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字風火爐中煉出的一顆丹

余光中先生說：“我倒當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我嘗試把中國文字壓縮，錘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并攏，拆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我的理想是要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逍遙游〉后記》）作為散文家，余光中傾其大半生的創作激情，一直致力于追求有密度、有質料、有彈性的散文風格，最終憑借淵博的學識和睿智的頭腦，在用字、遣詞和變化各殊的句法中，將感性與知性統一，文言與白話互補，中文與西語融合，幽默與莊重并存，在審美形態上構筑起具有余氏特色的散文風格。

一

余光中先生出生于祖國大陸，自幼在有著五千年文明滋養的國度里長大，又在涵養中西文化廣博而深廣的文化空間里自由游弋了大半生。他以現代詩人、散文家獨特的創作敏感和視野，在融貫中西的文化場里，努力去探索一條現代散文創作的新路子和新方法。余光中首先對“五四”以來白話散文的美學價值作深刻的反思，他認為，對于“文言”傳統不能一味地反對，但也不能盲目死守。因為“死守傳統，非但不能超越傳統，抑且會致傳統死命；而徹底拋棄傳統，無異于自絕于民族想象的背景，割斷國情的媒介”[1]。如果把優秀古典文學遺產拋棄了，就如同斷絕了現代散文這條“歷史血脈”的紐帶。對于“五四”以來的現代白話散文，它在語言方面更接近口語，更貼近大眾的觀念和意識，也更容易被現代人所接受，自然、平易近人的白話散文逐漸取代艱深拗澀的文言散文成為了必然的現實。然而，白話散文與文言散文相比畢竟還很年輕，“她只是現代詩和現代小說的一個幺妹”（《剪掉散文的辮子》），在大眾化、普及化上雖然取得了成功，但其語言上過于“白”的毛病也暴露無遺；在藝術上，白話散文也尚未達到至臻至美的境地。通過反思，余光中立志對中國古典式和“五四”白話散文的流風余韻來一次脫胎換骨的革新嘗試。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中，余光中列舉了積習已久而迄今仍流行的三種病態散文：一是偽學者的散文（又分西而不化的洋學者文體與文白夾纏的國學者文體）；二是華而不實紙花般的花花公子的散文；三是過于刻板、太淡、太素的浣衣婦的散文。針對當時文壇上出現的這些不可取的散文狀況，余光中提出了具有見地的散文語言革新主張：一是繼承文言的精華，保留根植于民族記憶深處的名言佳句、成語典故，以及簡潔、渾成的傳統句法；二是廣泛汲取非文言的各種類型語言之精華，將富有生命力、普及性的口語，音調悅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語以及活潑、新穎、幽默的西語引入現代散文，不斷豐富現代散文的語言，把承載著民族幾千年文學精華的古典文學同現代白話相熔一爐，打通文言與白話的天然屏障，彌補白話“白”之過，使現代散文向“典雅精美”的方向邁出，使白話的表達技法、詞藻逐漸走向豐富。為了實現這一構想，余光中提出了散文必須具有彈性、密度、質料的創作標準。所謂“彈性”，是指這種散文對于各種文體語氣能夠兼容并包融和無間的高度適應能力，包括文體彈性和語氣彈性，文體和語氣的彈性愈大，則散文的彈性則愈大。正由于有在風格上追求各種美的“野心”， 余光中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致力打造既具民族特色、富有中國特質，又融中國古典美與現代美于一爐的多元文體，力求使散文具有無限張力和彈性。對于散文“密度”的要求，余光中認為這是現代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數內）滿足讀者對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當然密度愈大。他反對“稀稀松松湯湯水水的散文”，認為這樣的散文“既無奇句，又無新意，完全不能滿足我們的美感”。現代散文之美應“在自然流露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步步蓮花，字字珠玉，絕無冷場。”（《剪掉散文的辮子》）而散文的“質料”，則是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的字或詞的品質。余光中反對花里胡哨的外包裝，強調在用字、遣詞上要鮮活，要有靈性和美感。除了要注意語言的密度、彈性與質料外，余光中還強調了在語匯和句法上，以白話的現代散文的語匯與句法為基調，“佐之以文言、俚語和適度的西化，加以熔鑄，成為合金，”[2]使白話的親切自然和文言的簡潔相互調劑，一松一緊，一放一收，形成波瀾，富于變化。“在篇幅上要求擺脫魯迅所嗤的‘小擺設’，經營黃國彬所倡的追求的‘大品’”。[3]在風格上，要“擴大格局，加強感性，并且取法于其他的文類，例如詩與小說，與乎其他藝術，例如音樂、繪畫、電影。”[4]使之有臨場的實感，又有創新的音調。余光中先生始終向著這一目標堅持不懈地追求著，奮斗著，并且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他右手寫詩，左手成文，左右逢源，在倉頡的風火爐中最終鍛造出了融文言與白話、中國與西方于一爐的獨特的散文語體風格。

