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
女人一頭栽倒在沙丘上,她疼痛的下體在柔軟沙子的撫摸下,有了些許的緩解。她捏著手里的沙子,像捏著一個世紀。又一陣疼痛襲來,女人的身子從沙丘滑下,一株沙棘的刺劃過了她的手臂,女人又把手往沙堆里伸了伸,摸出了一塊石頭。于是,那個叫石頭的男孩就降生在沙丘下面了。
長大后,石頭問過母親:我生在沙丘上,為何不叫沙丘?
母親說:沙子再厲害,也干不過石頭。
石頭苦笑道:石頭再大,我可以搬走;而沙丘,我再費多大的力都擋不住它。
母親說:有啥關系呢,全村人搬得差不多了,我們擋不住就不擋它,它能把我們干啥。石頭的臉上有了不愉快:活人搬走了,死人的墳搬不走,我的靈魂也搬不走,我不走。
母親扶起了一株被風吹倒的梭梭:娃啊,你以為我們愛走,這不是被沙子逼得嗎?
石頭扯開衣服:我寧可讓沙子嵌滿身子,也不讓沙子捶打脊背。
母親撥拉出鍋里的沙子,一滴淚滴進鍋里,發出了丁當的響聲。
石頭背著一筐土,趔趄在沙漠里。沙漠很大,日頭很毒,石頭的頭發像要燃燒,他狠命地咽下一口唾液,嗓子卻像旱了一夏的莊稼,沒一點滋潤感。背斗是笈笈草編成的,已磨得發亮,日頭的影子附在背斗上,沉重地呼吸。石頭一屁股坐在沙丘上,狠命地罵了一聲日頭。
一背斗土倒在剛挖好的坑中,可憐巴巴地望著石頭,石頭用手捏起一撮土來,新鮮土的香甜讓他感到一絲的安慰。他撥拉著沙子,沙子漏斗般溜下去,快活地大笑。石頭嘆口氣,又背起背斗去背土。
來往十多公里,沒有路的沙丘上,石頭像一只螞蟻。
村口只剩下一棵榆樹,呲牙咧嘴地掙扎著。這棵樹是石頭的曾祖父栽下的,栽這棵樹的時候,村里還有清汪汪的水,水里映出的姑娘的面孔還掐得出水來。那時的沙漠離村子還遙遠,遙遠得像村里的客人。現在,這棵樹已讓風沙刻滿了歲月的記憶,每一片葉子上都有沙子打下的痕跡。一天十幾趟,石頭的肩膀上滲出了血印,當夜幕降臨后,石頭拖著快散了架的身子往回返,這時,他看到了掛在村口老榆樹上的那盞燈。
他的心一下暖了。
走到村口,他發現母親依在樹身上,也像一棵樹。他靠近樹一看,母親已睡熟,輕微的鼾聲里有祝福,也有期盼,更有心疼。
石頭扯下身上的衣服,披到母親的身上,衣服滑下來,堆在母親的腳上。石頭又拾起衣服,掛在離母親很近的樹枝上,風一下小了許多。石頭跌坐在地上,鼾聲大作。
那年,石頭只有十九歲。
石頭以為沙子下面永遠是沙子。當石頭把鐵锨踩下去四十公分時,石頭聽到了石頭的叫喊聲。鐵锨在石頭上剁出了一個小小的白印。石頭嘆口氣,扔掉了鐵锨,回到村中。
鐵匠鋪離村口也有十幾里路,年年的風沙把本來相連的幾個村子切割得支離破碎。老鐵匠是個光棍,原來有兒有女,子女大了要搬走,老鐵匠不走,子女就走了,再也不回來,伴隨老鐵匠的,除了呼嘯的沙子,就是那一拉發出啪嗒啪嗒聲響的風匣和一座搖搖欲墜的土爐。
當石頭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時,老鐵匠睜開了眼睛;挖不動了吧,小子,你有日天的心沒有日天的本事,這沙漠,毒著呢。
石頭將一根鐵棍狠命扔到老鐵匠腳下:你沒這個心勁,早該搬走,免得像一只黑烏鴉,亂聒噪啥。
老鐵匠咧咧嘴:小狗日的,嘴比沙子還毒。他拾起腳下的鐵棍,掂了掂,捅開了火膛,一抽風箱,藍熒熒的火苗躥上來。我藏了一塊好鋼,就等你。好狗日的,像條漢子。
石頭扛著鐵棍,耀武揚威地走進沙漠。一下一下,被石頭封罩的硬面有了缺口,他把鐵棍的尖伸進去,用力一撬,幾塊石頭被撬起,一塊小石子迸起來,鳥一樣落到沙漠里。
又一個坑。
