重點建設(shè)心靈美吧!我當即決定暫時放棄電視,投身寫作!我想,如果有一天我重返電視屏幕,一定是因為我已經(jīng)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別人要關(guān)注的是我要表達什么,而不是我的外貌、年齡、吐字發(fā)聲……
可見此時此刻,我還是對“豪門”戀戀不舍,我對寫作的感情還是不純粹的,幾乎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一種抬高身價的籌碼,但是,無論如何,我的專業(yè)寫作之旅開始了!
2002年,清冷肅殺的大北京,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小屋,是我夢開始的地方。
屋里光線很暗,白天黑夜沒有分別。這是一個幽閉的、溫暖的、安全的洞穴,我這頭受傷的小動物,蜷縮在洞穴里,用文字療傷。
我不需要華麗的服飾,不需要漂亮的妝容,不需要外出,不需要社交,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做秀,不需要繁華與虛榮。
一口聊以果腹的食物,一件御寒蔽體的睡衣,一張桌子,一臺電腦,足矣。
我浸泡在文字里,猶如回歸母體,浸泡在溫暖和煦的羊水當中。水波溫柔而恒久地激蕩著,拍打著我的身體,沖刷著我的憾恨,慰藉著我的靈魂。我肆意地伸展著四肢,舒憩的,松弛的,懶洋洋的。多年的疲憊與倦累,多年的創(chuàng)痛與傷痕,都在溫暖的汁液里一寸寸得以撫平,一點點得以愈合。
醒了就寫,累了就睡??占帕嚷涞亩梗耧L在樓群間穿梭,發(fā)出尖銳恐怖的呼嘯聲,我卻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wěn)和踏實,睡得溫柔而甜美。
我在寫作中療傷,我在寫作中釋放,我在寫作中奔跑和舞蹈。
一個習慣了被人群簇擁的人,一個每天穿紅著綠、粉墨登場的人,為什么可以遠離一切的繁華與喧囂,徹底地安靜下來,選擇寫作這樣一項看起來最為清苦寂寞的工作?這個問題,我長久地被記者問道。
他們不知道,我的身體雖禁錮在一方小天地里,我的心靈卻前所未有地自由和奔放!每天每天,在文字的浪尖上跳舞,我感覺自己靈動嫵媚,清新飄逸,仿佛有一個新的自我從舊我里飛出!
是的,每一次寫作的感覺,回想起來都甘美無比,都是一場痛快淋漓的舞蹈和燃燒!
去年有幸回國參加中國作協(xié)五年一屆的“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某電視臺趁勢找了幾位作家做節(jié)目,我是其中之一。問及寫作時的感受,幾乎無一例外地回答:痛苦!非常痛苦!簡直是煎熬、壓榨、嘔心瀝血云云,我卻惶恐地回答:快樂,我感覺到的只有快樂!通體舒泰,靈魂出竅的快樂!
立即,我感覺到幾位同仁包括編導都紛紛對我投以鄙薄的目光。大家都知道,“憂郁是高貴的,快樂是淺薄的”,而我,居然把寫作這樣嚴肅的事情看待得如此簡單快樂,哪里像個作家?完全是個“二百五”嘛!編導說他們希望找到“有思想的美女”,是否美女暫且不論,我想在他們眼里,我的表現(xiàn)肯定是“沒有思想的”。我這個人,最大的優(yōu)點和缺點就是:真實。我不能為了證明自己“有思想”,就違心地聲稱自己寫得很痛苦!身體的勞累當然是有的,脖子坐酸了,眼睛看乏了,晚上閉上眼睛,眼淚便嘩嘩地往下流,可那不叫痛苦,只能叫辛苦。心靈所感受的,只有奔放與快樂!
到北京幾個月后,我完成了二十萬字的長篇傳記《走向彼岸——從河南放牛娃到美國企業(yè)家》,看著厚厚的一摞書稿,我欣慰又驚訝,簡直難以相信是出自自己之手!作家出版社的資深編輯潘婧老師一夜看完了書稿,感動得數(shù)度流淚,當即拍板簽訂合同,立即付諸出版。緊接著,北京一家著名的影視公司于第一時間購買了該書的影視改編權(quán)。簽合約那天,我夸張地背了很大的一個包用于裝我的版稅。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這筆錢也不算什么,可對于當時的我,無異于一筆天文數(shù)字——那是我在小城市里做主持人幾年工資的總和。按當時的生活水準,也足以讓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衣食無憂。
此時距離我從故鄉(xiāng)到北京不過半年多時間。
緊接著,長篇小說《暗香》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一度與《走向彼岸》一起雙雙登上了全國新華書店暢銷書排行榜!
