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魯國民發現魯家莊的事情說不清楚。他只在家里蹲了兩年多,莊里人就以為他已徹底還原成農民了,這輩子甭想進城去了。
其實不是這么回事。縣人事局的同志說,現今本科生多如牛毛,找不到工作再正常不過,但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還是重視的,遲早會予以考慮的。人民醫院的同志告訴他,名牌大學的高才生本醫院只有五名,普通本科生也不多,所以人民醫院基本定了,不定哪天就會下發錄用通知的。中醫院的同志說得更為透徹明白,他們說中醫院在西醫的擠壓下步履維艱,為與時俱進他們加大了外科投入力度,因醫資嚴重缺乏尤其主刀醫生水平太差,把好人切割成廢人的事故時有發生,因此名校優秀生正是他們急需引進的,院長就要召集會議了,這個會一開魯國民的事立馬就定了。
魯國民只能等待二三十天時間,不是對縣城里的領導們信不過,也不是由于上班的心情太迫切。說一點不急是假話,想想同時畢業于那所大學的同學們,有些走出校門直接進了單位門,有些在家蹲過幾個月也進了單位,他沒法兒不急。好在他沒有失去理智,他知道這事急不得,領導同志們已發話給他,他只需耐心等待就行了。二三十天就要奔縣城去,是莊里人逼迫的,是魯家莊人讓他失去了耐心。魯家莊人說,像老魯家這種情況,要錢沒錢,要根基沒根基,大學白上了的主兒,莊里莊外三拖拉機拉不了。為盡快證明魯家莊人的不對,魯國民只有一次接一次地奔縣城去探問。
魯國民最為苦惱的是自以為聰明的爹。早在大三學期,老爹就在為他的出路操心了,千叮萬囑,要好好結交老師和領導,千萬別怕花錢,只要把錢花在刀刃上,花多少錢爹也支持。口氣大得像個大富豪。其實爹沒有錢,上高二的時候,家里的經濟就捉襟見肘了。大學畢業時,家里的債務已經無法數清,親戚朋友,鄰里百舍,凡有點連扯的主兒,差不多都是爹的債主。爹仍在一如既往地鼓勵兒子花錢,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也不是無原則的溺愛,而是錯誤思想所導致。爹認為現今這世道沒有錢寸步難行,落實在兒子的身上就是,沒有錢打頭陣,兒子的前程就會活活葬送。因此魯國民上學期間,爹抬腿就往班主任家跑,往任課老師家跑;上了大學,爹沒法兒往省城跑了,就攛掇兒子繼續跑;大三以后,老爹接著跑起來,往村長家里跑,往有根有門的人家里跑。爹一邊東取西借著,一邊沒命地跑來跑去。
魯國民多次向老爹指出,爹的指導思想是庸俗的,錯誤的,幸虧不是領導干部,不然危害大了去了。兒子讀書十七年,國家情況十分了解,就因為畢業生太稠了,一時難以安排,這就像兒子多了,而家庭過分困難,一時不能娶上媳婦一個道理。不管魯國民的道理多么淺顯明白,老爹都聽不進去,抱定他的糊涂老觀念,固執得雷打不動。隨著日月的流失,老爹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極端,居然悲觀絕望起來,一提起兒子的事情就大放悲聲,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還一邊檢討批判自己,說自己是個窩囊廢,官兒當不上,大錢掙不來,好兒子眼撲撲要耽誤在他手里了!村長家的三個兒子,分明是三個地瓜包,好歹上完職高,卻齊刷刷進了縣城,如今都做上干部了!村長攀比不上,國梁他爹可是平頭百姓吧,國梁那高中是花錢買上的,畢業證也是花錢買上的,可人家一畢業就提拔進縣城去了,如今是重要干部了!
魯國民聽老爹提起魯國梁,心里不是滋味。魯國梁是他的鄰居兼同學,是個標準的榆木腦子,學習的事情油鹽不進,從小學到高中,不是倒數第一就是倒數第二。卻喜歡向學習好的同學看齊,把學習好的同學看成自己的對頭,氣憤不過時還會尋釁開罵。魯國民是老第一了,每次考試就要吃魯國梁幾回氣。魯國民知道是怎么回事,腰桿兒挺得更直了,居高臨下地蔑視著魯國梁,覺得魯國梁實在太可憐了。魯國民跨進著名學府,魯國梁進了縣城機關,魯國民蔑視依舊,沒有硬件做后盾,就算進了北京也那么回事的。魯國民畢業回家后,魯國梁專程回村看望他,這時他已經干上環保局污染科科長,全縣的污染問題都歸他管。魯國梁是坐著小車回來的,說是給老鄉黨老同學接風,捉住魯國民就往車上拖。魯國民沒有去,心里道,國梁啊國梁,這回你可是占上風了,不過人生路程還長著呢,笑到最后的才是王啊。
魯國民不想再見到這個人,甚至連想到也不愿意。上蒼故意跟他作對似的,偏偏讓他時不常地想到他,尤其在縣城里跑著的時候,在村里人談論到他工作的時候,魯國梁的影像就出現在眼前,且飛速地清晰著,膨脹著,巨人樣豎立在面前。老爹偏偏也時不常地提到他,羨慕之余,又讓魯國民去求他,說是他的能量如今大上了天,魯家莊在外打工的人,遇上事兒就去求他。老爹勸導著兒子,同時又一趟趟往魯國梁爹那里跑,魯國梁威風八面地回村時,老爹干脆不回家了,變換著法子把笑臉往魯國梁臉前遞。老爹曉得笑臉不中用,可他老人家已經拿不出別的什么了,只有一張笑臉了。
魯國民便呆不住了。然而,讓魯國民真正離開魯家莊,暫且去縣城里謀生的主要因素,是韓秀青的出走。這天下午,韓秀青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她想先走一步,在縣城那邊等待他,魯國民的世界便哐當一下空了。
二
縣城對魯國民來說是熟門熟路。七年前他在這里讀過三年高中,大學五年往返于省城和魯家莊,縣城是必經之路,近二年隔三差五地過來找飯碗,跑來跑去,熟悉程度已經不亞于魯家莊了。
魯國民卻始終覺著眼生,感覺置身其外,眼前的物事遠而又遠。只有在看到魯家莊的村民時,甚至僅僅是個莊戶人打扮,魯國民才感到親近起來,身子也自由自在了。因此這回進城,他原該奔著心目中的親人去的,況且是因韓秀青這個親人而來。魯國民沒有去,不是不想去,而是擔心在洗頭房按摩室之類的地方找到她,會尷尬難堪,他想把自己安頓實落后再說,這樣無論在什么處所找到她,心底不會虛飄,不行拉上她就走也可以。
魯國民也沒有去投奔那些昔日的伙伴們。這些地方他應該去的,他的衣兜里只有九十三塊錢,他清楚這九十三塊錢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必須盡快找到掙錢的活計,不然很快就會挨餓,露宿街頭。那些昔日的伙伴們,會讓他立即有飯吃有錢掙,對于過渡時期的他來說是再合適不過了。魯國民也沒有去找。他要去找他們的話,就等于說他的確還原成農民了。
魯國民揣著老爹磕頭作揖籌措到的九十三塊錢,騎自行車直奔人事局去了。人事局出來又奔進人民醫院。人民醫院出來又奔進中醫院。完后魯國民開始尋找吃飯睡覺的地方,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地自我推薦。魯國民沒走幾家,就感覺不是在找單位,而是在討飯,要不是韓秀青影兒樣尾隨著自己,他會一跺腳回魯家莊去了。韓秀青的影兒不離不棄,一會兒在他臉前,千嬌百媚地笑著;一會兒依偎在他身邊,如楊柳輕拂,風情萬種。
這個女人,他整整迷戀她十年了。他們倆不僅同村,而且同齡同級同班,直到高中畢業。魯國民早就發現她是一個美人坯子,初中時心里就一動一動的,不大敢正眼看她。隔了一個暑假,魯國民再次看到她時,腦袋里轟地一聲巨響,身子里的血液塊壘似的凝滯不動了。魯國民知道戀愛牽扯精力,他耽誤不起,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進去。上課的時候,黑板上站著韓秀青;自習的時候,書本上躺著韓秀青;睡覺的時候,半空里懸浮著韓秀青,魯國民的生活讓韓秀青擠得滿滿登登,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了。魯國民寫出一封長達三十五頁的求愛信,戰戰兢兢地塞進韓秀青的書包。
后來得知,韓秀青對這位細高挑個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的求愛者早已情有獨鐘。三十五頁的情書形同一根結實的繩索,把兩個高中生捆綁在了一起。不久他們便宣誓訂終身,愛情俗語擲地有聲,海枯石爛永不變心。魯國民的擔心并沒出現,韓秀青沒有影響到他的學業,相反倒使他的勁頭更飽滿了。韓秀青重視高考,比魯國民更甚,比魯國民的爹娘更甚,魯國民在韓秀青嬌美形體和鶯歌燕語的激勵下,如鼓滿風帆的船,順利進入著名學府。韓秀青因天分不足,未能達線,提前回村了。對此兩人早有思想準備,所以情緒并沒受到多大影響,只是如何熬過這漫長的五年,兩人的心里充滿了惆悵,但這是甜蜜的惆悵,因為五年過后,幸福甜蜜的小日子就正式開始了。兩個人已經規劃出了小日子的大體輪廓,魯國民畢業以后,自然會高薪就業,韓秀青根本用不著上班,做全職太太就行了。魯國民回鄉以后,兩人仍對美好的明天充滿了無限的向往。他們三天兩頭見面,不是在魯國民家,就是在韓秀青家,見面后先談一下進城的事兒,魯國民信心百倍,韓秀青堅信不疑。
魯國民在魯家莊一待就是兩年多,韓秀青是主要原因,韓秀青是他的港灣,是療治他心靈創傷的良藥,韓秀青讓他的生活充實而美好。變化是二十幾天前的事情,韓秀青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她的爹娘有點等不及了,說是再等就等成老姑娘了,不如她先去縣城里謀著前程,在那里等他。魯國民的心里起了波瀾,試試探探地道,秀青,爹娘的意思,是不是認定我就是個農民了?韓秀青說,國民,爹娘或許是對的,你看看你的這個家,就剩下個空屋子了,繼續下去日子沒法過了。魯國民默然。秀青爹娘說得不錯,老魯家就剩個空殼子了,能賣的都讓老爹變賣了,變成了學費,變成了禮品,其實連空殼子也不存在了,債主們如果硬起心腸,把空殼子屋賣掉也還不清的,繼續下去真是沒法過了。韓秀青說過這話當天下午就走了。
魯國民的世界一下子發起了空,屋子空,院子空,整個魯家莊全空了。魯國民這才知道韓秀青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韓秀青比大學重要,比就業重要,比整個世界重要,有韓秀青便有一切,沒韓秀青便沒有一切。魯國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但他還是呆了二十七天,還是咬牙切齒如坐針氈地打熬了二十七天。他知道作為民工進城于事無補,他在渴盼著奇跡的發生,渴盼著縣城里領導們的通知突然到來。二十七天他瘦掉不止二十七斤,他被自己的模樣嚇著了,接著兩股淚水嘩嘩地流出眼睛。
他到底以民工的身份走進城里來了,討飯樣一個門口一個門口地打聽著用人的地方。他沒想到沒有熟人引薦,找個打工的單位也是這樣的難。縣城里樓房挨肩搭背,大小院落環環相扣,除了住宅就是單位了,但他找不到用他的地方,人家一聽他找活兒干,上下打量他一番,就把臉掛上了,該干啥干啥去了。魯國民找了七天,不能繼續找下去了,七天里吃飯,買煙,住宿,外加修了兩次自行車,腰里只有八毛錢了。這天夜里,魯國民幾經躊躇之后,趁著夜色走進了縣行政中心大廈的工地。
他昔日最要好的幾個伙伴在這里蓋大樓,大樓的全稱是珠山縣行政辦公中心,樓高三十八層,是縣城里最高最堂皇也最險要的建筑。大樓在縣城東南方,背依連綿的群山,面朝煙波浩淼的大海,環境十分優美。因是夜間,又是形同破爛市的工地,魯國民沒有看出環境的優美,只看到老高老高沒入黑沉沉夜空的樓框子,以及樓框子四周一堆堆的磚頭、水泥、鋼筋木料、手推車之類的東西,在黃乎乎的燈光下堆積著。