那年,石頭一共挖了百來個坑。一場大雪飄然而至的時候,石頭裹著一把鐵锨,將雪一锨一锨鏟進坑中,雪白的雪,漆黑的石頭,天地蒼茫一片。一層一層,石頭像烙千層餅,無盡的風沙把石頭吹得東倒西歪,一雪積千水,沙漠旱啊,樹坑渴啊,呵出的氣很快結冰,石頭嘴邊的茸毛上掛滿了霜柱。
雪中的燈很刺眼,那是一盞馬燈。飛舞的雪花圍罩著燈,飄飄悠悠,一粒雪花撲到燈上,融化了,又一粒雪花撲上來,老榆樹的枝杈上爬滿了雪,它干裂的縫隙中也有雪。雪天,雪地,石頭抖落一身雪花,鉆進了被窩。
百來棵樹在春天走進了樹坑,很妖嬈地扭動了一下腰肢,石頭的心里有了癢酥酥的感覺。夏天到了,樹上鉆出了幾片葉子,綠意濃濃地對著石頭微笑,石頭搓著樹身,像搓摸姑娘的身體,做母親的明白,搓柔的姑娘揉硬的面啊,該給石頭娶媳婦了。
村里已沒有了姑娘,有女不嫁本村漢,再有魅力的男人攤在沙灘上,也會成皴裂的樹。沒水的地方,留不住姑娘啊!老鐵匠嘆道。
一場秋風掃光了樹上的葉子,樹身上的水分在一秋被太陽榨個干凈,石頭一棵一棵拔出樹苗,一一碼好,一捆樹苗被石頭立在了老榆樹下,成了老榆樹的伙伴。
又一個冬天悄悄地來了。這個冬天,老天干得發澀,擠點眼淚都不愿意,石頭整天坐在老榆樹下,把捆好的樹苗拆開,用砍刀一刀一刀剁著,樹被破成了段,胡亂飛著,石頭粗糙的手拍打著沙子,沙子被拍疼后,藏進了自己的夢中。
那位叫樹的姑娘在老鐵匠的引領下,栽進了石頭的心中。喜對是石頭編的:樹栽進了石頭,你活到了心中。客人們不懂,問石頭,石頭不答,其實,石頭也不懂自己寫這副對聯的心情,但那位叫樹的姑娘明白,說我爹是讓我把石頭栽活,再讓石頭把樹栽活。客人們更莫明其妙,都說一對傻蛋,人挪活,樹挪死,守個沙窩做母雞。便一哄而散。
只有老鐵匠,在一口一口喝酒,喝到最后,老鐵匠喝一口酒,吞一粒沙子。他確確實實醉了。
又一個春天在風沙的肆虐下來臨。石頭和樹將去年的樹坑重新翻了一遍,又栽下了樹,那些被石頭剁成一截一截的死樹被石頭丟進了樹坑。樹的身子臃腫起來,她跟在石頭的后面,老覺得石頭像一棵樹。
掛在老榆樹上的燈明了又滅,滅了又明。石頭的兒子小石頭背著一書包土,跟在石頭和樹的后面,村東的樹終于把綠牢牢地留在了樹梢。
東沙窩,西沙窩。石頭栽下的樹一行一行延伸。樹苗的用量大了,石頭買不起,便在自家的自留地里育苗。幾分地的好地,是石頭家的口糧地。當母親蹣跚地跌倒在自留地旁時,石頭到四十里開外趕著駱駝去馱水。
母親被葬到了老榆樹下,挖墓坑的時候,老鐵匠發覺老榆樹的根上有一滴兩滴的水珠,便輕輕用手拭拂。天不下雨樹流淚,老鐵匠覺得石頭的母親值。
樹一直在延伸,樹背后的地里又露出了土質,沙子往后退了退,石頭的步子往前進了進。用駱駝馱了多少水,石頭沒有算過,但小石頭的年齡,石頭記得清清楚楚。
附近沒有學校,小石頭得步行幾十公里去上學。當小石頭長長的影子掠過石頭的眼簾時,石頭覺出他臉上的皺紋像樹根一樣盤曲。
樹說:你也老了。
石頭說:但樹綠了,你看,老鴰和麻雀又回來了。
一場饑荒不期而至。石頭家斷糧了,幾分口糧田種了樹,樹卻當不了飯吃。新開墾的地里,新樹苗在頑強幸福地生長。
小石頭說:爹,如果把樹變成了玉米,我們就有飯吃了。
石頭從口袋里掏出幾根胡蘿卜干,塞進了小石頭的手中:娃,忍過了這段,樹上會結玉米棒子的。
沙棗很耀眼地掛在樹上。兩排沙棗樹下,爬滿了拾沙棗的女人、孩子。這些女人和孩子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一夜之間,便密密地睡在了沙棗樹下。霜下來,打濕了枝頭的沙棗,但打不走人們的身子。
小石頭眼巴巴地看著一群又一群人在敲打著沙棗:爹,那是咱家的口糧,他們憑什么搶?