二

余光中的散文在句法的革新與運用上，為我們展示極富美感的現代散文的特質，不僅具有鮮明的詩化特征，而且保留了現代口語和文言的一些句法以及部分歐化的句式，使散文句式長短參差、音節鏗鏘、意象豐富、意蘊豐瞻，使其所倡導的彈性、密度、質料的散文特性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現。我們從他的眾多散文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例如，《鬼雨》中有這樣的句子：“許多被鞭笞的靈魂在雨地里哀求大赦，魑魅呼喊著魍魎回答著魑魅。”按照人們平時的用語習慣，我們通常用“魑魅呼喊著魍魎，魍魎回答著魑魅”兩個主謂結構的句式來表述，而余光中則采用兼語句式，力圖使句式更簡潔，節奏更明快，表達的意象更集中，效果更明顯。在余光中的其他散文中這樣的句式是比較常見的。如“馳進赫德遜河，車隊咬著車隊咬著車隊的尾巴，……”，“紅燈撞擊著紅燈沖擊著沉浮的白燈白燈白燈”（《逍遙游》），“一來一往，親密的變成陌生的成為親密，預期變成現實又變成記憶”（《蒲公英的歲月》）。“旭日的金黃滾成午日的白熱滾成落日的滿地紅。”（《咦呵西部》）等等，這些句子幾乎都是一氣呵成，將前個結構的賓語與后個結構的主語疊合在一起，一語兼顧上下，結構緊湊，氣勢奔放。這種融中國句法與歐化句式于一體的表現形式，使散文的句法富有與眾不同的表現力，大氣恢弘，極富張力，增強了散文句法的彈性。

此外，作者還善于通過豐富的聯想賦予作品以極大的張力。在《催魂鈴》中作者這樣寫道：“電話，真是現代生活的催魂鈴。電話線的電網恢恢，無遠弗屆，只要一線裊裊相牽，株連所及，我們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無已時。”作者由電話鈴聲如催魂鈴般經常打斷自己的寫作思路，進而聯想到“王維的輞川別墅里要是安了一部電話，他那靜絕清絕的五言絕句，只怕是一句也吟不出來了。”詼諧幽默的話語巧妙地引發人們對寫作環境的思考。在《高速的聯想》的最后一段，作者這樣寫道：“中國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應該在西北。最好是細雨霏霏的黎明，從渭城出發，收音機天線上系著依依的柳枝。擋風窗上猶浥著輕塵，而渭城已濺遠，波聲漸渺。甘州曲，涼州詞，陽關三疊的節拍里車向西北，琴音詩韻的河西孔道，右邊是古長城的雉堞隱隱，左邊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際，我以70英里高速馳于張騫的夢高適岑參的世界，輪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這里，作者以一條古道，聯想到古代名人及其詩（詞）作，古道，柳技，渭城，細雨，輕塵，長城，雪峰，一個個鮮明的意象讓人產生無盡的聯想。在《秦瓊賣馬》中，作者由同事慢悠悠的開車，聯想到有如康德飯后散步的風度，由“車性如人性，大致可以肯定”的推論，又聯想到了王維與李白，“王維開起車來，想必跟李白大不相同。……李白生當今日，一定猛馳跑車，到見山非山見水非水的速度，違警與否，卻是另一件事。”由此令人自然聯想到李白桀驁不馴的性格。這些富有彈性、聯想新奇的句子在余光中的散文中信手便可摘取一二，細細品味，其作品所蘊含的哲理，所包容的情感內容，全在深沉的思考與會心的輕松一笑中留下無窮的回味。