魯國民找到看門人,恭敬地遞上一根煙,問魯國軍在哪里住。看門人搖頭。又問魯國寶在哪里住。看門人搖頭。又問魯國榮在哪里住。看門人搖頭。魯國民把多半盒泰山煙擱看門人臉前,請他給領導打個電話問一問。看門人說話了,他說打什么電話,民工都住在大樓里,想找誰進去就是了。
魯國民很容易就找到了這幾個最要好的伙伴。這三個家伙還跟少年時一樣鬼精,他們住在二樓的廁所里,廁所小巧,既保溫,又隔音,他們制作出一個大床,又用磚塊和木板支起一張桌子,上面擱著吃飯的家什,還蹲伏著一臺黑白電視機,一臺放像機,與外面山長水遠的大通鋪比起來,很像一個家了。魯國民走進去的時候,魯國軍魯國寶魯國榮三個人正躺在被窩里看碟片,是那種不堪入目的三級片。原來他們三個不光打工掙錢,業余時間還偷偷摸摸地倒騰影視光碟,在驗看樣片的同時,順便也飽了自己的眼福。
魯國民走進廁所屋,被窩里的人一愣之后跳起來,一齊撲向魯國民,四個人登時抱成了團,拍拍打打地親不夠了。一會兒后他們問魯國民進城干什么,是不是國家給安排工作了?魯國民沒有言語。他們看看他灰塵仆仆的臉,看看他皺皺巴巴的西裝,情緒如退潮之水嘩嘩回落,不知如何表達是好了。
魯國民艱難地道,領導同志們說了,我的工作還得等幾天,或許是幾個月,所以,我不想在家里干等了。魯國軍說,我操他個親爹!走,給你接風去,我請客!魯國寶魯國榮熱烈響應,但不允許魯國軍請,國民是三個人的弟兄,理應三個人同時請他。魯國民沒吃晚飯,午飯也是節省著吃的,一說吃飯肚子更餓了,吱哩哇啦地狂呼亂叫,他悄悄地咽下一口唾沫,對伙伴們說他已吃過飯,再吃就吃肚皮外去了。
三
魯國民見到韓秀青是三十六天后的傍晚。
時間之所以記得這么準確,是因魯國民一邊干活,一邊在數日子,計算他已經打熬了多少天,已經有多少天沒有見過心上人了。他人在工地,心在韓秀青那里,在人事局幾個單位那里,他時時刻刻都在盼望著奇跡的發生,錄用通知突然降臨,他抓過通知向韓秀青那里猛跑。他沒有想過錄用通知今年不來怎么辦,明年不來怎么辦,永遠不來怎么辦,那樣他是否就永遠不去尋找韓秀青了。詳細說也不是沒有想過,而是一想就掐斷了,不敢往下想了。他知道,即使他成了民工,跟魯國軍哥兒幾個一樣了,韓秀青也不會嫌棄他的,他們的小日子也會十分美滿的,問題是他自己這邊會受不了,他不能讓心愛的人受委屈,哪怕是一丁點兒,他也受不了的。
魯國民不去尋找韓秀青,韓秀青倒在找他,而且直接找到灰土狼煙的工地上來了。韓秀青出現在工地上的時候,魯國民的面目裝扮已是徹頭徹尾的民工了,甚至干活時的心態也是民工的了。
起始的幾天里,魯國民的身心還是學生式的,距離民工很是遙遠。魯國軍哥仨把他們的舊衣服找出來給他穿上,去工頭那里討了一頂塑料安全帽給他戴上,引領到工地上動手干活。魯國民沒有技術,只能做小工,搬磚運磚,大工說什么他干什么,一切行動聽指揮。魯國軍他們三個見縫插針地學過大工技術,正在跟工頭磨嘰著晉級,不知是請客次數少了,還是真的不缺大工,工頭始終沒松口,他們至今還忍氣吞聲地干著小工活,拿著小工錢。四個人都是小工,魯國軍他們卻幫不上魯國民什么,因為一個小工跟兩個大工,手腳不停才能跟得上,魯國民一上陣就當整勞力使了。
魯國民進入程序時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搬著磚,推著磚,還動不動騰出手去拉動安全帽,恨不能把整張臉都扣起來藏起來。他明明知道這種地方不會有體面的熟人出現,還是忍不住東張西望著,一次一次地拉動安全帽,臉上熱一陣涼一陣,似乎不是在干活,是在偷東西。大工在那邊吆喝起來了,大工瓦刀敲打著腳手架,吆喝聲震天炸響,沒磚頭了,來磚頭!魯國軍他們三個聽到后,飛跑著把自己小車上的磚頭運過去,一盒煙遞大工手里,拜托他小點聲吆喝,工頭在的時候不要吆喝。
魯國民覺得他夠出力的了,他拉拉安全帽,東望望西望望,沒有耽誤多少活計,就這他已經感覺到了疲累,手麻腳酸腿疼,汗下如雨。半上午時候,身子已經累癱了,手抓不住磚頭,推起車來搖搖晃晃,一不小心就翻倒在地上。而且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他害餓了,餓得眼睛發花,身子更沒力氣了,比面條兒還軟,一松勁就會倒下來,他努力撐持著,拼命撐持著。
魯國軍他們留意著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關照他小心別傷著自己,一邊兒加緊著速度,替他推去一車磚。魯國民好歹熬到中午十二點,工頭吹響了吃飯的哨子,魯國民咕咚倒下來,昏昏沉沉地迷糊了過去。魯國軍讓魯國榮扶魯國民回廁所屋,魯國寶去打飯菜,他自個兒跑出了工地。魯國榮把魯國民扶進廁所屋,喂了一碗水,魯國寶打飯回來了,一臉盆水煮大白菜,二十個拳頭大的饅頭,隨即魯國軍也回來了,塑料袋里包著半斤切成塊的豬頭肉。他撕開袋口,擱到魯國民跟前。魯國民咬一口饅頭,就一塊豬頭肉,口里還在咀嚼著,忍不住又咬下一口,一個饅頭三四口便沒了。自打記事時起,他沒吃過這么香的飯菜,沒吃過這么多的飯菜,真是太好吃太想吃了。一人五個饅頭,他是第一個吃完的,他肚子還餓,還想吃,還能吃五個。
魯國軍他們不讓他吃了,說是過會兒就知道飽了。他們點上煙抽著,談起了干活的事。他們說國民這種情況他們經歷過,不要緊,過個三五天就好了,就不曉得累不曉得餓了。魯國軍他們說得沒錯,魯國民干活干到第三天,一氣干上多半天,不覺得那么累了,至天晌時饑餓的感覺也不那么兇了。第六天,身上生出了勁兒,身子似乎麻了木了硬了,磚頭連三并四地搬去,推起小車腳下呼呼生風,干到住工時還能接著干下去,肚子也覺出了餓,但不吃不喝也能抗過去。晚飯以后,也不是倒下身子就睡死過去了,可以打開電視看一會兒碟片再睡,甚至想跟著他們出去搞推銷,他們不讓去,說這不是一般的推銷,弄出事兒來就不劃算了。他們推銷碟片回來,往往要帶回一二兩瓜子,一二兩花生米,一二根羊肉串,讓魯國民吃著玩。他們始終把他當成學生,當成小弟弟,大的事情幫不上,就在這些小事情上偏向著他。
魯國民認為,他們的日子更不容易,他該讓著他們才對。他們三個人,都是初中一畢業就出來打工了,才十四五歲的年紀,打工打到現在,魯國軍還沒娶下媳婦,對象也還沒有,就是因家底太薄了。魯國榮有了對象,對象要求起好大屋才過門。起大屋得四五萬塊錢,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湊齊,提起這事魯國榮就皺緊了眉頭。只魯國寶一個人娶到了媳婦,媳婦是個打工妹,結婚時租了一間房子,住了倆月不到就租不起了,只好各回各的地方,潑命掙錢預備再次租房,小兩口想得不行時,就找個地兒速戰速決,然后哭著分手。魯國民暗暗決定,等自己找下工作,先結結實實地接濟他們一把,起碼把國寶的房子給他租了,一間房子的月租頂多百十塊吧。
比比他們,魯國民簡直掉進福窩里了。要緊的是他擁有韓秀青,擁有品貌雙全、溫柔善良的韓秀青,只這一樣,就等于擁有了整個世界,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了。想到這層魯國民有點急躁了,領導同志們那邊怎么還沒動靜呢,心上人眼下在什么地方呢?魯國民的眼前就浮現出了飯店、酒樓、發廊之類的場所,韓秀青進城以后,這些場所動不動就浮現到眼前,魯家莊稍具姿色的打工妹,都在這樣的場所里上班,具體都干了些什么,局外人已經說不清楚了。魯國民知道,他的秀青不會干別的,在魯家莊,韓秀青是最具品位的女孩,即便去那樣的地方打工,她也不會干出別的來。盡管如此,這些場所浮現到眼前時,魯國民還是感覺到了疼,一種絲絲縷縷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疼。韓秀青出現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時,魯國民正被這種疼折磨著,磚頭裝滿車斗,他正想彎腰拾車把時,發現韓秀青站在身邊。
兩個月不見,韓秀青更為光彩奪目了,衣服煥然一新,頭發披散開來,瓜子型的臉蛋兒白嫩許多,若是走在工地外邊的大街上,不摸底細的人,根本就看不出她是個莊稼人了。韓秀青的眼睛里流著淚,清亮的淚水歡暢無比,卻是默無聲息,一些流進小巧的嘴里,一些通過圓潤的下巴滴上飽鼓鼓的胸衣。魯國民的眼睛也濕了,他搓動著被磚塊磨粗糙了的大手,望著韓秀青,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了。韓秀青說話了,她抽泣一聲,哽咽著道,國民,你咋來這種地方干活,你咋吃得下這樣的苦!
魯國民說道,秀青,那邊的同志說了,工作還得等些日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全當鍛煉身體吧!秀青,你找下的工作不錯吧?韓秀青說,國民,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好吃飯了,就去飯店吧。魯國民說,好,你去我住的地方等著,下工后一起走。就把廁所屋的方位指點給韓秀青。韓秀青望了望橫七豎八的樓框子,說那種地方怎么呆,這樣,到點后我再過來。說完便捂住嘴不知是隔離哭聲還是灰塵,匆匆往外走去。
四
收工哨子吹響后,魯國民跟魯國軍他們打個招呼便飛步回到廁所屋,洗臉梳頭,把落滿泥點汗漬斑斑駁駁的工裝脫掉,換上大一時購置的那套看不出怎么陳舊的米黃色西裝,百米沖刺似地出了工地。
韓秀青已經等在大門口,朝魯國民笑了一下,說咱們去紅月亮吧,離著不遠。魯國民點下頭跟她走去。時候是七點多鐘,縣城里早已燈火輝煌,寬闊的街道上車流人流川流不息,轟轟嗡嗡,說話得拔高嗓門,兩人說了幾句便不再說,默默地往前走去。紅月亮到了,樓高十幾層,門面燈光燦爛,彩旗飄揚,門前泊滿了小轎車,像曬了一地的魚。魯國民著急道,秀青,怎么來這種地方,一碗茶就值一頓飯的!韓秀青說,簡單點,花不了幾個錢,進吧。魯國民呆呆地望著韓秀青往里走去的背影,眼前浮現出了老父親,他可敬可憐的老父親,只要把錢花在兒子身上,花多少也不皺眉頭,他的口氣,腰里的錢咋花也花不完。秀青無疑也是這種情況了。
韓秀青走入大堂,不卑不亢地點了一個單間,就帶魯國民坐電梯升上去。單間有兩間屋子那么大,富麗堂皇,落座后,韓秀青對著小姐手里的單子點菜,點到第四個上魯國民說行了,夠吃的了。韓秀青似沒有聽到,又點了一個,還要繼續點,魯國民急了,秀青你干什么,吃不了啦行了行了!在“行了行了”聲中韓秀青繼續,直到點完八個才住口。小姐端著單子離去,魯國民說秀青你太浪費了,說不定得好幾百塊呢!韓秀青望著魯國民,苦笑笑,道,國民,你就不怕人家笑話?你這身行頭,已經說明是個農民了,還要特別強調強調,怕人家記不住是吧?魯國民的臉上發起了燒,問題是我不是個農民,我怎么會是個農民?韓秀青輕輕地搖搖頭,嘆息道,國民,這次進城,我才知道咱們農民是咋樣可憐,唉,真是太可憐了!國民,你這樣下去不行的,起碼得找家正規的企業,這樣或許還有個前程。
魯國民說,秀青,不必多此一舉了,正式工作估計快了,不會拖太久了。韓秀青說,我在這里闖了兩個多月,也認識了幾個人,有合適的事情我也會替你操持。魯國民不想談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咋談也是那么回事,工作不會談出來,他急于想知道韓秀青的情況。秀青,你眼下在哪里干?在干什么?韓秀青咬下嘴唇,道,我在一家網吧里做事,還行吧,改天你可以去坐坐,不過離這里挺遠的。魯國民說,在郊區?韓秀青說,在人民路中段。魯國民說,那遠什么呀,坐二路車十多分鐘就到了,我明天就過去看你!