石頭摸著兒子的頭:救命呢。
我們總得留點,好換點糧食,娘的腿已經腫了。
石頭嘆口氣,罵起了那些拽下沙棗條的人:你們這幫驢日的,打沙棗行,不要毀我的樹。
小石頭仍趕著駱駝馱水。那幾年的天年不養莊稼,但養樹。樹栽一棵活一棵。一俟春到,樹便放心地生長。石頭無力地揮舞著鐵锨,鐵锨風箏般飄舞,石頭扔掉了鐵锨,用手刨著沙子,沙子嘲弄地望著石頭,石頭看到沙子的眼睛里有一絲兩絲的血意。
等了一夜,小石頭沒有回來。老榆樹上的那盞燈又被石頭點亮。微弱的燈光映照著附近的沙丘,沙丘上的沙棘等植物在發黃的光中睜著綠綠的眼睛張望。
石頭到駱駝棚里一看,空空的,問樹,樹也說不知道。石頭就順著小石頭馱水的那條路找尋。天放亮了,石頭依稀看到了馱峰,那是他家的駱駝。
石頭栽倒在沙灘上。
小石頭手里還緊捏著幾個干癟的沙棗。他是被沙棗脹死的。他餓,走一步吃一顆沙棗。
埋葬了兒子,石頭坐在兒子的墳前,樹驚得合不攏嘴巴,短短幾天,石頭的頭發全白了。
石頭順著小石頭行進的沙路撿拾沙棗核。一粒,兩粒,他手里提著的袋子有了重量,這些沙棗核,是小石頭吐下的。一粒沙棗核就像一顆子彈,擊在石頭的心上,他的心已碎成抹布。
石頭是爬回村的。他爬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樹拿來大盆,將沙棗核倒進盆中。用水一遍又一遍地洗。樹蹲在盆邊,將石頭洗好的沙棗核一一排好,二兒子好奇地看著石頭和樹,也幫父母洗起了沙棗核。
歇息了幾天,石頭才能走動了。他拄著木棍,艱難地挪到了樹林。他將沙棗核一顆一顆掛在樹上,細細的線吊著沙棗,蜘蛛般搖擺。剩下的沙棗核,全被石頭埋在了樹下。
那段日子,老有人來看吊在樹上的沙棗核。長長的沙棗核很整齊地排列,在風中飛舞,間或一顆碰到了另一顆,忙側過身子,惟恐碰疼了它們。
老榆樹上的燈一到晚上便亮起來。二兒子問:爹,燈亮著,哥哥就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石頭說:對,有了燈光,你哥哥就不害怕了。
當村子被有關部門樹為治沙樣板后,石頭再也邁不動腳步了。水一年缺似一年,但村子里的樹卻綠得格外惹眼。樹后的莊稼地不因缺水而感到恐懼,只要石頭還活著,它們就能看到希望。
靠在老榆樹上的石頭發現沙子和沙子在打架。一粒沙子騎在另一粒沙子上,揪著它的耳朵,另一粒沙子踢打著,嘶叫著。石頭覺得有趣,用棍子挑開了沙子。兩粒沙子望了望石頭,借著風跑了。
沙子延緩了奔跑的腳步,石頭卻無法延緩自己的生命。當治沙英雄的牌子掛到石頭家門口時,石頭被二兒子背上了火車。
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石頭有點膽怯。他覺得嘴唇發干,便掏出了那只陪伴他多年的杯子。杯子已沒有了本色,杯里的水有很多雜質,還有澀澀的苦味。隨行的記者將一瓶礦泉水遞給了他。
石頭爺,喝這個。石頭看著透亮的塑料瓶,看著干凈得發顫的水。問道:這一瓶水多少錢?
