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罪惡的余孽

斯蒂芬·金（Stephen King）是美國當代最著名的暢銷書作家，他所創作的恐怖小說連續多年高居暢銷書榜首，雖然遭到一些評論家的指責，但他在2003年獲得了一向由嚴肅作家所主宰的國家圖書獎的終身成就獎，似乎證明了美國批評界對他的接受和認可。他1998年的作品《尸骨袋》就是一部極受歡迎的作品，作者在這部小說中以作家邁克的經歷追溯了一群美國黑人的歷史和由此而引發的恐怖事件。大約100年前（1901年），歌手組合“莎拉和紅頂”們來到T鎮，他們到處表演聲名鵲起，于是在T鎮買下了地產并與當地的白人居民生活在一起。但是他們的行動遭到了以杰拉德·德沃爾為首的白人的不滿。他對女歌手莎拉等人昂首走在他們的主街上非常反感，更害怕由此而導致的黑人和白人之間的通婚問題。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糾集了幾個同伙殘忍地強奸并殺死了莎拉并把她的兒子凱托溺死在湖中。莎拉的冤魂發誓進行報復，她化身進入這些謀殺者的靈魂中，命令他們溺死自己的孩子。近百年來，已經有四個名字與凱相似的白人孩子死去，甚至連作家邁克的妻子喬腹中的孩子都無法幸免。當她把毒手伸向最后的一個孩子凱拉時，喬的靈魂協助邁克找到了莎拉和兒子的尸骨袋并銷毀了尸骨，從而營救了德沃爾家族的第七代小女孩凱拉。斯蒂芬·金在這個小說里創造出一個現實、夢境和鬼魂混雜交織的世界，他力圖使我們相信現實只是一層薄紙，生活的表象下面還隱匿著一個神秘的世界。

如同他的其他小說一樣，金的恐怖小說常常從真實的歷史中尋找靈感。事實上，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美國的確發生了很多迫害黑人的事件，雖然美國在南北戰爭中宣布黑人得到解放，但是在隨后的歲月里，黑人的權利并沒有得到真正的實現，19世紀中期的一個種族主義者卡爾洪甚至認為杰斐遜接受法國的平等原則壓根就是一個錯誤。當時出現了很多的白人種族組織，他們對黑人進行恐嚇和處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1866年成立于田納西州的三K黨，他們不但襲擊騷擾黑人的生活，還號召白人團結起來制約黑人的力量。他們的暴力目標主要是那些“厚顏無恥”的人，也就是那些天真地認為自己真正獲得了平等權的黑人。而在小說中，斯蒂芬·金讓莎拉報復所有名字中帶有K字的兒童，應該也不是偶然，一個原因是因為她被溺死的兒子叫做凱托，另一個原因也許是為了暗示歷史上迫害他們的組織就是“三K黨”。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時，敵視黑人的恐怖事件經常發生，產生這些恐怖行為的原因就是因為一些極端的白人種族主義者認為黑人是一個野蠻落后的民族，無論其膚色、容貌、性情都意味著他們是一種較為低等的人種。

在《尸骨袋》中，作者所描述的以杰拉德·德沃爾為首的白人對莎拉的懲罰就發生在這個時期，而要處罰她的理由正是這種種族主義觀念，“她自以為她也能和其他人一樣走在這條大街上，這就是我的意思！她以為她能像白種女人那樣走在這條街上！就憑她滿口大牙，一對大奶子，還有那骯臟下流的惡心樣。她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但我們讓她明白她不是。”①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害怕其他白人與這些黑人的和平共處，因為這可能會導致更嚴重的種族混雜。正如邁克所觀察到的，“那才是杰拉德最憎恨的事，不是嗎？他恨他們沒有對她扭過頭，沒有回避她。她走在主街上，沒有一個人把她當黑鬼，而是當鄰居。”②因此，盡管德沃爾殺害的是黑人，但他試圖要警告的是其他白人，提醒他們不要對黑人過分熱情從而忘記保護社區純潔的責任。邁克認為索·泰德威爾他們犯下最嚴重的錯誤就是他們對所謂的種族間的和平共處太過輕信。實際上，德沃爾的謀殺確實達到了警告其他白人的目的，他們知道謀殺莎拉和她的兒子的真兇是誰，但他們都在案發后對德沃爾進行了保護。為了阻止泰德威爾調查案情，他們開始騷擾和恐嚇甚至害死了他的另一個孩子，最后迫使他離開了小鎮。

當然，除了真實的歷史背景，斯蒂芬·金本人的經歷也為他創作這部小說提供了契機。出生于1947年的金的青年時代正是60-70年代，而這段時間正是黑人民權運動的高峰期。這場運動開始于1960年2月北卡羅萊納洲一所黑人學院的四名學生為了在一家雜貨店坐下來喝咖啡而進行的靜坐運動。自此以后，全國各地反對種族隔離的黑人舉行了多次類似的非暴力抗議。1963年是黑人解放100周年，全國的黑人都開始醞釀爭取民權的斗爭，在肯尼迪總統的支持下，黑人展開了多次大規模示威。但是隨著支持黑人的總統肯尼迪和黑人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先后遇刺，美國的種族問題開始激化，在這期間，在哈萊姆、芝加哥、舊金山、華盛頓等地區都出現了黑人暴動或游行，黑人開始以暴力表達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憤怒，這些暴亂都引起了重大的人員傷亡。同時，很多白人也對消除種族隔離政策持對抗態度，尤其是南部諸州，三K黨重新活躍起來，他們使用侮辱、殺害黑人和燒毀黑人教堂等恐怖手段來威脅黑人。這些年輕時的經歷一定給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那么這部小說體現出金怎樣的種族情懷呢？