余光中還善于運用疊字摹聲狀物，增強文章的密度感和節奏感。僅以《聽聽那冷雨》為例，“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使在夢里，也似乎把傘撐著。”文章一開頭就用了大量的疊字，具體形象地描摹了雨的形象，賦予了雨充滿生機的靈動。作者不僅描摹其狀，還摹其形、其態、其聲。“雨來了，雨來的時候這么說，一片瓦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了一個雨季……”“到七月，聽臺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聽羯鼓一通又一通……，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其滂滂沛沛撲來，彈動屋瓦騰騰欲掀起的逼人氣勢，叩人心弦，有如音樂般的節奏，時而舒緩，時而急促，時而輕柔，時而強勁。“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不但可視，還可聽，可嗅，可舔，給生活平添了許多情趣。

大膽運用歐化的倒裝句和插入語等句法特點，賦予作品句式更大的自由度，是余光中散文另一個顯著的特點。如“何以西方茫茫，東方茫茫？寂寞是國，我是王，自嘲兼自慰，他想。”（《塔》） “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已。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聽聽那冷雨》）“夜以繼日，八百萬人和同一個繁復的電腦斗智，勝的少，敗的多，總是。”（《登樓賦》）類似這樣的句式，在余光中散文中是比較常見的，很明顯，這樣的句法有口語的成份，又借鑒了西語句式的一些特點，巧變次序，便使得音律和諧，句法活潑中帶點俏皮、生動而不流于生澀。

三

讀余光中的散文是一種美的享受。這種獨特的美的享受，還體現在他的散文多變、準確、傳神富有彈性和質感的語言運用上。語言，作為散文語體美的重要載體，受作者的審美觀念、審美習慣、用語風格等的支配，不一樣的語言風格帶給讀者的是不一樣的審美效果，它如一座溝通讀者與作者情感的橋梁將讀者與作者緊密相連。余光中散文的語言是獨具情性和富有個性審美特質的，往往通過多變的語言使抽象變得具體、使艱深變得淺顯、使普通變得富有哲理，使司空見慣的事物和情境變得富有情趣。余光中曾說過，“這幾十年來我努力用中文寫作，不但把文言的長處融入白話，更把唐魂漢魄置于字里行間，常在西化的滔滔浪潮之中撐住中國文學的砥柱。”[5]的確，讀他的作品，我們真切領略到了余光中深厚的中華文字的功底，深切感受字里行間如瀉的情感。如《聽聽那冷雨》的描述:“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的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作者雖遠別祖國大陸數十年，在地理上雖一水阻絕，但對故土的無限眷戀與喜愛之情依然溢于言表，雨，作為回憶的音樂，把作者與祖國聯系在了一起。一個“肥”字，生動、傳神，讓人聯想到充滿生機與希望的家鄉的春天，飽含了作者對家鄉無限喜愛之情，蘊含著無比深厚的文化積淀與深廣的時空內容。又如在《伐桂的前夕》中的描述:“于是千貝百貝的囂喊呼喝，真空管、汽笛、喇叭、引擎，不同的噪音自不同的喉中嘔出吐出，符咒一般網住這城市。”“嘔”、“吐”兩字，寫出了噪聲令人厭惡的程度;一個“網”字，寫出了噪音彌漫的范圍。可謂字字如珠玉，句無廢字，篇無廢句。