記者輕描淡寫:一塊錢。
石頭的心抽搐了一下:我買一桶水才一塊錢,一桶水,能栽活幾株苗呢!他把礦泉水瓶捏得啪啪作響。
一塊錢啊,他仰天長嘆。
這瓶礦泉水被石頭揣進了北京。北京的一切對石頭來說好像并沒有多大吸引力。沒有了沙漠,沒有了梭梭、毛條,石頭沒有了依附之地。看著滿大街匆匆行走的人手里提著礦泉水瓶,石頭恨不得全搶過來。當一個中年人將喝了半瓶的礦泉水瓶扔到地上時,石頭忙跑過去撿起,惹得一個撿垃圾的很不高興。
拾了半瓶水,石頭像拾了一個金元寶,他將半瓶水揣到懷里。在北京的短短幾天,石頭拾了半袋礦泉水瓶。每當二兒子睡熟時,石頭便將水一瓶一瓶對折,有天晚上,他將折滿的十個礦泉水瓶排成一列,興奮地搖醒二兒子,對他說:我積滿了十瓶,賣它十塊錢,能買十桶水,又能栽活幾十棵苗呢!
二兒子沒有答言,一個人蹲在走廊上哭泣。
滿場的掌聲并沒有消卻石頭的興奮。臨行的前一天,二兒子背著石頭,去參觀海洋水族館,當看到幾只鱷魚靜靜地爬在水里時,石頭敲了敲防護的玻璃罩,鱷魚理也不理,石頭悲從中來,他長嘆道:這東西,在我們那里多啊,就是沒水長不大。
二兒子弄了半天才明白,石頭將鱷魚當成了蜥蜴,那種被石頭稱為沙娃娃的動物。
二兒子忙撥打家里的電話,對他的老婆說:告訴娘,點亮掛在老榆樹上的燈,好讓爹找到回家的路。
狗事
流水小學的校門與涼州市場的東墻相對,本相安無事。高高的東墻將繁華喧鬧與學校隔開,學校是學校,市場是市場。一俟放學,小學生們順東墻下巷子匯入大街,寧靜馬上就彌漫整個校園。
某一個星期一,上學的小學生突然發現東墻被拆開,他們的眼睛一下亮了,五彩的顏色、各樣的鋪面卷天而來,盡管他們也在這個市場里玩耍過,嬉鬧過,但與學校的安靜一比照,他們覺得還是涼州市場的熱鬧好。
校長和老師在驚訝之余,忙趕著學生進教室。進了教室的學生仍在嘰嘰喳喳,他們把興奮拍在桌上,拾起來,又像氣球般吹向墻角。有的開始數自己口袋里的錢,等下課或者放學后直奔市場。
市場開東門也就罷了,過了一陣,東門竟成為狗市,大狗、小狗、外國犬、藏獒一應俱全,一狗一叫,眾狗齊吠。間或老師講課的話音一落,狗的吠聲一起,學生們便哄笑起來,他們認為狗叫聲比老師的講課聲有趣得多。
武小寶是笑得最歡的一個。
一下課,學生便手抓柵欄,逗狗,有的扔過去火腿腸、面包,狗立起來,尾巴搖得像歌星。狗老板們大怒,這些狗是名種,吃了不潔之物,損失可就大了。他們在商議一番后,便找校長論理。
校長憋著一肚子火,狗市對教學環境和學生安全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教師情緒也大,自己給市容監察大隊打電話投訴,人家說學校與市場有50米的間距,符合法定界線。校長拿尺子一量,只有28米。再打,人家說校長用的是私尺,中國早與世界接軌了,要按國際標準尺核定,弄得校長一頭霧水。
狗老板們倒先入為主。
“我的雪獒,一百多萬呢,你賠得起嗎?”
“學生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你負責得起嗎?”
“現在多的是人,百萬價值的狗咬不值錢的人,屁大的事!”
“你們嚴重干擾教學環境。”
“學校還影響我們生意呢,讓你們的活爹爹把火腿腸和其他吃食扔到別處,弄死我們兩條狗,賠了你們整個學校還不夠呢!”