這時桌上已上來三個菜,韓秀青說,國民,咱們先喝著吧,咱們喝點什么?魯國民說,啤酒吧?韓秀青說,天怪涼的,先喝點白的吧,小姐,請開一瓶瑯琊王。小姐從酒柜里拿出瑯琊王,一人一杯倒上。韓秀青端起酒杯,認真地道,國民,這杯酒我敬你。在你最難最苦的時候,我離開你身邊,獨自跑到城里來掙前程,國民,我心里也苦呵,是沒辦法了,我快二十七了,眼撲撲要當一輩子農民了!語無倫次地說到這里,她把酒杯扣在嘴上,一仰脖灌進去,接著便低頭咳嗽起來。魯國民忙給她捶打脊梁,秀青,你怎么能這樣說,把我當成外人了!韓秀青把他的胳膊推回去,抬起頭,已是滿臉淚水,國民,我知道你會怪我的,怪就怪吧,這都是命呵!
魯國民急道,我哪里怪你了,我憑什么怪你呢?韓秀青指指自己的空杯,小姐給她倒滿,她抓起來又干了,又伏在桌子上咳嗽起來。魯國民心疼得不行了,秀青,你不要這樣,到城里來發展是對的,這不我也來了嘛!
韓秀青有點醉了,國民呀,十多年的情分呵,現在我才明白,我看重的是你的才呵,是你的前程哇!說著又抓起一杯酒喝掉了,趴在桌子上咳嗽了一會兒,再起卻怎么也起不來了。魯國民心里如針扎般難受,秀青,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韓秀青沒做聲。魯國民架起她下樓,下到一樓,韓秀青說我沒事,沒事,她踉蹌到吧臺邊,說買單。吧臺小姐說發發發,八百八十八。魯國民睜大了眼睛。韓秀青從手包里抓出一張卡遞過去,小姐刷了一下還給她,她往包里一丟往外走去。魯國民問了一下二路車的站點,要送韓秀青回去,韓秀青招過一輛的士,一頭倒進去走了。
魯國民癡癡地盯著的士跑去的方向,滿腹狐疑,秀青花錢怎么這樣潑呢,她是在網吧做事嗎?一時發廊洗頭屋按摩室之類的場所浮現到眼前,甚至出現了污七八糟的鏡頭,魯國民哆嗦了一下,抬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狗日的你想到哪里去了,秀青是那種人嗎?知道這樣想她還不把你罵死呵!這時他想到了樓上的菜,八百八十八元的酒菜,基本沒動,得打包回去讓魯國軍他們過個年,有幾樣菜過年也吃不上呢!他再次走進大堂,請小姐把剛才的那桌菜打包,小姐笑吟吟地說先生晚了已經進了泔水桶了。魯國民覺得實在可惜,退出紅月亮慢慢往工地走去,韓秀青的事情又回到心頭,越琢磨越覺得秀青今晚的表現怪怪的,明天得去她那里看看才踏實。
魯國民沒有等到明天,他走進工地,腳步慢下來,突然轉身跑上大街,坐上了二路公交車。在人民路大富豪站下了車,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網吧,那個名字叫做綠森林的網吧。魯國民的心激跳起來,秀青是不是在里頭呢,如證明她是撒了謊那可怎么辦呢?魯國民做賊似地往前走去,還沒走到綠森林門口,他忽然想到沒法進去,網吧的柜臺都是對著門的,一伸頭就被發現了。魯國民猶豫起來,這一舉動本身就是對秀青的傷害,況且很可能被發現,那樣性質就更為嚴重了,現在改正還來得及,回去吧,明日正大光明地過來。腿腳卻沒有動,眼睛仍盯在房門上,癡了似的。
魯國民一直站到有人進網吧,是三個小伙子。最后一個小伙子進門后,魯國民搶向前去,眼睛張在了就要關閉的門縫上,他看到了韓秀青,韓秀青趴在柜臺上,秀美的長發散亂開來,顯見是醉了睡過去了。魯國民逃也似地坐上了公交車,嘴里不住地喃喃著,秀青,我對不住你,不過我知道你會原諒的,但我不會原諒,我會找機會懲罰自己,同時加倍地親你愛你寵你呵護你!在車上魯國民就考慮出了懲罰自己的措施,一個月內不見韓秀青,讓自己在思念的苦海里掙扎煎熬,下車時又追加到兩個月。
魯國民的懲罰計劃沒有貫徹到底,不是思念得不行堅持不住,問題出在韓秀青那邊。紅月亮分手后的第六天,韓秀青來到工地,說是綠森林要雇一個看場子的,也可以叫做保安,韓秀青向老板林森推薦了魯國民,林老板同意了。魯國民點了頭。雖說這有點多余,正式工作的通知說下發就下發,也不忍心離開魯國軍魯國寶魯國榮三個弟兄,但魯國民還是毫不遲疑地點了頭。在他這里,韓秀青的話就是圣旨,不過他是心甘情愿地執行的。
五
事情真相大白以后,魯國民回想一下,韓秀青的言行他早就應該懷疑了。紅月亮里大把地花錢,莫名其妙地醉酒,不經老板過目就可以安排員工。后來得知,綠森林總部的老板林森,處事嚴謹,管理工作在行,尤其用人方面絕不馬虎。魯國民當時身在廬山,把疑點眼睜睜放過去了。
魯國軍他們高興得忘乎所以,說綠森林是個連鎖店,單是縣城里就有十幾家,干好了前途無量的,要緊的是一對戀人團聚了,就跟結過婚差不多了。他們說魯國民給弟兄們爭了光。魯家莊的妹子都走出來了,歲數到了就不知走哪個窩里去了,害得弟兄們吃他們剩下的,就這還有好多弟兄要打光棍,魯國民竟把韓秀青搞到了手,占下了魯家莊的人尖兒!
魯國軍他們告一段落,魯國民說起工錢的事兒,魯國軍一聽罵起來,我操他爺爺,過年的時候還得擠牙膏哩,我真想扯著胳膊劈了他們,我操他個親爺爺的!魯國寶說,去年的還欠著一千多呢,掙下三千來塊,欠著一千多!魯國榮說,我去年在三賴子那里干,掙錢倒不少,一分沒見哩!話雖如此說,他們還是去找了工頭,是他們仨一起去的,人多力量大。結果果然是裝一肚子氣回來,魯國軍又哥哥爺爺地罵了一頓,然后沉吟一會兒,對魯國民說道,搞對象沒錢不行,這樣,我跟國榮是光棍,一人二百,國寶有拖累,出一百,你先拿上花去。三個人立馬把錢找出來,遞給魯國民。
魯國民要命不接,說韓秀青有錢,手頭緊了時可以跟她借,再說綠森林工錢一月一發。三個人的眼睛睜大了,說怎么能花姑娘的錢呢,就算人家樂意,咱也丟不起這個人啊。把錢塞進了魯國民的行李包。
魯國民就成了綠森林的人。走進綠森林的門,才知道綠森林有多么大,營業場所三百多平米,八排電腦桌整齊地排過去,浩浩蕩蕩,見首不見尾。原來韓秀青是經理,這個連鎖店的具體負責人。魯國民的工作時間是二十四小時,困了倦了,沒有急于處理的事情時就抓緊睡一會兒。在大廳中間地段,緊靠北墻圈起一間小屋,就是專供保安睡覺的地方。小屋玲瓏精致,三面玻璃,一抬眼就能掃射整個大廳,同時又時時提醒著上網的人,不敢胡鬧亂來。至于吃飯問題,中午吃盒飯,其它兩頓自行解決。韓秀青只在這里吃一頓中飯,也不在網吧里住,所有連鎖店的主要負責人,老板林森給租了房子,夜里八點和早上八點時由小車統一接送。
魯國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保安工作輕松自在,基本就是這頭到那頭地溜腿兒,不想走動了時就找把椅子坐下來,順便玩一會兒電腦。韓秀青說過了,林老板早已把各路大仙都打發妥帖了,紅黑兩道的大問題不會出現,注意一下突發性的平常事件就行了,例如上網的人耍賴不想掏錢,或者罵起來,打起來,這就需要魯國民出面了,但原則是以震唬為主,震唬不住就送出去,或送公安,或送黑老大,視具體情況而定。
魯國民最得意的是天天跟心上人呆在一起,而且心上人還是他的頂頭上司,就感覺這工作更為輕松自在了。稍稍有點不如意的是,韓秀青說兩人的關系須嚴格保密,否則她會擔上任人唯親的嫌疑,林老板會把魯國民辭退掉,對韓秀青的信任也會大打折扣。韓秀青強調說,這份工作來之不易,他們要加倍珍惜才是。這點不如意,沒過幾天魯國民就把它丟腦后了,他想人得知足才對,大學五年,他們倆一年才見兩次面,畢業后見面的回數多了,但也不是天天能夠見到,現在,從早八點到晚八點,倆人時時刻刻呆在一起,這是多大的幸福啊!魯國民不由對林老板生出了感激之情,沒有他的事業,他們倆現階段走不到一起的,走到一起的日子應該說還遙遙無期。
這個林森老板,魯國民上班第三天就見到了他,他是坐著接送韓秀青他們的那輛小轎車過來的。林森老板一看就是個城里人,四十五歲的年紀,看上去卻像個青年人,面皮嫩嫩的白里透著紅,個子有點矮,由于身板筆挺,服裝考究,看上去高大而威嚴。林森進屋后,面無表情地朝大廳掃視了一圈,就去柜臺邊跟韓秀青說話,韓秀青便笑吟吟地匯報起來。此時魯國民正在大廳里緩緩走著,認真工作的樣子,注意力卻集中在柜臺那里。林森事關自己的飯碗,事關心上人的前程,他不能不加以注意。
這時他聽到韓秀青喊他,小魯,你過來一下。魯國民便轉回身,快步走到柜臺邊。韓秀青柔聲對林森介紹說,這就是小魯,魯國民。又對魯國民道,小魯,這是咱們林總。魯國民對林森笑笑,林總好!林森回說你好你好,上下打量一下魯國民,點頭說不錯,小伙子不錯。聽小韓說你讀過五年醫科?魯國民說是。林森嘆口氣說,唉,干這工作有點可惜了,還是風馬牛不相及,是有點可惜了。不過不要灰心,東方不亮西方亮的,拿我說吧,在政府工作多年,想著當個這長那長的,看看不行,到頭來竟做起了這一行,不同樣做出了業績嘛!魯國民說,謝謝林總的鼓勵。林森拍拍他的肩膀,希望你把綠森林當成自己的家,更希望你能借綠森林這個平臺,把自己打造成個城里人!小魯呀,你雖然氣質不俗,也帶點書卷氣,但明眼人一看還是打農村里出來的。要想真正融入城市,成就一番事業,必須注意提高自身素質哪!
魯國民覺得遇上了好老板,對一個隔著好多層的打工者,高高在上的老板如此平易近人,說出這么多知心話,實在叫人心里溫暖。林森剛剛出門,魯國民就忍不住興奮地對韓秀青道,林老板看上去居高臨下,沒想到這么平和呢!韓秀青瞥了門口一眼,笑笑說,你看得不錯,人挺好。說完就走到柜臺邊,跟銀臺小姐說起了話。魯國民就記起保持距離的事,一激動竟忘記了,他拿手指點了幾下腦袋,似乎把韓秀青的囑咐戳進了腦子,直到林森和韓秀青的關系公開,類似過失再沒有出現。
林森隔不幾天就過來一趟,也沒有具體事,就是走走看看,然后坐柜臺邊跟韓秀青說話。一般選擇下午過來,說話說到七八點鐘,順帶把韓秀青接走。魯國民心里起了疑惑,林森怎么這么愿意跟秀青說話?怎么回回是下午回回把秀青接走呢?細觀察秀青的神色也不對,嘴里跟林森說著話,心思似乎不全在話上,眼光時不時地飛出去,常常直接飛到魯國民臉上,又倏地縮回去。莫非林森在追求秀青,秀青怕說出來惹魯國民生氣?