2005年,長篇小說《與“郎”共舞——決斗洛杉磯》面世。北京文藝臺做了全文的小說連播,沖破了紙質(zhì)媒介的局限,用有聲語言的方式獲得另一種形式的表達。該書在美國第二大中文報紙《中國日報》和《臺灣時報》上同時全文連載,在當?shù)匾鸨容^強烈的反響。
自從拋開電視投靠寫作之后,我確實感覺到輕松和愜意。在電視上苦苦追求卻難以企及的境界,似乎在寫作里比較輕松地就達到了。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迷戀上了這種一個人在屋子里敲敲打打的工作。發(fā)現(xiàn)自己在寫作中越來越回復和接近著自己的本真??墒?,很長一段時間,我仍然羞于承認自己是個“作家”。
首先我的外表確實不符合人們對于“作家”的想象。在打扮上,我一直追求某種個性和風格,以至于沒有一件衣服是常規(guī)的,在影視圈,這叫“時尚”,在文壇,簡直就是怪物和另類!每次要見編輯或文壇什么要人,我先生都會打來國際長途殷殷叮囑我說:記得穿樸素點兒!而我,想來想去,衣櫥里竟沒有一件衣服是可以稱為“樸素”的!可憐我,經(jīng)常為了尋找一件“樸素的衣服”而緊張得通宵失眠。
記得第一次見《走向彼岸》的編輯潘婧老師,我特意穿了一件白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我想這大約算是最“樸素”的了。多年以后,看潘老師寫的“汪洋印象”,回憶起初次見面的場景,說“她的文字使我以為這是一個樸素的內(nèi)向的女孩。第一次見到她,飯桌上還有其他的人,她服飾新潮,很是惹眼,是那種小城市的時尚?!?/p>
大城市小城市先姑且不論,我只以為自己已打扮得最樸素本分了,豈知還是給人留下“新潮、惹眼”的印象,大概是衣袖上有些荷葉邊,又系了一條腰帶的緣故?
而每次上作者照片,都頗費一番躊躇,大約全都像個三流模特兒,“沒有一張像個作家”。而我,有段時間孜孜以求把我拍得“像個作家”,左擺右弄,卻均以失敗告終。時至今日,也沒有一張照片拍得“像個作家”。
相貌有些“遭受歧視”,以至于不看文字便難以相信我的專業(yè)水準,另一方面,我似乎確實也還沒有做好要當“專業(yè)作家”的準備。因為,進入寫作行當我才發(fā)現(xiàn),“作家”真的是風險最大的職業(yè),搞不好就沒飯吃!
首先,勇于承認自己是“作家”就很難。如果是一個醫(yī)生,哪怕是村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他也會毫無愧色地介紹自己說“我是醫(yī)生”,如果是一個律師,哪怕只是縣律師事務(wù)所的一名小律師,也會自稱為“我是律師”,當年做電視時,我也非常容易介紹自己:我是一個記者或者我是一名主持人……但“作家”,好家伙,沒寫出點名頭來,誰敢自稱是個“作家”?甚至很多人認為只有巴金、魯迅等人才配稱“作家”,當代作家?統(tǒng)統(tǒng)免談!所以,沒有功成名就,誰敢自我介紹說:“我是個作家?”
其次,別的行業(yè)不管競爭如何激烈,基本是和本國,甚至是本地域的同行競爭,至少是和同時代的人競爭,可作家,那是和古今中外的同行競爭!一個最不講道理的患者也不可能說:“我只要華佗來給我看??!”華佗業(yè)已作古,醫(yī)術(shù)再高也是枉然,強求他來看病除非患者患了失心瘋,可一個讀者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只讀《西游記》、《紅樓夢》,當代小說一本不看!”一個業(yè)主要打官司,一般只有選擇本城的律師,就算挑剔些的,大不了去京城請一個名律師,那種機緣也是很少的,價錢也相去甚遠,沒有誰非說要去美國或者法國請一個律師來打官司,可一個讀者在當?shù)貢昀锘ㄍ瑯拥膬r錢即可非常方便地買到中外各種大家的文本,他大可不必非要讀本城、甚至本國作家的作品。
再者,寫字這行當專業(yè)性說強也很強,說不強也不強,當今似乎什么人都在寫書出書,尤其一些名人明星,不管寫個什么,賣得比專業(yè)作家還好,看看各個暢銷書排行榜,有幾本是出自于“作家”之手……
綜上,從現(xiàn)實的角度出發(fā),作家真地是一個風險最大、最沒有安全感的職業(yè)。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就是對電視的癡戀苦戀令我心碎神傷,真有點“熱情已被他耗盡”之感。我知道自己是一個非常癡、非常擰之人,一旦愛上了某件事或某個人,就會全情投入,粉身碎骨,不會給自己留一點點余地。我害怕自己像愛上電視那般愛上寫作,那是新一輪的煉獄!