將學生叫做校長的活爹爹,令校長火冒三丈,他攆走了狗老板,呼哧呼哧喘息。
學校的事情得學校操心。下課和放學時,教師便輪流值勤,學生們下課時站得遠遠的,學狗叫。一放學,繞過一條街,到了市場的另一門里跑到狗市,老師們在阻擋無果后,也懶得跑進市場去趕。
一直這樣,也就習慣了。
武小寶的語文老師是個女的,人胖聲音卻尖細,偏偏這位老師愛朗讀課文,尖細的聲音中夾帶著怪調,十分刺耳,許多學生覺得老師的朗讀比蜜蜂蜇了一下還難受,武小寶索性捂住了耳朵。
女老師從得意中醒來,一看武小寶捂著耳朵,便在他桌子上敲了一下。
“武小寶,你怎么捂著耳朵?”
“老師,你的聲音還沒有狗叫得好聽呢!”
女老師扔下課本,甩開門,去找校長。
校長一聽又與狗有關,頭就大,便叫來武小寶。
“狗叫聲就是比老師的聲音悅耳。”武小寶非常不服氣,小臉一鼓一鼓,“我說的是實話,不信,你問其他同學。我若說了假話,我是小狗。”
校長便讓武小寶請家長。
“我的父親出不了門,我沒母親,我爺爺來行不行?”
校長揮手讓武小寶出去。
武小寶的爺爺大武到學校門口時,看到了狗市里的狗,他的心開始晃蕩起來。進了校長室,校長一怔。“武部長,啥風把你吹來了。”校長很是熱情。
“啥風也不如你請家長的風大。三十多年不見,都成大校長了,長話短說,你說小寶淘氣了,還是打人了?”
“也沒啥,他說老師朗讀課文的聲音不如狗叫得好聽。”
“有錯嗎?你們那個女老師假公雞嗓子是小寶的錯嗎?”
“話不能這樣說,這是不尊重老師。”
“很可笑,你讓你的老師換成百靈鳥一樣的嗓子,娃兒們誰不愛聽?”
“武部長,不是這樣個理,嗓子是生就的,不能說換就換。”
“老土了吧,現在換腎換心換陰道,只是個花錢的事,一個嗓子,換了就換了。”
校長自小知道這個曾任過民兵連長、鄉縣人武部部長的人脾氣一向如此,曉得再說下去話更難聽,便不停地給大武加水。
“不是我胡攪蠻纏,一說到狗,我武家很有說道。你小子小時候家里那個窮樣,不是我扔給你們家兩只狗腿,你能站在這,還校長呢!你別說話,聽我說,如果小寶把老師比做其他,我打斷他的腿,但他說狗有資格,你記得你五歲時的那場大火嗎?”
校長說:“聽大人說起過,我倒忘了,小寶入校的花名冊上沒有填相關內容,我不知道他是你的孫子。他的父親不是燒得只有眼能看,嘴巴能吃,還剩腸胃好點,哪來的兒子?
大武粗粗地喘氣:“你們啥也不知道,這里面的原委除了我和他爹,誰也不清楚。我這一輩子,為了一條母狗毀了兒子,但那條母狗又為我送來了一個孫子,哈——哈——”大武仰天大笑起來。
“不明白吧?那是1975年吧,巴子營大旱,涼州大旱。那個冬天,揭不開鍋的人家多,公社在開了幾場會后,擬定了兩個方案,一個是等救濟糧,一個是殺狗。那個時候,養雞養豬養羊是資本主義尾巴,只有狗除外,因為它能看家護院。殺狗令一出,我被任命為殺狗隊隊長。那個時候,人的號召力強,一聲令下,巴子營公社的狗全集中在了大杈河里。那個陣勢,嘿!一開始,大家還用傳統的方法,將狗吊在桿子上,不死便灌水嗆。這法兒太慢,有人便拿刀捅。狗這東西殺不死,河灣一年輕人將一只狗捅了幾刀,以為死了,他剛坐下,那條狗撲了起來,將他大腿的肉咬掉了一塊,幸虧他閃得快,要不然三寸喉嚨就完了。
“整整一月,好狗皮被領導們挑走了,狗腸狗肚、狗頭滿河壩都是。那個時候,戶戶冒煙,家家煮狗,巴子營的共產主義就是這樣實現的。
“一月后,巴子營人的眼睛都紅了,很是怕人。狗性大補,架不住頓頓吃狗肉,什么美味吃得多都會煩。這紅眼睛名聲不好聽,巴子營人便對吃狗肉淡了下來。但巴子營人吃狗肉進入共產主義成了縣上的典型,一宣傳,其他公社也紛紛響應,我又成了縣上的打狗隊隊長。