魯國民越想越是,情緒就按捺不住了,就直通通地問到韓秀青臉上了。韓秀青有些慌張地說,你別瞎猜疑。說完就走開了,坐到銀臺小姐身邊,望著柜臺出神。魯國民慌了神,心撲通撲通亂跳,也不管保密不保密的了,戳空兒就追著韓秀青討問,一天里不知問了多少遍。下午五點鐘時,韓秀青喊魯國民去商店看電腦桌,兩人同時出了門。出門后韓秀青就拖著哭腔對魯國民道,國民,俺對不住你,咱們找家飯店,俺把事兒都說給你。魯國民發起了抖,心也隨著跳出了喉嚨,跳進了手心里,眼睜睜要滑出手去跌碎了。
六
魯國民回到魯家莊的第二年,韓秀青就開始動搖了。國民是不是就這樣了呢?如果就這樣了,她韓秀青該怎么辦呢?這時她隱約意識到,她等待的不是婚姻,不是魯國民的畢業,而是魯國民的就業和城市人身份,等待的是走出魯家莊,飛出魯家莊,去城市里生根開花。
這時候,莊子里的人提起魯國民時,也開始搖頭了。老爹老娘很注重這些議論,不斷把新消息帶回家。他們說,現今老魯家借錢也借不到了,大學生恐怕是白瞎了。某某莊某某人,大學上到兩年就把工作找下了,而某某莊某某人,畢業三年沒找到事,卷起鋪蓋去城里打工了。類似消息不斷傳來,殘酷地砸進韓秀青耳朵。韓秀青的心里起了風,建立多年的情感大廈搖晃起來。婚姻的目的,是一同建立幸福的家園,魯國民沒有能力締造幸福,韓秀青有必要跟他共赴家難嗎?關鍵她是一位姑娘,一位出類拔萃的姑娘,進取的資本是雄厚的,甚至是無往而不勝的。韓秀青的心里,出走的念頭就逐漸強大起來,輕裝前進的決定逐漸明晰起來。
之所以又拖了一年多,是因她割舍不斷這段情,一想起這件事,想起相愛了十幾年的人要生生分手,她的心里就針扎般難受,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多少次鼓足勇氣,決定找魯國民攤牌,走到門口便猶豫了,只剩下了難言的酸楚和說不出的痛在心間泛濫。還有一層原因,對于魯國民的前程,她還抱有希望,希望一覺醒來,大好的消息送進她的耳朵。又是一年過去,她等不下去了,終于絕望了,她大哭了一場,這一場是一天兩天,還是三天五天,她始終模糊著,她只知道她把眼淚哭干了,決心終于下定了。
進城三天她便走進了綠森林。韓秀青知道縣城里俊姑娘找活計容易,飯店酒樓洗頭房按摩屋什么的,想留下就會留下。韓秀青不去。她來城里不僅僅是掙錢的,她是來尋歸宿的,尋找幸福歸宿的。進了那種場所,她的身價就得打折扣了。韓秀青就按照廣告指引,來到了老板林森跟前。她跟林森的相識,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林森離婚已經兩年,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他的目標是氣質高雅,年輕俊秀,溫柔善良,目標始終沒有鎖定。他把這事當成大事來抓,發布廣告招收網吧女管理員,其實是在尋找老婆。
林森當場就收下韓秀青,放在總部里做雜務,其實是放在身邊考察她。十多天后林森向她攤了牌,林森根本不是表白愛情的樣子,而是像談買賣,談工作,只是面色比較喜興而已。他告訴韓秀青他已深深愛上她,有意無意,請在三天之內給他個答復。韓秀青差點當場應承下來。林森只是歲數大點,其他方面的條件,她做夢也不敢奢望的。韓秀青便下了基層,做了人民路連鎖店的負責人,每天晚八點小車接她下班,是接她回家,她跟林森結婚已經二十幾天了。韓秀青感到了滿足,她從魯家莊一步跨進了縣城,跨上了如此理想的高度,她非常滿足了。但在內心深處,尤其面對著魯國民時,她的鼻子時不時地要發酸,她知道她背負上了債務,是沉重的情債。
魯國民的腦海一片空白。韓秀青的話像兇狠的棍子,把他打疼了打暈了打糊涂了,他變成了一截木樁,戳在那里一動不動了。他忽地站起來,喘著粗氣,抖抖索索地從衣袋里摸出一沓子錢,抖抖索索地甩到韓秀青身上,車轉身往外走去。韓秀青一把拽住了他,抽噎著道,國民,我還有話,有好多話沒說呀!魯國民不吭聲,把韓秀青的手掰下來,拽開門大步走去,越走越快,出了飯店走得更快了。韓秀青在后邊追著說,國民你要去哪里啊?魯國民跑起來,沿著人行道一直向前,搶險救災似地往前猛跑。
這時的魯國民,腦子里還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沒有痛沒有苦,沒有悲傷沒有絕望,他只是想加勁地跑,猛烈地跑,瘋狂地跑,持續不斷地跑下去。魯國民一口氣跑到城外邊,又跑了好大一會兒才住腳,他不是想住腳,他是沒有力氣了,跑不動了,腳下打個磕絆,撲通一下搶到了地上。這時他感覺到了疼,身子和堅硬的地面所碰撞出的疼,電流樣跟心臟接通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疼痛瞬間爆發,無處不在地折磨著他,毀滅著他,他哭起來,像被拋棄到荒山大漠里的孩子那樣絕望地哭起來。
此時他置身的地方真有點像荒山大漠,四周黑乎乎的,一點光亮也不見,一點聲息也沒有,只有在遠處,遙遠的遠處,一簇一團地或疏或密地閃爍著無數的燈火,燈火被成行或者成塊的黑黝黝的東西這里擋一下,那里擋一下,連綿的燈火就變得支離破碎,仿佛一條巨龍,被亂刀斬碎了。魯國民知道那就是縣城,那就是他做夢都在渴盼著進入的縣城,他還不曾真正進入,就挨了致命一刀的縣城。魯國民想到了回家,回家等候領導同志們的消息去,何時等到何時回來。心上人沒了,他還賴在這里干什么呢?
魯國民站起來,背對縣城往北望去,透過層層疊疊的黑暗,走上九十里蜿蜒曲折的山路,就是他的魯家莊了。他淚眼模糊地遙望著,木然地遙望著,一動不動。他知道他不能回去,回去的念頭只是想想而已,他回不去的。他這次回去,魯家莊就更把他看扁了,爹娘就徹底絕望了,沒法活下去了。他進城的這三個多月里,老爹又托人輾轉捎給他一百一十二塊錢,是分三次捎來的,不單是捎來了錢,還捎來了爹的叮嚀。爹說,千萬別怕花錢,錢就是前程,前程就是錢,該花了時趕緊往家里打信,要多少給多少!依然是口大氣粗,依然是大款派頭。魯國民心里清爽如鏡,爹討錢把親戚朋友討怕了,把魯家莊人討怕了,為討錢爹一準早已背上惡名了。
魯國民朝支離破碎的那片燈火走去。這時他想起離開建筑工地時魯國軍他們的喜興勁兒,因他找到了好工作更找到了好媳婦而忘乎所以的那個喜興勁兒,他就想行政大廈工地那里暫時不能回去了,他得找個別的地兒干幾天,這期間把事情一點一滴循序漸進地說給他們,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否則他們受不了的,魯國軍一準會爹爹爺爺地亂罵的,說不定要找到綠森林去指著韓秀青的鼻子開罵的。
魯國民的手就自然而然地往裝錢的上衣口袋按去,手剛剛觸到口袋上他就記起來了,一沓子錢都甩給韓秀青了,綠森林一個月的工錢,魯國軍三個人的五百塊,老爹托人捎來的一百多,扣除這些天的吃飯錢,余下的都撂給韓秀青了,口袋里一分錢也沒有了。魯國民苦笑一下,像他這樣,沒有錢一天也玩不轉的,就是眼下,睡覺的問題已大成問題,初冬的夜刺骨涼,露宿街頭,睡在野地里,除非被凍死才能睡過去。魯國民一邊走一邊想主意,他想如果遇到莊稼人的場院就好了,看場屋或者草垛里就可以睡,可惜這里是城郊,莊稼人不種莊稼了,場院不可能存在了。
走出一二里地去,魯國民忽然發現一處村莊,屋子一律矮趴趴的,排列卻整齊,橫平豎直地排列到黑暗盡頭。近前細看,竟是一個個冬暖大棚。魯國民奔過去,找進口,小門鎖著,塑料膜深深埋在地里,拽不動,扒不動。他就想撕開塑料膜鉆進去,掀開草簾子放下,又掀開又放下,最終放棄了。他躺進草簾子和塑料膜的夾層里,面朝著暖和和的塑料膜,手腳展開來,盡量讓暖和的面積大些再大些,逼迫自己閉上眼睛,往夢鄉里趕去。
七
魯國民進城時天剛泛亮,走沒多會兒就讓魯國榮逮住了。昨晚韓秀青沒有追上魯國民,就回綠森林去等候,等到八點鐘,找個借口把接她回家的小車打發回去,旋即打了輛的士滿城里轉悠起來,轉了兩個多小時,沒有發現魯國民,只好往行政大廈工地走去。她不愿意見到工地上的那三個老鄉。她跟魯國民的關系,在魯家莊已公開多年了,現在突然掐斷,這話沒法兒出口。她硬著頭皮走進工地,按門房的指點走進廁所屋,知道魯國民沒有來就顧不得那么多了,粗枝大葉地把兩人的事情說給了他們。
三個人登時慌了神,魯國軍罵不絕口,操他親哥操他親爹地來回罵,領著魯國寶魯國榮跑出去,一人一輛自行車騎上跑出工地。魯國軍吩咐,一人管兩條路,來回地騎,來回地尋,一個來回碰一次頭,地點是汽車站。這個冬夜他們不知跑了多少來回,不知碰了多少次頭。
魯國榮發現魯國民時激動得差點暈倒,他緊蹬幾下跑過去,車子一撂把魯國民抱住,連三連四地拍打著說,你狗日的嚇死俺們了,嚇死俺們了!走,快去車站!魯國榮馱上魯國民沒命地蹬去。
在車站他們只等了幾分鐘魯國軍魯國寶就過來了,他們又捶又打,想笑又想哭。魯國軍提議,就在這里喝它一頓,使勁高興高興!魯國寶說還是回家喝好,回家喝更自在更熱鬧!魯國軍同意,下令動手買菜,這頓飯不能摳,咱們要使勁犒勞犒勞自己!三個人果然豁出去了,魯國榮看上咸鴨蛋,一下買了十個。魯國寶眼饞燒肉,一下稱了一斤。魯國軍盯住了炸雞腿,一下買了八只。魯國民什么也沒買,他沒錢,他跟在他們后頭看他們買,感覺就像小弟弟跟著大哥哥,其實四個人里他的年齡最大。
三個人帶著魯國民這個戰利品,興沖沖回到工地廁所屋,一會兒后便舉碗喝將起來。他們始終沒提魯國民的事,看上去他們不是不想說,是不知如何說,怕說不好給魯國民的傷口上撒鹽。不說又覺得不行,魯國民心里正堵得慌,他們是清亮的。他們就劃著圈兒說。魯國軍說,國民,大口地喝!人活著就是個吃呀,只要能吃能喝,身子骨健康,那就是咱們的福呢!魯國寶說,國民,啃雞腿!國軍的話對,人不知足不行哪,你想想林彪,國家的二把手,還想干一把手,結果什么福也沒啦!魯國榮說,還用想林彪,聽聽那些挨槍子的腐敗分子就行了,想了十萬想千萬,就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這時韓秀青走進屋子,魯國民啞啞地張大了嘴巴,木然地看著她。魯國軍他們也啞啞地張大了嘴巴,木然地看著她。魯國軍跳起身來,說我操他祖宗,酒碗死命摔在地上,罵罵咧咧地去了。魯國榮魯國寶也依葫蘆畫瓢,說我操他老祖宗,摔碎酒碗,罵罵咧咧地去了。
韓秀青抽泣一聲,哽哽咽咽地道,國民,你昨晚去哪里了?