所以,與寫作圈,我希望能保持冷靜清醒的姿態(tài),既能縱身投入,又能全身而退。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是否一定要當一個“專業(yè)作家”?我一直在左顧右盼,猶豫不決,幾本小說寫下來,似乎都是稀里糊涂,權(quán)宜之計。
那幾年最怕別人問我是“干什么的?”每到此時,我便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2005年,我開始“在疼痛中奔跑”的寫作。這是我最幸福又最辛苦的寫作。
整整四個月,每天都被巨大的寫作欲望充斥著、膨脹著。
吃飯是為了活著,活著是為了寫作!
身體是寫作的工具,我慶幸這架工具精力充沛,性能優(yōu)良,就像一輛動力十足的汽車,一踩油門便激情澎湃地往前沖,不知疲倦,不懂休息。從中午開始一頭扎進文字的海洋,上天入地,物我兩忘,待得昏天黑地地抬起頭來,每每暮色已將天空染得昏黃。然后,像一個勤懇的農(nóng)婦,心滿意足地驗收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自得地笑。
有一天晚上,突地感到一陣地動山搖(也許是幻覺),我暗想:不好!地震了!當時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抱上電腦趕快逃生!是的,那一瞬,我沒有想到搶救其它的任何物什,只有我的電腦——那里面,有我未完成的書稿!
那一瞬,我突然明白,自己中寫作的毒已經(jīng)太深太深了!盡管一直左躲右閃,猶豫彷徨,我還是不可避免地墮入寫作的情網(wǎng),成為寫作的俘虜,再也難以脫身!
黑暗中,我抱著我的電腦,眼淚安靜地流下來。
北京的四年,我稱之為“隱居時代”。就像古書里的俠客,閉關(guān)于深山老林,離群索居,獨自修煉。
我極少外出,極少見人,極少裝扮,極少應(yīng)酬,沒有進入任何一個圈子,也不參加任何形式的集體活動。我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隱沒在繁華喧鬧的大北京。獨立閱讀,獨立思考,獨立面對自己的靈魂和內(nèi)心,獨立用文字去表達。
2006年,我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似乎取得“國家資格認證”,我總算坦然認可了自己“作家”的身份,在名片上堂而皇之印上“作家”字樣。
就此,與寫作長達近二十年的“愛情長跑”似乎總算以完滿的結(jié)局收場,有點像庸俗的電視連續(xù)劇,不管過程如何的艱難坎坷,一波三折,結(jié)局總是花好月圓,有情人終成眷屬。
然而,于文學圈而言,我仍是一個邊緣人,既沒有簽約于某個作協(xié)成為專業(yè)作家,領(lǐng)一份薪水,安身立命,也很少參與文學圈的任何活動,甚至極少有當作家的朋友。
寫作是一種宿命,我思故我存,我寫故我存。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我的生命是屬于寫作的。
但是,我還是愿意與寫作做終生的情人,而不愿有類似婚姻般的契約關(guān)系,是因為,我實在不忍向?qū)懽魉饕唷?/p>
如果把寫作當成工作,當成職業(yè),我會否覺得自己得到太少,而付出太多?會否覺得自己名氣還不夠大,銷量還不夠多?會否覺得自己一定要獲取某個文學大獎,獲得某種名聲和地位,否則就灰心沮喪,氣急敗壞,夜不能寐,最后徹底對寫作喪失信心和興趣……
不,我不愿這樣。文學的日益邊緣化已是不爭的事實。別說我等無名小輩,就算功成名就的大作家,所得與付出也是遠遠不成正比的。市場更是一個詭異迷離的大迷宮,很多時候根本與文學無關(guān)。所以,如果要爭取世俗的功名,我大可以選擇其他任何一條捷徑而不必用寫作來折磨自己。
我提醒自己,永遠記得自己寫作時的“初心”——最初那一顆本真純凈透明的心。不要因為凡塵煙火,柴米油鹽而讓它褪色、變質(zhì)。
沒有契約,不代表愛得不真,愛得不深,恰恰相反,這種“情人關(guān)系”沒有婚姻緊密,卻更長久,更純粹。
就如波伏娃與薩特的終身戀情,不管波伏娃曾經(jīng)有過多少情人,也不管薩特一生與多少美艷女子糾纏,波伏娃終是與薩特葬在了一起,她的名字也永遠與薩特連在了一起,我想,當我離開人世后,不管是否能留下聲名,我的靈魂必會與寫作合葬。
這是宿命。
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