我們可以從他所塑造的小說主人公邁克態度的前后轉變窺探到他的立場。邁克的身份與生活中的金真實身份相似，也是一個靠寫暢銷書生活的中年白人，在小說中，他坦然承認黑人的多才多藝和白人對黑人所犯的罪惡。屢次提到他所喜歡的“紅頂”組合創作的歌曲以及他們廣受歡迎的程度，并對受害人莎拉的遭遇心懷同情。但隨著故事的發展，莎拉這個受到迫害的黑人形象開始發生改變，她由一個無辜的種族主義受害者變成了一個瘋狂報復的幽靈。金賦予這個一心報復的黑人女鬼是一個可怕的形象，“一個發綠發黑的巨大的怪物，正一步一滑地沿著主街走來。她已經把那棵白樺樹留在了后面，但是不知怎么攫取了它的生命力——那棵樹卷成一團黑色的枯枝敗葉，已經死了。從它里面重生的怪物看上去像畢加索雕刻的弗蘭肯斯坦的新娘。在這怪物里面，莎拉的臉出現了又消失，出現又消失。”③她不但力大無窮，而且變得邪惡起來，把她復仇的魔爪伸向一個又一個的兒童。這樣，邁克逐漸改變了對莎拉的態度，他開始成為她的敵人，不但在夢中試圖救起那些被溺死的無辜兒童，并誓死保護了莎拉的最后一個復仇對象凱拉。

其實，在邁克的心中，黑人并不是一個甘心受到歧視的民族，相反他多處渲染了他們的力量，尤其是女主角莎拉，她不但擁有動人的歌喉，還具有白人一樣的自尊和驕傲。在描寫她與德沃爾的對抗時，“他很強，足以把這些男孩變成一條條鷹犬，他的鷹犬，至少眼下如此。但他的力量不如她，也沒有她的決心和精力。某種程度上，她欣然接受這個挑戰。”④“我比你強壯，甜心，她傳遞著這樣的信號，我比你更狠，你也許是鱷魚王，可我是女王蜂，要是不想被我蜇，最好給我讓開一條路。”⑤而她對迫害她的人的報復持續了一百年，累及到德沃爾的第七代子孫更是顯示了她的強大力量。而這也在暗示書中白人對莎拉動作的解讀，“我比你更狠”。而邁克的對莎拉宣戰，也正應了故事中的一句話，到了“關鍵時刻”，仍然是“自己人保護自己人，自己人掩護自己人”⑥，正如小說所安排的讓邁克發現自己與德沃爾家族曲折的血緣聯系一樣，實際上，他們最深的紐帶也許在于他們同為白種人，因此，他們不會允許另一個族類對自己的種族進行迫害。從這一點看，作者仍然不能免除自己的種族意識。

這種擔心也體現在小說中，盡管取得了戰爭的勝利，但邁克仍對這個幽靈充滿害怕，擔心她會在某一天重新回來，因為莎拉曾把自己的力量傳到了“闖入者”身上，這個闖入者可能會回來找他。結尾時他意味深長地說，“它總是會回來的。這么說可能有點兒夸張，到頭來‘闖入者’會回來找我們每個人，不是嗎？因為我們都是一些裝著骨頭的袋子。……而闖入者想要的是袋子里的東西。”⑦也許在潛意識中，他是害怕自己對莎拉的暴力行動會導致莎拉的另一輪更可怕的報復。這個尾巴也暴露了金對種族矛盾的悲觀態度，在他看來，任何一個種族的勝利似乎都是暫時的，受到打擊的一方總會卷土重來，而這會導致更大的災難。

《尸骨袋》發表的時間是在20世紀90年代，當時美國的種族問題已經經過了它最尖銳的時刻，在各種官方文獻中，更多提到的是美國黑人地位所獲得的巨大改善以及黑人在政治、經濟、體育、文藝等方面的巨大成就，而很少再談到黑白兩個種族之間的深刻矛盾。從這點來說，金重新把種族沖突作為自己的恐怖故事的線索似乎稍顯不合時宜，但金的態度也許象征了至少部分美國白人對種族問題的焦慮不安，因為如同李特衛克（Leon Frank Litwack）在1987年的一次演說中所說的，“長達兩個多世紀的奴隸制所產生的殘酷影響以及一個世紀之久的強制性種族隔離和錯誤教育，仍然影響著20世紀末的種族關系，仍然是美國人檢驗美國所信奉的民主原則和價值觀念的一面鏡子。種族主義盡管通常表現得更加微妙，但它依然無處不在；我們仍然籠罩在它的恐怖和緊張氛圍中，不管我們屬于哪個地區或哪個階層。”⑧

作者把書名定為《尸骨袋》來自于哈代“所有的小說里最精彩的角色，不過是一袋子骨頭”，但一袋來自過去的尸骨同樣可以干擾現實的生活，即使把這袋骨頭埋掉或銷毀未必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這個尸骨袋也可以說是美國二百年的種族壓迫的象征，雖然可能被某些人壓抑或掩蓋，但卻常常可以自己復活，并以驚悚的形象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

（本文系河北師范大學博士基金項目“文化詩學視野下的哥特小說研究”（W2007B14）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 [美]斯蒂芬·金著.許靜雅、陶昱譯.《尸骨袋》，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⑧中國美國史研究會、江西美國史研究中心編《奴役與自由：美國的悖論》，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568頁。

本欄責編 房義經 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