魯國民大夢方醒似的,忽地站起來說道,你坐吧,我干活去了。韓秀青拽住他,國民,你不能在這里,你得回綠森林去!魯國民緩緩地抽出胳膊,往外走去,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魯國民走進工地,推起小車搬磚運磚。這天工地上沒他的活計,回轉的事還沒給工頭說,這事他似乎清楚,又似乎不清楚。他行尸走肉似地搬著磚頭運著磚頭,去樓框子那里倒掉,也不知倒給了哪一個。有時只推半車小半車,有時空車放下,轉回身又架起來推著走去,走出老遠才發現。魯國軍他們看在眼里,只得由他干去,實在不行再想別的法子。
魯國民就這樣干了一天,過后回想,這一天他都干了些什么,丁點兒印象也沒留下。晚飯過后韓秀青又來到了廁所屋。這晚魯國軍他們沒出去搞推銷,想陪著魯國民看會兒碟片就睡,也是太疲倦太瞌睡了。韓秀青進屋時電視機剛剛打開,魯國軍抓過遙控器一把關掉了,對韓秀青道,你有事沒事?沒事我們要脫褲子睡覺了!韓秀青淚水汪汪地對魯國民說道,國民,說什么你也得跟我回去,你不回綠森林,我就呆在這里不走了!
魯國軍他們一聽跳起來,七嘴八舌地嚷道,韓秀青,你把我們哥們看成什么啦,回去,回去看你跟那個大財主親熱呵!實話告訴你吧韓秀青,今兒政府那邊來人了,國民的事快了,就要成為國家的人了!
韓秀青嚶嚶地哭起來,越哭聲音越大,她索性放開喉嚨大放悲聲。魯國民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上,這時他感到了疼,韓秀青的哭聲像刀,把他的心割疼了戳疼了,他想爬起來,勸韓秀青回去,回家去,身子卻沒有動,一動未動。韓秀青一邊哭一邊道,我知道你們恨我,恨進了骨子里去,恨就恨吧,誰叫我做出這種沒臉的事!我也恨我自己,自打生出跟國民分手的念頭,我就開始恨了,恨自己無情無義,庸俗不堪,眼睛里只有城市,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擰過自己的大腿肉,打過自己的耳光,可就是管不住,眼睜睜地走上了這條路!國民,你的事其實我早就絕望了,進城結識林森后我更不指望了。我繞著彎兒問過林森,林森說,大本生想進正規單位,除非家里人說了算,不然都得花錢,直接關系得花七八萬塊,間接關系得十幾萬塊二十幾萬塊,不的話想也別想!國民呀,咱們就是把人賣了把屋賣了,也湊不出這份錢哇,你說咱哪里還會有指望呢!正規單位沒指望,咱就得想別的辦法了,打長譜了,綠森林就是個好地方,活計輕松,掙錢也行,過些日子我想說服林森給你投保,要是投上了保,也算個正式工作了。你千萬別慪氣,慪氣也不行,我說過了, 不去綠森林我就住這里了!
魯國民忽地坐起來,手指著韓秀青說,你走,你走吧!我就是在這里搬一輩子磚,就是去大街上撿破爛,就是一個門一個門地討飯,我也不去你那金窩銀窩!說完再次趴在枕頭上,臉使勁地往里埋著,不是埋臉,是埋嘴,要不他就要哭出來了。韓秀青關于他前程的這番話,把他刺傷了,刺清醒了。在內心深處,他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已沒了希望,兩年多了,該安排的早安排了,不安排的不會安排了,這樣瞪著眼睛等下去,就是等白了頭也沒戲了。但他不這樣去想,是不想這樣去想,不敢這樣去想,反倒故意往好的方面去想,想一覺醒來,紅日高照,便體面地走出魯家莊去了。他在騙別人,更在騙自己,他把自己倒懸在虛妄的高空,翩翩起舞,韓秀青一語道破玄機,他跌落到地上,十分清醒地跌落到地上。
八
三天后魯國民回到綠森林網吧。
三天里,韓秀青天天蹲在工地廁所屋,早八點過來,晚八點回去,不吃不喝,一呆就是一天。起先還說話,后來什么也不說了,也不管魯國民去哪里,她只是坐在屋子里,癡癡呆呆地坐著,一副坐到天荒地老的樣子。
魯國軍他們先挺不住了,勸魯國民回去,不回去是為一口氣,可細想想氣得哪門子呢?他跟韓秀青還沒結婚,人家是自由女兒身呀。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家的選擇沒錯呀。人家跳上了高枝兒,還不忘舊情,這樣沒死沒活地拉扯他,情義夠厚重的了呀。魯國民不為所動。理智上這些他都想過了,他還注意到了韓秀青的身骨兒,韓秀青的身骨兒在迅速消瘦,瘦得只剩下兩只大眼睛了,眼睛也在迅速消瘦,原本黑漆漆的,水汪汪的,現在變成了兩粒青澀的葡萄,暗淡無光,干干地停泊在大眼眶子里。
魯國民再次走進綠森林,是順從了理智的牽引,而且進去的是軀殼,魂魄留在了外邊,在不可知的地方徜徉徘徊。這種游離的不在場的狀態,一連持續了好多天。表面看來,魯國民是在綠森林上班,甚至比先前還忠于職守,努力上進,除去吃飯睡覺,一進綠森林就會看到他,看到這個高高瘦瘦的大男人,要么筆挺地站在房門口,要么在噼里啪啦的電腦聲中慢慢地走動。但他的眼睛是直的,無論站著還是走著,眼睛都是直的,像兩根直溜溜的木棍子,沒有知覺,也不會拐彎,因此,常常眼睜睜地走到墻上去,碰疼了鼻子才發覺走錯。招呼他辦個什么事,打多少手勢也無用,必須喊叫,還要喊叫好多聲。他的腦子也不是腦子了,成了榆木疙瘩,說過的話轉身就忘,別人說話,他聽進耳朵里了,但不知道說的是什么,說過兩遍三遍后方才明白。
這天晚上魯國軍跑過來,把他拽出網吧說魯國寶的事,急赤白臉地說了許久,他還懵里懵懂地問人家,你到底在說什么啊?魯國軍氣憤地道,你的耳朵讓驢毛塞住啦?我在說國寶呀,他被稽查大隊給捉進去啦!魯國民這才清醒了,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讓誰捉進去了,怎么回事?
魯國軍瞪了瞪眼睛,只好再次從頭說起。他說這幾天政府要對文化市場進行整頓,他們聽到風聲后不敢再出去賣碟兒,魯國寶不聽,說是他的后腦勺長著眼,大事不好他就會開溜的。魯國寶沒錢租房子,撈不著跟媳婦住一起,他是想錢想瘋了。昨晚沒事,讓他賺了兩元三角錢,今晚一出去就被逮住了,碟兒沒收,罰款五千塊。魯國寶沒敢提供他媳婦,供出了工地上的弟兄們,文化稽查大隊的人就找到了廁所屋,催他們趕緊去繳錢領人。
魯國民急道,國寶押那里會遭罪的,快去繳錢領他吧!魯國軍說你傻啊,甭說五千塊錢一時湊不齊,就是湊齊了也不能繳的,咱們一年才掙幾個呀!咱們得托關系找人,能省一個是一個!你快給韓秀青說說,她兩口子肯定托得進去!魯國民斷然搖頭,大幅度地,一連搖了五六下。魯國軍生氣地道,你怎么啦?是面子值錢,還是咱們國寶值錢?
魯國民說,國軍,咱們去求一下魯國梁吧!
說出魯國梁,魯國民感覺有些悲壯。多少年里,魯國梁有意無意地跟他較著勁兒,總想結結實實地在魯國民面前顯擺一把,魯國民就是不給他機會,眼下要把機會送他臉前去了。現在的情況是,魯國民就是去求一個仇人,也不會把事情說給韓秀青兩口子的。魯國軍反對去找魯國梁,不為別的,只因這個人他們求不動。魯國梁提升為科長后,魯國軍他們去找過他幾回,小工升大工的事兒,討要工錢的事兒,挨了外人欺負的事兒,魯國梁開口就要活動費,活動費高得嚇人,后來干脆不理睬了,一見面就說他正要去開會,提起皮夾子就不知走哪里去了。魯國軍堅持走韓秀青這條路。
魯國民不再說什么,問魯國軍有沒有魯國梁的電話,魯國軍說有,是手機。魯國民回屋一打就通了,魯國梁爽快得很,約好在九九紅大酒店見面。魯國民跟值班小姐請個假說有急事,領魯國軍坐上了二路公交車。九九紅大酒店在海王街附近,五站路就到了,魯國軍堅決不去見魯國梁,說是見了面兩個人都不痛快,魯國梁就更不會出力了。
魯國民只好一個人下了車,問一下方向匆匆往那里走去。九九紅是縣城里唯一的五星級酒店,魯國民大老遠就望見了,他知道魯國梁在那里請他為的什么,心里感嘆不已,步子就時快時慢的不太整齊。走到九九紅玻璃大門前,他望見魯國梁在大廳里走來走去,神情頗為興奮。眼前的魯國梁越發地出息了,他留著小平頭,扎著紅領帶,短小的個子精干而威武。魯國民立時感覺到了自己的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嘆口氣推開了玻璃門。
魯國梁奔過來抓住他的手,哎呀國民,終于上來了!是人民醫院還是中醫院?魯國民臉一紅道,國梁,我在建筑工地做臨時工。魯國梁說,哦,不要緊不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接著大手一揮道,走吧,咱們邊喝邊談,上樓!魯國民拉他到背靜處,國梁,喝酒咱們改日,今晚要請你辦個要緊事。就把魯國寶賣碟犯事的事細說了。魯國梁說,我靠,就這點破事?一個電話就結了!走吧,喝酒去!魯國民只得跟著他上樓,走進一個雅間,魯國梁也不看菜譜,一口氣點了十幾個菜。魯國民心里道,當年這個人背一個英文單詞要費半天勁,睡一覺又不知丟哪里去了,看來機關就是鍛煉人啊!嘴里則道,國梁,這太破費了,又不是外人!
魯國梁望著他笑,然后認真地道,國民,你知道我在什么單位工作?魯國民說,不是環保局嗎?魯國梁說對,環保局,哪一個科?魯國民說,污染科吧?魯國梁又笑了,你記得都對,可你知道這污染科,是干什么吃的嗎?魯國民說,顧名思義,是管污染的吧?魯國梁正色道,那你為什么還說破費不破費的話呢?魯國民有點糊涂了,這破費跟污染,還有什么關系?魯國梁哈哈大笑,我還以為你真知道呢,原來還是個不通呵!你想一想,全縣大大小小的機關,大大小小的企業,大大小小的鄉鎮,大大小小的村莊,大大小小的學校,等等等等等,小到幾只碗的個體,大到集團公司,高到幾十層的大樓,只要我這個污染科長說一聲污染,他當領導的就得受處分,企業就得繳罰款或者關門,國民你說,咱花個千兒八百的喝頓酒,還能說是破費嗎?
魯國民聽清楚了,污染科長的權限大得驚人,可他還是不明白,這跟喝酒吃飯有什么關系,就愣愣著眼睛看魯國梁,希望他把話說得再透徹些。魯國梁卻不再往下說了,領導著魯國民喝酒吃菜,一種酒只喝小半杯,一盤菜只叨兩筷子,然后便命小姐撤下去。魯國民擔心魯國梁喝大,誤了正事,幾杯下肚后就往魯國寶的事兒上引,魯國梁似乎把那事忘記了,只說喝酒吃菜,說這種酒多少錢,這盤菜叫什么名字,傳回魯家莊去會把他們驚死了。
魯國民看看不行,只得直接點題了,國梁,該給稽查隊那里打電話了吧?魯國梁說,國寶的那點破事,我已經給他辦妥啦!魯國民說,辦妥啦?魯國梁說,對,辦妥了!剛才走廊里打的那電話就是,明天你們去文化館找一個叫丁華的女人,讓她帶你們去文化稽查大隊領人就行了!
魯國民搓起了手,他一激動就搓手,國梁,明天讓國寶去找你,親口說聲謝謝!魯國梁拍了拍魯國民的手,打住,打住,再說就見外了。國民,這次我托了個轉磨兒的關系,不是因沒得著好處,是因咱跟國寶他們隔著一層,要是你國民的事兒,沒二話,我一個電話就奔稽查大隊長去了!
魯國民的心冷了一下,道,國梁,這次你就當作是我的事,好嗎?魯國梁搖了搖頭,舉起酒杯,來,喝酒喝酒!