余光中在文字操作層面上極盡挖掘中國文字藝術表現力之能事。在散文的創作中余光中往往恰到好處地把握語言質料，采用靈活多變、高質量、高品位的語言，以適應表達不同情境、增加情思容量的需要。余先生說：“所謂質料更是一般散文作者從不考慮的因素，它是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的字或詞的品質。 這種品質幾乎在先天上就決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譬如巖石，有的是高貴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優劣立判。同樣寫一雙眼睛，有的作家說‘她的瞳中溢出一顆哀怨’，有的作家說‘她的秋波暗彈一滴珠淚’。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觸覺有細膩和粗俗之分。一件制成品，無論做工多細，如果質地低劣，總不值錢。對于文字特別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專用的字匯；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現成的。”（《剪掉散文的辮子》）余光中散文的語言，確如他所說是為他自己而量身定作的。我們不妨與朱自清的散文作一個比較，同樣是對流逝的時間的感慨，朱自清先生這樣寫道：“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這段文字用一組排比句式，從氣勢上讓我們感受到了時間流逝之匆匆，有催人奮進的緊迫感。而在余光中的筆下，對于時間的描述卻令有一番新意，他說：“錢可以存到銀行里，時間這種新鮮而又名貴的水果，卻無冰箱可藏。”“過去的時間有如冥鈔，未來的時間有如定期支票，你只能使用手頭的時間，因為只有‘現在’才是現款。”（《樵夫的爛柯》）兩者相比，前者顯得淡雅有余而新奇不足，暴露了余光中所認為的現代散文過于“白”的毛病。而余光中則采用比喻的技巧，喻體新穎獨特，超乎人們的想象，它辯證地論述了過去、現在和將來時間的特殊含義，生動而形象地告誡人們過去的時間不可再有，將來的時間無法提前支取，只有現時的時間可以支配，因而時間如“新鮮而名貴的水果”更顯珍貴而不可輕易舍棄，蘊含了多么深刻的生活哲理，讀之令人眼前為之一亮。

又如茅盾的《白楊禮贊》的開頭：“當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毯子……”同樣是寫駕車行駛看到的窗外之景，余光中的描述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一過密蘇里河，所有的車輛全撒起野來，奔成嗜風沙的豹群。……我們的白豹追上去，猛烈地撲食公路。遠近的風景向兩側閃避。近處的風景躲不及，反向擋風玻璃外迎面潑過來，濺你一臉的草香和綠。”（《咦呵西部》）把高速行駛看到的擋風玻璃外迎面看到的景致，用“潑過來”和“濺你一臉的草香和綠”加以形容，“潑”和“濺”兩個動詞，形象、生動而又準確地寫出了車速之快，以致于窗外景致還未及欣賞。較之茅盾先生用的“撲”字，除更能體現其力度外，還使人的視覺、嗅覺和觸覺感官都得以充分的調動，在獲得無比愜意的情境體驗的同時，我們不得不贊嘆余光中先生用語之精妙，不得不被其高超的用語技巧所折服。正如余光中在他的《十二文集〈自序〉》中所說“景有靜有動，即使描寫靜景，也要把它寫動，才算高手。……只會用形容詞的人，其實不懂寫景。形容詞是化妝師，動詞才是演員。”在這方面，余光中不愧是一位天才的語言高手。

綜觀余光中的散文創作，余光中在充分吸收容納了各種語言和句法表現力的基礎上，經過不懈的實踐探索與革新，將中國文化的神韻與西方文化的諧趣有機地熔為一爐，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鍛造出了獨具特色的余氏散文風格，彰顯出一位天才的文化大家超拔的才情和卓越的文化功底，他本人也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成為了光耀中國文壇的一顆耀目的丹珠。

（作者單位：河池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