“為體現場面,縣上的殺狗地點也集中在大杈河,巴子營人對殺狗吊狗的事也煩了,有人就在木棒上釘上鐵釘,像狼牙棒,直接打,一木棒下去,狗頭上便開好幾個窟隆,那血冒得嚇人。那天,縣革委會的副主任牽來一條白狗,那毛色,那身段,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狗。副主任說了,他不要狗肉,只要狗皮。要狗皮就得吊狗,吊吧。
“繩子套到狗脖子里,我才看到白狗凸起的肚子,這是條帶崽的狗。副主任說不放心別人動手,讓我親自吊,我便把狗牽到木樁前。
“如果那條狗兇,我也不會心軟,但那狗太柔順,你拉它它就走,你吊它它還配合,我摸摸那毛色,比女人的皮膚更上手,它黑黑的眼圈,梅花樣的爪子,太惹人了。副主任等不及了,罵我說連吊個狗都磨磨蹭蹭,當毬的人武部部長。我把狗吊上桿后,白狗的眼淚一滴一滴下來,我實在不忍心再吊。這時候,大寶來找我,他和你年齡差不多,那時也就五六歲。我把大寶叫過來,指指遠處的一麥草垛,讓他去放火。他問放火干什么?我說救狗,他就跑了。
“放火對小娃們來說是件很高興的事,麥草垛干烈,火一點起,便撲地而來,大寶迎風站著,猛烈的火在北風的吹動下全撲在他的身上。大火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狗被放跑了,但我的兒子卻燒得面目全非。
“這下好了,吃飽了狗肉的人開始有勁嚼舌頭,說我干了件大缺德事,兒子遭了報應。我操他奶奶,這不是拿刀戳我嗎?我背著兒子跑醫院,好歹救了他一條命。我兒可憐啊。我相當后悔,你說那條狗與我有何相干呢,我保住了狗崽子,卻失去了活蹦亂跳的兒子,他的下肢沒了,我家傳宗的后代完了。
“傳聞越來越多,說那只白狗是狐貍精,迷住了我,讓我鬼迷心竅,并說我已成了狗王。我那個氣啊,悔啊,說實話,我悔青了腸子。瞧著大寶的樣子,他娘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十幾年前,我已搬到城里,住在沿河路。也是一個冬天,風刮得緊,我聽到院門外有響動,就披衣下床。嘿,雪地里放著一個紅包裹,一只白狗靜靜站著,它站在迎風處,為那包裹遮風。我打開包裹,一個小娃兒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朝我笑。那條白狗嗚咽了幾聲,搖搖尾巴,走了。
“這孩子就是小寶。我這輩子,最煩的就是人說輪回,人就一輩子,干了就干了,說了就說了,話收不回來,事轉不回來,但這條狗為我送來了個孫子,我高興。如果這事別人講給我,我會罵他的娘,但發生在我身上,我不能罵自己的娘,我要感謝自己的娘。”
大武深深地喝了幾口水,看著發呆的校長說:“你說,小寶一遇狗,不親才怪。告訴你們那個老師,小寶說她別的,我給她叩頭都行,惟有說到狗,給她道歉,沒門。”
校長說:“這狗市也開得不是地方,影響學生上課呢!”
“你們讓他們換個地方不就行了?”大武嘲弄地看著校長。
“好我的部長,人家市容監察大隊都不管,我管得了嗎?人家還說學校妨礙了他們。”
“扯淡,這世上只有船靠岸,哪里還有岸靠船,不出三天,狗市就會換個地方。”大武昂首挺胸地走了,校長發現老人頭上的白發在一根一根跳動。
第二天,學校的老師看到一老者,坐在一馬扎上,盯著狗看,狗和老者的目光一接觸,便縮了回去。
第三天,那老者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狗老板發覺狗開始拉稀。
第四天,老者雙手叉腰,仰天長嘯,狗一只只嗚咽起來。
第五天,涼州市場東大門恢復了平靜。倒是涼州城里有了傳聞,說是狗王復出,狗們喪膽。
有老師去問校長:“政府都管不了的狗市,怎么突然就撤走了?”
校長笑笑:“免了小寶的學雜費,請代課的老師對小寶好一點。”
責任編輯 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