九
第二天早上,魯國民向韓秀青請了假,步行著往文化局走去。文化館文化稽查大隊在一幢樓里,是文化局辦公大樓,距綠森林只一二百步路。
文化稽查大隊在一樓,文化館在三樓,魯國民便一徑登上三樓,果然看到了文化館的招牌。魯國民動手敲門,幾下就敲開了,站在眼前的是一位長發姑娘,問有什么事。魯國民說找丁華。姑娘說丁華老師正加班排節目迎接匯演,在六樓大廳,沒急事最好等她下班。魯國民告辭登上六樓,說話聲和音樂聲送進耳朵,循聲走到排練大廳門口,輕輕推開一條門縫,看到是一個女人教導一群女人在演戲,女人們披綢著緞,花花綠綠,年紀都五六十歲,隨老師的口令和動作手舞足蹈著。當老師的女人背對著門口,高跟鞋,牛仔褲,緊身襯衫,原本苗條的身段更加醒目打眼。
女老師感受到了背后的風,回頭發現了開著的門縫,便往門口走來。魯國民看到了女老師的臉,女老師不是個小姑娘了,或許是個小媳婦了,女老師不是很俏麗的那種女人,不是紅唇細眉毛毛眼很張揚的那種,女老師的漂亮是含蓄的,半遮半掩的,臉蛋兒在波浪型秀發的映襯下,如水出芙蓉從容散發馨香,尤其那雙大眼睛,清純而又俏皮,再配上她那優美的身段兒,魯國民覺得,女老師的衣服都充滿了女人味兒。
女老師正待閉上房門,發現門那邊站著人,便把門敞開了,溫和地道,請問你有事嗎?魯國民不好意思地說,我找丁華老師。女老師笑了,我就是丁華。魯國民拘謹起來,丁老師,是這樣的,環保局的魯國梁讓我來找你。丁華說,哦,是為賣碟片那件事吧?我跟稽查隊說了,人已經放回去了。魯國民說謝謝,謝謝丁老師!丁華說不用謝,抓人其實也是不對的。
魯國民不知說什么了,就搓起了手,一下比一下重地搓著。丁華攏了一下頭發,說,你還有別的事嗎?魯國民忙說沒了,沒有了,你忙吧,我走了。丁華說了聲再見,就把房門嚴上了。魯國民的眼前陡然暗淡許多,轉身往樓下走去,心想城市女人跟鄉村女人就是不一樣,鄉村女人是雨水做的,城市女人是純凈水做的。他先前沒有發現這一點,是因韓秀青的遮蔽,他無論走進城市還是回到鄉村,眼睛里只有韓秀青,現在韓秀青從眼前移開了,他第一次用男人的目光打量城市,真正的城市女人便浮出水面了。
不知怎么魯國民感到了緊迫,找工作的事轟轟隆隆鉆進了腦子。他加快腳步,去綠森林騎上自行車跑進行政大廈工地,看到魯國寶在那里干活,他便掉頭騎進人事局,騎進人民醫院,騎進中醫院。這次他多個心眼,不是像先前那樣只聽不說,這次是他說得多,他裝憨賣傻地繞著彎兒劃著圈圈問領導同志,他這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遲遲不能安排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個單位的同志回答不同,但話外音是比較一致的,原因正如韓秀青所說,同志們想吃點嘛。魯國民氣得肚子疼,回到綠森林還在疼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來回地走。韓秀青欲言又止,揪心的目光跟著他轉圈,他視而不見,只管走自己的,想自己的。他想他得抓緊掙錢,從現在開始,他必須使勁掙錢,潑命掙錢,全力以赴地掙錢。只有掙到大把的錢,才能找到正式工作,才能成為真正的城市人,否則連個理想的老婆也娶不到的。
他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掙錢上,腦袋耷拉下來了,網吧保安一月八百塊,退掉吃喝零花最多剩五百塊,掙到韓秀青說過的那個數,要一二十年時間。他的腿腳沉重起來,一步也拖不動了,一屁股坐了下來。他感到了孤獨,從未有過的孤獨。他望著大廳里一顆一顆的腦袋,望著窗戶外來來去去的行人和汽車,一幢挨一幢的樓房,覺得離自己是那么的遙遠。
午飯時間到了,韓秀青走到他身邊,輕聲道,國民,飯快來了,過來準備吃飯吧。魯國民點下頭,跟著韓秀青往柜臺那里走去。走到柜臺邊,韓秀青看四周無人,眼睛一下子濕了,國民,你沒事吧?魯國民說沒事,能有什么事,沒事。韓秀青說,國民,你應該把過去忘掉,這樣你好我也好,聽到了沒?魯國民說聽到了,我已經忘掉了,真的。這時房門被推響,韓秀青以為送盒飯的到了,擦把眼睛說,去洗洗手吃飯吧。
進門來的卻是魯國軍,他朝韓秀青不咸不淡地點下頭,捉住魯國民的手拉出去,魯國寶魯國榮也過來了,一人拎一個裝滿東西的紙質方便袋。魯國軍摸出二百塊錢遞給魯國民,魯國民奇怪道,你給我這么多錢做什么?魯國軍說,做什么,掙錢呀!稽查隊把國寶逮去,罰款五千元,魯國梁和那個丁華一句話,罰款一分沒要,碟子也全部歸還了,這說明什么,說明國梁和丁華這兩條大粗腿咱們得緊緊抱牢了,往后雞查狗查的就不怕了。他讓魯國民把國梁丁華攏一堆去,喝一頓大酒,再把兩包禮品敬上,把這關系搞成鐵板。魯國軍強調,在城里生活,人是魚,關系是水,沒有水喘一口氣也難,有了水就痛快了,水域越寬廣魚兒越自在越歡暢。
魯國軍的這套學說,讓魯國民進一步明白了城市的重要性,魯國軍若是呆在魯家莊,這番話是說不出來的,國軍已經有些城市人味道了。魯國民想也沒想,把兩包禮品掛在車把上,騎上車子往文化局大樓走去。騎出一段路他才考慮只請丁華老師一個人得了,魯國梁不缺一包禮品一頓酒,找他說不定他還嫌麻煩,主要是魯國民也不愿去找他,能不見就不見。再說這事是丁華老師給辦的,著重感謝理所應該,往后賣碟片遇上事,直接找她更便當。魯國民把車子蹬得飛快,想快一點見到丁華老師,國軍一提起丁華老師時,丁華老師的身條兒臉蛋兒就浮現到眼前了。
這次他沒能請到丁華老師。丁華老師說她就說了一句話,用不著太客氣,她這幾天也實在是忙,就免了吧。禮品她也不想收,說是奶粉蛋糕什么的她家里有,過期就沒法吃了。魯國民說他等著,丁老師哪天有空他哪天再請,把禮品撂下就跑走了。打這以后,魯國民一日兩次去文化局大樓,問丁華老師還忙不忙。第三天中午,丁華老師苦笑道,你這個人啊,你這個傻大個呀,好吧,今兒下班后就坐一坐吧!文化館下班時間是五點,四點半魯國民就來到排練大廳門外等候,手搓來搓去直到下班。
丁華帶魯國民走出大院,說,咱們去大眾飯館吧,干凈,也實惠。魯國民說行行,丁老師說好就行。大眾飯館只幾十步路,沒幾句話就到了。飯館十分小巧,吧臺外擺了六張桌子,供流動客人就餐,往里是一條窄窄的廊道,廊道一邊七八道小門,幾乎緊緊挨在一起,就是所謂的雅間了。丁華跟吧臺打個招呼,領魯國民走進一個單間,餐桌占去了大半,座位還空著就感覺滿登登的了。魯國民說,丁老師,這有點太寒酸了吧?丁華說,寒酸什么,能夠天天來這里擺桌,百萬富翁怕也做不到呢!
服務小姐送來了菜單,丁華點了四個菜,一瓶簡裝瑯琊臺,魯國民發起了急,說不行丁老師,不行!丁華把小姐推出了門,對魯國民笑道,小魯,咱們不是公款消費呢,不是怕你阻攔,兩個菜就足夠了!
酒菜上齊,魯國民又不得勁起來,但也不好再說別的,抓起瓶子倒酒。丁華說,你能喝多喝點,我就一杯的量。魯國民說,菜不好,酒也不好,就多喝幾杯找找數吧。說著端起杯子,丁老師,你是好人,我衷心敬你。他喝下了一大口。丁華吸了一點就放下了,小魯,我看出來,你也是個好人,實誠人。你們工地上的活苦吧?魯國民點點頭,我現在不在工地了,在綠森林網吧做保安。頓了頓,他又道,保安也是臨時的,我在等待分配。他覺得話題轉得有點生硬,臉不由發起了燒,來,丁老師,我再敬你一杯!
丁華還是吸了一點點,你剛才說,在等待分配?魯國民說是,就把自己的情況跟丁華說了,只是省略了韓秀青的部分。丁華搖了搖頭,你這種情況,縣城里也不少,個中滋味,誰遇上誰知道。魯國民說,丁老師,你也是大學畢業吧?丁華笑道,你看我像嗎?我是高中畢業!工作是沾了我爸的光,不過也不全是,主要那時候就業環境寬松。魯國民疑惑起來,丁老師,你有那么大嗎?丁華咯咯地笑了,你這個人真沒治,女士不問年齡知道不?你看我多大,二十歲的小姐嗎?我三十五歲啦!
魯國民讓她逗笑了,真看不出,你太顯年輕了,不過三十五歲也不算大。丁老師,你們的工作真羨慕人。丁華說,應該說是不錯,不過也不容易,小魯,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活著的人都不容易呵!來,咱們喝酒!她跟魯國民碰了一下,喝掉一大口。魯國民的杯還端在手里,丁老師,我看你能喝幾杯,這是第三口了,咱們干出來吧?丁華說,不行不行,我再喝一大口吧。說著果然拾起杯喝下去一大口,小魯,綠森林不是普通企業,就在那里干下去吧,現在的世事你還不太了解,什么城市鄉村的,只要掙到錢就行了!煩心事最好不要去想,否則沒個頭,就沒有清凈日子了。舉杯,喝酒!
魯國民舉起杯,丁華杯子一豎見了底,他也隨著干出來,心想丁老師肯定有酒量,抓過瓶子倒酒時,看到丁華的臉上像抹了口紅,身子也搖晃起來,他倒酒的手停住了,丁老師,給你換啤酒吧?丁華的舌頭已經不大聽使喚了,白的,再來一杯,沒事,沒事。小魯,你記住,人活在世,就是遭罪的,只有睡覺、醉酒時,才是舒坦的,所以,小魯,咱們喝!丁華抓起杯子,幾口灌了進去。魯國民擔心地道,丁老師,咱們喝啤的吧?丁華亂擺著手說,白的,白的,我要白的。話沒說完,頹然趴在了桌子上,頭還在動著,嘴里還在說著,咕噥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話音逐漸小下來,沒聲了,身子也一動不動了。魯國民喃喃道,你這大姐原來真不能喝啊!
十
魯國民瞅著醉成面條兒的丁華犯了難,忽然大步跑出飯館,跑到文化局大院門口,他擔心的沒錯,柵欄門早就鎖上了。他又疾步跑回來,輕輕地呼喚丁華,問她家在什么地方,他送她回去。丁華無知無覺,鼾聲依舊。他又出去問飯館的人,飯館的人一律搖頭,請他快點想辦法,他們這里不留人過夜的。魯國民撕扯著頭發想辦法,想來想去只有綠森林,飯館關門時他只好把她背起來走進綠森林,把她背進玻璃屋放在他的床上。
丁華睡得酣暢淋漓,始終不曾清醒。魯國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盹了累了,就在床沿上趴一下,隔不多會兒就去看丁華的臉,看她老也不動,心漸漸地提了起來,察看的頻率更快了,還拿指頭去試她的鼻息,感覺呼吸均勻這才放心,一會兒心又提起來,又拿指頭去試。
后來丁華向魯國民坦白,當時她醉了是真,睡著也是真,但魯國民馱她走進綠森林,起來坐下地擔心了一夜,她是知道的。這么做丁華是有意為之,也可以說是習慣成自然。丁華二十五歲結婚,二十八歲離婚,冷寂了兩三年,就開始尋找真正屬于她的另一半。四五年時間轉眼沒了,別人介紹的,自己遇上的,少說也談過二三十個了。魯國民出現時,她根本沒往那方面去想,只是感覺這個農村青年聰明誠實,談吐不俗,挺好玩的。知道他是從著名學府里出來的后,她也不曾動那個心思,只是感覺兩人的距離近了,自己愿意說話了,她想說一說心里話,把只有一個人的孤獨說一說,又知道不能說,就把自己灌醉了。醉酒后任由魯國民擺布,是習慣是下意識,四五年的戀愛生涯,丁華已經感到了絕望,以為這輩子找不到她的另一半了,因此遇上個過得去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試上一把。但這一晚是基礎,是毫無疑問的,她的美貌已砸進這個傻大個眼里,她早已看出來了,然而這一晚,機會多多的這一晚,他竟沒有動她一下,就連看她的目光也了無邪念。丁華交往過的男人,城市男人,逢到這種情況早就動手動腳了,甚至想生米煮熟飯了。丁華還躺在床上,就已經明白她跟這個傻大個的事情已進入了程序。
二十幾天后,丁華把這個傻大個邀進了家門。二十幾天里他們每天至少要見一次面,時間固定在下午下班后,在大眾飯館里簡單地吃個飯,然后便走上大街,揀個話題聊開去,聊到九點多鐘,丁華騎摩托車回家,魯國民步行回綠森林。當魯國民發現丁華老師跟他越來越親近,他有可能成為她的男朋友時,他欣喜若狂了。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丁華雖說比他大幾歲,還有一個小女兒,但人家是城里人,還是白領,工作既輕松又高貴,最為重要的是,丁華的品貌是那樣出眾,像畫中人,像天仙女,他只有仰視的份兒,即便躺一張床上,他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的。
不敢相信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這天下班后,丁華說晚飯回家吃去,魯國民不會騎摩托車,丁華就把他馱上,云里霧里地進了黃海小區。丁華的家在四樓,兩室一廳,裝潢是歐式風格,簡潔里透著韻味,跟女主人細細苗苗風姿綽約的身姿相輔相成。這頓飯吃了些什么,酒喝了多少,魯國民不清楚了,他只記得,晚飯過后,他們坐進沙發里看電視,看不多會兒,丁華就抓住了他的手,大眼睛一無遮攔地望著他,天真而又俏皮地問道,傻大個,我愛上你了,我想讓你娶我,你說這該怎么辦?魯國民的眼睛濕了,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丁華的臉上,指肚兒不住地顫抖,接著整個身子也抖起來,抖動成了狂風駭浪中的樹葉。在攬住丁華身子的剎那間,魯國民終于哭了。
兩個人擁抱了一夜。最忙的是兩只嘴巴,停止親吻,又接著說話。丁華說,我還擔心沒人稀要了呢,沒想到你這個傻大個還當成了寶貝!魯國民說,丁老師,第一次相見,我就被你迷住了!丁華點著他的鼻子道,誰是你老師?啊,誰是你老師?叫姐!魯國民叫道,姐!丁華拉著長腔兒應道,哎!魯國民說,姐,我現在還覺得像做夢呢,你知道,我一無所有,配不上你。丁華說,找老公,當然財色兼得最好了,但兩者取一,我要的是色,懂了吧傻大個?魯國民說,懂了。姐,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最最幸福的人了!
魯國民就進入了幸福生活之中。丁華把他們的見面時間做了調整和補充,中午,魯國民去文化館吃飯,文化館也是盒飯,但質量要比綠森林好得多。晚上,一周去丁華家兩次,把幾天的思念集中解決一下,丁華還要順便教授他舞蹈,提高他的綜合素質,把他身上殘存的鄉土味兒盡快去掉。他們把結婚日定在明年五一,婚后他們就把小女兒從姥姥那里接回家,魯國民一下就當上爸爸啦。從此魯國民看到數字就想起五一,一天一天地數日子。
結婚日確定這天,魯國民幸福得要飛起來,坐上二路車跑到行政大廈工地廁所屋,把這大喜訊告給了魯國軍他們。三位弟兄高興得不行,抱起魯國民轉圈兒,一人轉了十幾圈,這才能夠開口說話。魯國軍依然以領袖的身份首先發言,他把床板子拍打得啪啪響,大聲道,誰說咱們民工沒奔頭?操他干爹,咱把城市女人都娶到手了,還是個文化人,跳舞的!魯國寶說,咱們國民有福氣,等著瞧吧,咱們都得跟著沾光哩!魯國榮說,沾光是后話,要緊的是國民你得把這女人抓牢了,你跌過跟頭,可不敢再出閃失了!國軍國寶覺得魯國榮的顧慮并非多余,城市女人,即便是結了婚,睡出了孩子,也是說分手就分手的。這個丁華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三位弟兄的眉頭便鎖上了,敲打著腦袋替魯國民想主意。這個說,以后出去吃飯,別再讓人家掏錢了,雖說人家有錢,可那是人家的!那個道,要多給女人買衣服,女人最喜歡個衣服,衣服是拴心的繩子,送一件等于往緊里拴了一下。另一個說,你還不是人家正式男人,去她家里時不能空手,多少得拎點東西。說來說去,最后歸結到錢上,一致認為國民處于非常時刻,要多花錢,不怕花錢。可他們最缺的就是錢了,國民的工資根本跟不上花,他們三個也拿不出幾個。魯國民反復強調用不著,丁華不是那樣的人,他們倆是真正的愛情,如此做去對丁華反倒是一種侮辱。
弟兄們齊聲反對,說他上學上癡了,社會的事情一竅不通呢!魯國軍操爹操爺爺地罵將起來了,說再不行他就砸銀行去,一下砸成個百萬富翁,啥也不用愁了。魯國榮突然站起來,激動地宣布道,有辦法了,我明天去找三賴子去,把那份錢要回來!魯國軍魯國寶的眼睛泛起亮光,對對對,又是一年了,三賴子沒理由推脫了!發現魯國民滿臉疑惑摸不著頭腦,魯國軍給他解釋說,三賴子是個包工頭,因慣常耍賴拖欠工錢,人們都叫他三賴子。去年,魯國榮經不住三賴子高工資的誘惑,跟他干了一年,結果沒拿到一分錢,今兒拖明日,這個月拖下個月,一直拖到現在。
十一
熱戀中人的眼睛格外悲天憫人,見不得吃苦遭罪的事。魯國民跟丁華的關系敲定后,心思反倒被韓秀青牽拽了去,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韓秀青瘦弱得不成樣子了,活像一株掛滿冰雪的樹枝兒,熱氣蒸騰冰消雪化,樹枝兒瘦掉一圈又一圈,眼撲撲要被風干了。神情也一天不是一天,病懨懨的,像七八十歲的老太婆,走路沒有風,眼睛里沒有神,眼珠不會轉動了。魯國民在網吧里,她就越發顯得呆癡,嘴張著,眼睛瞪著,突然,淚水從天而降,倏地汪滿了眼眶。昔日戀人的這種情況,魯國民早已看在眼里,但沒有往心里去。眼下他往心里去了,他感到了疼,一陣比一陣疼。
秀青她沒有錯。她錯在哪里?魯家莊人都在思謀著走出魯家莊,有條件的走,沒條件的創造條件也要走,都在想方設法地離開那個悶葫蘆樣的魯家莊。你魯國民沒能力改變韓秀青的命運,人家自己闖出來了,卻不忘舊情,深深陷入自責的泥沼,人家哪一點做錯了呢?錯的倒是你魯國民,這么幾天工夫,就把秀青丟腦后去了,迎新人忘舊人了。相比之下,魯國民看到了自己的小,他一分鐘也不想耽誤,把他跟丁華訂婚的消息告訴了韓秀青。
韓秀青搖頭苦笑,國民,你這樣安慰我,我不樂意,別為我操心了,過些天就會好起來的。魯國民就找到丁華,請她抽時間去綠森林上一會兒網,有個熟人想看看她。丁華有些狐疑,怎么,找了專家搞鑒定啊?魯國民笑說不是的,是魯家莊的人,一聽說他訂婚了,還是個城市女人,非要見一見不可。丁華說,是你想顯擺顯擺吧?好吧,給老公做做臉!丁華就仔細打扮一番,陽光燦爛地走進綠森林,交上兩塊錢,上了半點鐘的網。
魯國民對韓秀青道,秀青,我沒騙你吧?韓秀青說,你是說,她是真正的城市人?魯國民點頭。韓秀青說,正式的國家人?魯國民點頭。韓秀青說,樓房也買下了?魯國民點頭。韓秀青嘆口長氣,國民,你在騙誰啊,我不是三歲小孩呀!你的苦心我明白了,可你不能這樣,你這樣我更難受了!
魯國民樂呵呵地說,好吧,我再請她來一次,證明給你看。
魯國民就又向未婚妻提出請求,這次不做上網人,進綠森林擁抱他一下即可。丁華擰住了魯國民的耳朵,傻大個,你在搞什么鬼名堂,老實坦白!魯國民幸福地呻吟著,說沒有沒有,就把他跟韓秀青的事情說了出來。丁華說,為什么不早點說給我?魯國民說,我沒拿著當事,說到這方面就會告訴你的。丁華說,你跟她,就僅限于拉拉手?
魯國民急了,我還說謊呀,手也沒拉幾回呢!丁華噗嗤笑了,算了算了,過去的事本夫人既往不咎了!唉,你們農村,是既可愛又可憐!魯國民眼巴巴地說,你答應了?丁華說答應了,不過下不為例。另外,你跟她這樣下去不行,得保持距離,要弄出別的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這次進綠森林丁華不裝相了,朝柜臺那邊的韓秀青她們點下頭,就一徑朝魯國民走去,千嬌百媚地笑說,國民,我想上回網,費用算你頭上吧。說著走到一空位前,讓魯國民給她開機。魯國民自然知道她此番來意,臉早已紅上了,慌慌亂亂地坐下來開機,丁華一屁股坐到他腿上,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魯國民更難堪了,抓著鼠標胡亂劃拉起來。
丁華小聲說,我也演不下去了,打住吧。她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就風擺楊柳地走去,走到韓秀青臉前,笑道,老板娘,國民在這兒打工,您可得多關照啊!韓秀青使勁地笑著,使勁地點頭。
柜臺那里只剩韓秀青時,魯國民走過去,秀青,這回相信了吧?韓秀青含淚道,信了,信了,國民,俺真為你高興!從此韓秀青的眉額舒展開來,身心迅速復原,該說說該笑笑了,魯國民也卸掉了心病,再次沉入幸福的河流中。只是丁華這邊,對秀青格外關注起來,動不動就提到她,問韓秀青是不是還那樣關心他,跟他說過話沒有,都說了些什么。丁華是口無遮攔的,她說她犯了小心眼,通俗說就是吃醋了,秀青女士不是她的對手,但她畢竟年輕咧,再說男人吃鍋里看鍋外是通病,她不得不防。
丁華還拾腿就往綠森林跑,明告訴說這是突擊大檢查,看老公是否真的那么誠實。她有意識地跟網吧里的人接觸,不多久就跟他們一一混熟了,她跟魯國民的關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她甚至答應了老板林森的請求,去給綠森林歌舞隊上課。林森是個精明的商人,對企業形象的宣傳推銷十分看重,定期不定期地找題目挖題目造題目,請各路記者拍片寫文章,再就是成立了一支業余歌舞隊,逢年過節的時候,就高舉著綠森林的宣傳牌,一條街一條街地表演,耍獅子,舞龍燈,扭秧歌,把企業形象普及到了各家各戶。林森對丁華說,演出隊人員本來就是業余的,又缺乏業內人士指導,水平就更差強人意了,所以懇請丁老師擠時間給上上課。
丁華當場就應下來,樂呵呵地說,林總,國民在您手里吃飯呢,我哪敢不遵命呵!私下里她對魯國民說,傻大個,你猜林森開給我多少錢?魯國民說多少?丁華說,一周兩節課,一課兩小時,一小時一千元!不過本夫人可不是奔錢去的,是為給老公做臉去的,你可別沒有數啊。魯國民說有數有數,我現在就表示感謝!就把丁華攬進懷里,緊緊地擁抱起來。
就在這事后的第二天早上,魯國軍魯國寶跑進綠森林把魯國民拽出去,急赤白臉地說魯國榮不見了。魯國榮去找三賴子要工錢,要到第三回上,三賴子說今兒就準備好了,讓他中午頭過去拿,魯國榮激動得蹦了好幾個高兒,說這錢拿回后一半匯家里去,一半借給魯國民,高高興興地去了,一去再沒回來。其實國榮走失已經三天,國軍國寶怕國民知道了影響戀愛,就沒有說。三天里他們一天三時去找三賴子,三賴子說工錢一分不少地給魯國榮了,證人一堆,其余就跟他無干了。城里的大單位小單位問遍了,沒見影,現在沒別的辦法了,只得讓魯國民出馬了,請魯國梁韓秀青丁華他們幫忙。
魯國民腦子里嗡嗡響,回屋就跟韓秀青講了,韓秀青也急起來,立馬打電話讓林森想辦法。魯國民推出自行車往環保局騎去。污染科里找到魯國梁,魯國梁聽完倒吸一口涼氣,說是魯國榮兇多吉少了,這事他會啟動關系網細細查找的,現在先報警,公安局里他熟人更稠,摸起電話就報出去了。魯國民借著電話找到丁華,把魯國榮失蹤的事說給她,請她托關系尋找。丁華說知道了。魯國民又說這幾天他得四處找人,不能過去了。丁華說知道了。
魯國民走出環保局就開始尋找起來,他知道魯國梁可能說得對,國榮他已經兇多吉少,這么樣查找有如大海撈針,但他只有這么個笨辦法,就像那天晚上國榮他們尋找他那樣,騎著車子滿城里轉圈。國軍國寶也剩下這個笨辦法了,騎著車子來回地轉。三個人碰一堆時國軍做了分工,一人兩條街,半小時汽車站碰一回頭。他們轉到下午,不見國榮的蹤跡。魯國民去環保局問信,魯國梁搖頭,打電話問丁華,丁華說沒有回音。
魯國民回到綠森林,韓秀青給他使個眼色,走到門外邊去。魯國民心下忐忑,隨著跑出門去,秀青,國榮的事有信了吧?韓秀青說沒有,頓一頓,又道,國民,你得給丁華說說,別讓她去總部那里上課了。魯國民心一沉,出什么事啦?韓秀青說,沒有,我只是想給你提個醒,總部保安隊里有黑社會的人,他們什么事也做得出,光連鎖店里的姑娘就糟蹋了好多。
魯國民松口氣,沒事,丁華是市里人,沒事。韓秀青說,還有,林森的一個副總喜好女人,一有空就琢磨這事,聽說入眼的女人都逃不出手心去。魯國民說,他就是琢磨上天去,也琢磨不住丁華的,你就放寬心吧!好了,我得找國榮去了,林森那邊你再催催,請他把關系都調動起來。
十二
魯國榮失蹤后的第八天早上,魯國軍把電話打進綠森林,讓魯國民趕緊去工地找他。電話是韓秀青接的,她剛上班沒多會兒。
魯國民一聽國軍來了電話,跑步出門,打了輛的士往行政大廈工地飛奔。魯國軍輕易不打電話,哥兒們都沒手機,公用電話得花錢,公司電話得看別人臉色,丟人又掉價,所以寧愿騎車跑十里二十里,也不考慮電話的事。今兒國軍一定火上屋了,是不是國榮找到了呢?魯國民搖了搖頭。國榮回來國軍會直接說出來,以便讓魯國民的心盡快落下。難道國軍得到的是不好的消息?魯國民的眼睛立時泛起黑光,不敢往下想了,嘴里喃喃地禱告起來:是國榮回來了是國榮回來了,一準是我們的國榮回來了!
的士跑進工地,魯國民兔子樣奔進樓框子,掀開廁所屋的草簾子,屋子里只有魯國軍一個人,他坐在床鋪上,雙手緊緊地抱著臉,身子一抽一抽地分明在哭。魯國民的腦子里打起了雷,國軍,出什么事了?
魯國軍撲他身上嗚嗚大哭,身子劇烈地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魯國民知道天塌地陷了,國榮他八成不在了,要不國軍他不會這樣熊,國軍從未這樣熊過,四個人里他是最咬牙的,最瞧不起的就是流淚的男人。魯國民也哭起來,國軍,你說話呀,開口呀,你想把我急死呵!
魯國軍終于說出來了,國民,我要死了,我快要難受死了!國榮去了,國寶也去了,廁所屋就閃下我一個人了!我難受死了!
原來這回出事的是魯國寶。這幾天國寶的心思在國榮身上,焦得要死,媳婦偏偏找下個窩兒,把國寶硬拉了去,親熱后國寶起身要走,媳婦不樂意地道,你這個人,自己連半間房都租不起,對別人的事卻這么上緊!本來這話也不過火,以前也沒少說過,壞就壞在國寶正煩著,沾點兒火星就爆炸,他一個耳光扇到媳婦臉上,吼叫道,從今后,別再提房子的事,掙幾個錢就跟我回魯家莊去!媳婦哭號著說,你要回家,我就不跟你這個窩囊廢過了,咱們離婚!魯國寶說,我打斷你的腿!媳婦把腿伸到他跟前,你打吧,我盡你打,今兒你不把它打斷,就不是個男人!魯國寶一拳打了上去,幾下后又改成巴掌,分量也輕了,速度卻猛烈起來,一下比一下快。媳婦是第一次挨打,頓時哭成了軟泥,忽然又硬起來,跳下床就跑走了。魯國寶當時就后悔了,在街上找了一會兒國榮,轉頭奔了媳婦打工的廠子去,媳婦沒回,第二天早上又去,還是沒回。魯國寶慌了,給媳婦娘家去電話,給魯家莊去電話,放下電話又去找熟人,媳婦音信杳無。弟兄們進城闖蕩,掙錢是為娶媳婦,成家立業,魯國寶就辭了工地活計,四處尋找媳婦去了。
魯國軍說,他找魯國民過來不是為國榮的事,也不是為國寶的事,他是想告訴魯國民他不在這里干了,以后別到廁所屋來找了。起先他想回魯家莊去,家里再難也是家,沒錢就沒錢,光棍就光棍吧,可是想想國榮的爹娘,國寶的爹娘,遇見他就會想起自己的孩子,又把回家的念頭斷了。
魯國民說,國軍,你先在這里干著,我回頭跟秀青說說,看能不能進綠森林。其實這話他早就跟韓秀青說過了,韓秀青也點了頭,他怕事情辦不成,就沒有跟他們說。魯國軍說,那就快點,這個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操他老祖宗的,看到國榮國寶的鋪蓋我就想哭。
魯國民拉魯國軍去飯館里吃了飯,然后就回綠森林請求韓秀青,這幾天就把魯國軍給安排了。韓秀青晚上回家,把這事扎實地說給林森,林森答應盡快設法,綠森林不行就另找個地方,反正問題不大。
魯國民放下心來,世界似乎平靜下來了,照常二十四小時值班,飯來了就吃飯,瞌睡了就倒上床去。只是不敢想事情,一想就想到了魯國軍幾個,就騎上車子竄出去,去工地安慰魯國軍,去大街小巷胡亂轉,夢想一抬眼就發現了魯國榮,一拐彎就看到了魯國寶。跟丁華的見面又頻繁起來,只是比較短暫,元旦匯演就在眼前,丁華那里忙上了,見面只能在她的辦公室里,在排練大廳里,坐一會兒,擁抱一下就得離開。
這天早上,韓秀青一上班就不管不顧地走到魯國民跟前,啞聲說,國民,咱們出去走走。魯國民的心跳起來,韓秀青的聲音不對,臉色也不對,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他七上八下地跟著她走出去,正要討問,韓秀青先開口了,一開口就帶出了哭音,國民,林森定準跟丁華好上了,昨晚他要求離婚,不離不中!魯國民如五雷轟頂,你說什么?林森要離婚有可能,我早就看出他挺陰的,因是你丈夫我沒有說,可你不能怪罪丁華!
韓秀青說,怪罪不怪罪,你去問一下就曉得了!反正我感覺是這樣,沒有丁華林森不會離婚!昨晚林森跟我說,青青,冷眼一看你是好看,可處長了就覺得多了點什么,少了點什么,多了的一點是俗,是土;少了的是氣質,是韻味,對不起,我實在沒法跟你過下去了。你說,這還不是跟丁華比對出來的?還有,丁華在總部教歌舞,我看過幾回,她跟林森說話的口氣,眉兒眼兒,越看越不對勁,一次我偷看他倆跳舞,臉跟臉幾乎貼到了一起。那天我提醒你,別讓丁華去總部了,也是擔心她跟林森近乎起來,你不聽!
魯國民跨開大步猛跑起來,跑到街口才發現錯了,離文化局大樓越跑越遠了,他便掉頭往回跑,一氣跑到文化館排練大廳。側耳聽聽,里邊沒動靜,推推門,門是鎖著的。他轉頭去辦公室問,說可能在下邊輔導節目,具體在哪里不知道。他跑出大院,去一邊的報刊亭打電話,一打就通了。丁華問什么事。魯國民說想見她。丁華說她眼下正忙,晚上吧,晚上回家吃飯。
魯國民拖拉著腿回到綠森林,韓秀青不在,大約去總部那里找林森去了。魯國民走進玻璃屋,癡癡呆呆地坐下來,一時茫然無措。丁華果真移情別戀了嗎?不大可能。魯國榮出事以后,他們倆見面的次數是少了,但每次相見,無論多短暫多倉促,總是抓緊親熱。但再往細里想往深里想,有些事情也值得深思。這一階段,丁華沒有邀請他去家里,起先是他沒空兒,后來是她沒空兒了,再怎么忙,回家睡覺的時間總該有吧?還有就是這期間短暫的見面,丁華的話音似乎不那么柔了,不那么快言快語忘乎所以了,擁抱親吻時,似乎也是他主動,她配合,他停住她隨時終止。
中午時分,銀臺小姐喊魯國民有人找。魯國民走出玻璃屋,一看是老爹站那里,身上一層土,臉上一層土,灰白的頭發上一層土,一看就知道是騎自行車來的。他把老爹領進玻璃屋,老爹興沖沖地道,你這個熊孩子,怎么不回家拿錢,打個電話也中啊!魯國民說,爹,你張口就是錢,我說過缺錢了嗎?老爹道,你不缺錢?看看你干的這活計,你不缺錢?多會干上正式工作了,那才是真不缺錢了!魯國民說,爹,以后別為我操心了,工作我有辦法。老爹說,有個屁辦法,你是看爹弄不到錢罷啦!民兒呀,這遭咱爺們不用愁了,爹弄到大錢了!說著從里衣口袋里摸出老厚一沓百元鈔票,啪地拍在床上,民兒,爹這遭可沒胡吹吧?快點拿上打點去吧!
魯國民說,爹,你哪來這么多錢?老爹興奮得抓耳撓腮,爹是老糊涂了,只知道愁,愁,愁,沒想到大錢就在咱腳底下,幾天前才忽地發現了,咱們的四間屋子不就是大錢嗎?俺跟你娘兩個老疙瘩,驢棚馬棚也能住,就把屋子院子賣了,去菜園里搭了一間小屋,只花了三百塊!
魯國民強忍著才沒有哭出來,他領老爹去飯館吃了水餃,爹執意回家,說娘住在菜園里還沒習慣,他得回去陪著她。魯國民掛念著去丁華家的事,也沒有強留,就眼望著七十二歲的老爹騎上自行車去了。
這晚魯國民沒去丁華家。半下午時丁華來了電話,說她要出差,下周才能回來。頓了下,魯國民說,是不是因為想說的話還沒有想好?丁華沒出聲。魯國民說,你是擔心我承受不住,所以就拖到現在,敷衍到現在,對嗎?丁華沒出聲。魯國民說,你終于找到財色相兼的愛人了,我很高興。丁華沒出聲。魯國民說,我不怪你,真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魯國民把電話扣上了,往門外走去。他要去找魯國軍,把他的錢還給他,另外還要告訴他,他要跟他一起干。這時魯國民還不曉得,魯國軍不在行政大廈工地了,昨晚他搶劫利群超市,被當場抓獲。
魯國民轉頭奔進環保局,污染科里找到魯國梁。魯國梁連連搖頭,說這事他早已知曉,刑警隊以為他跟魯國軍有關系,在第一時間里告訴了他。停了停又說,其實,魯國軍連個從犯也算不上,因主犯托了人,審問時國軍被牽著鼻子問成了主犯,二三十年怕是出不來了。
魯國民說,國梁,國軍有錢!
魯國梁說,他有錢?
魯國民說對,他有錢。
魯國民把衣袋里的錢掏出來擱魯國梁臉前。
魯國梁的眼睛亮了一下,接著便黯淡了,說,國民,這點錢,擱魯國軍手里是巨款了,擱這件事情上,恐怕作用不大。
魯國民給魯國梁跪下了。魯國民想也沒想,膝蓋一軟,就給魯國梁跪下了。接著淚水涌出了眼睛,悲聲道,國梁,我的好兄弟,上數十代二十代,咱們是一個祖宗,我求你救救國軍……
魯國梁愣了,好大一會才把魯國民扶起,許久說不出話。
當天下午,魯國軍無罪釋放。魯國民的錢沒有花光,魯國梁又找給他三千塊。魯國民魯國軍從看守所出來,直接坐上了回魯家莊的汽車。魯國軍老爹老爺爺地罵著說,這輩子他不會再進城來了。魯國民還沒有想好,回魯家莊做農民,還是遵從爹娘的意愿,想辦法重返城市,他得好好想一想。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