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王莊人僅有的一點文化生活就是去李莊看電影。李莊與我們王莊相隔一條溝,我們在溝東,他們在溝西,若論條件,我們王莊要比他們李莊好,至少機井比他們多,光棍比他們少,可誰能想到,就他們這樣的破村子竟然攤上了好事——縣上獎了他們一臺上海產8.75mm黑白電影機。那臺電影機可能是縣放映隊替下的,破得快進歷史博物館了,可李莊人卻像得了定海神針,一下子清高起來,正眼都不瞧我們一下。這就嚴重傷了我們王莊人的自尊,我們每次去李莊看電影,看著他們那牛逼烘烘的神氣樣兒,真恨不得對他們李莊所有的生物施暴,包括每一只螞蟻。最讓人氣憤的是,有一次李莊竟然把放映場地改在了小學校,還在校門口設了臨時售票處,向包括我們王莊人在內的所有外村人賣票,一張二角五分錢。這不是明擺著欺侮人嗎?是可忍,孰不可忍,王莊人心中憋了許久的怒氣火山一樣爆發了,結果是李莊小學的大門被砸了個稀巴爛,而我們王莊的五條漢子也被關進了派出所,一時轟動全縣。
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有一天,我們王莊也要放電影了。這個消息駕著巨大的羽翼,在王莊的上空盤旋著,讓我們每一個人仿佛看到了天使衣裙上的飄帶,剎那間,王莊成了歡樂的海洋,沸騰的海洋。沒等天黑,王莊的人們就攜兒帶女,呼親喚友,從四面八方匯聚到大隊門前的場地上。幕布早掛起來了,扯在兩棵楊樹中間,其中的一根樹桿上掛著喇叭。一直等到天黑下來的時候,我爹才陪著兩個陌生人進了場子,一個戴著眼鏡,四十來歲;另一個滿臉青春痘,二十出頭的樣子。他們好像剛剛吃過飯,嘴巴油乎乎的,肯定還喝了點酒,老遠就能聞到他們身上二鍋頭的味道。我爹撥開擋在面前的人們,不停地說,讓開一點,都讓開一點,我們進不去你們能看成電影?那個滿臉疙瘩的后生走到場地中間那張桌子前,將機器架好,就開始調鏡頭。片門里射出的那道雪白的光柱忽而插到天上,忽而落到地下,忽而射到幕布一邊,往復了幾次,銀幕的亮度才調勻了。之后就開始掛片子,他動作慢騰騰的,好像在有意考驗我們的耐心,看看王莊人一著急會不會猛然撲上去掐死他。當我們的耐心快要崩潰的時候,加演——正式開演前新聞簡報的放映——開始了。那道光柱像一個長長的喇叭筒,洞穿了夜幕,成群的小蟲子在這光柱里飛舞,當然還纏繞著男人們嘴里噴出的煙霧。
可是加演之后,我爹卻拿起話筒,咳嗽了兩聲,沒完沒了地講起來。我爹是支書,他要講話誰也沒辦法,對了,他整整講了半個小時。若換在別的場合,早有人跺腳打口哨學狼嚎了,可那天晚上大家卻出奇地文雅,一個個抻著脖子支愣著耳朵聽,還不時地用左手拍打著右手,或者用右手拍打著左手,報以持久熱烈的掌聲。我爹的講話就連我這個當兒子的也不敢恭維,他是個大老粗,偏偏又愛賣弄幾句文詞,這就讓他的發言成了老婆娘的裹腳。他一會兒當前國內國際的大好形勢,一會兒夏鋤夏澆不可放松,繞了九九八十一個彎才觸到問題的核心。我爹說,吃水不忘挖井那人,大家想一想,我們為啥能看上電影?就是因為來了個工作隊,來了個許同志!許同志好啊,他給我們王莊辦了件大好事,大實事。從此以后,我們王莊人去李莊看電影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受李莊人窩囊氣的時代結束了。我們想看幾場看幾場,想放啥片放啥片!我爹講到這里時,全場一片歡騰,掌聲如雷,我們王莊人一個個把手掌都拍疼了,因為我們都知道有一部分李莊人也在場。
那天晚上放的是《黑三角》。你看過這部反特片嗎?不知你過癮了沒有,反正我是給鎮住了。當偵察英雄石巖終于查清那個長得很好看的于秋蘭是個無辜的受害者,而賣冰棍的于黃氏才是埋藏很深、陰險、狡猾的特務時,我差點歡呼起來。你能想到嗎,柱子這個大男人竟也像我一樣激動得熱淚盈眶,渾身亂抖。其實前幾天,我們就在李莊蹭著看過這部片子了,可我總覺得我們王莊的《黑三角》要比他們李莊的《黑三角》好。李莊那個破電影機啊,不是錯格,就是跳片,他們牛逼什么呀?現在我們王莊也放電影了,他們李莊人還不得孫子似地立在場邊看?
好像沒怎么看,電影就放完了。我們真希望再放個片子啊,幾乎每一個人都還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可是,電影機那邊的照明燈亮了。我們看到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小伙子在收拾東西,只好也站起來,磨磨蹭蹭地向場子外走。柱子走在我身邊,他好像還沉浸在電影里,邊走邊對我說,好險啊,“110機密” 差一點讓郎井田拿走了。我說,是啊,他可是于黃氏的主子,那個貓頭鷹也真狡猾,怎么也不把銅蛤蟆交給他。柱子說,郎井田沒有接頭信物啊,其實那些狗特務都挺狡猾的,要不是他們兩個狗咬狗,石巖說不準就拿不到銅蛤蟆了。我說,狐貍再狡猾也逃不出獵人的手心,這是我們語文老師說的,拿不到還演什么?柱子嘿嘿笑了笑,打了個哈欠說,也不知明天演啥,你爹知道不?再放個反特片就好了。我說,這得問許同志,他讓演啥就演啥了,我爹哪做得了這個主?柱子說,你爹是支書,他去說說,許同志還會不聽?
我說,那就讓我爹試試吧。
許同志中等個子,戴一副黑框眼鏡,穿一身藍的卡中山裝,衣袋插著兩支包尖鋼筆,文文氣氣的,一看就是個文化人。很快我們就知道,許同志在文化局工作,好像還是個大科長,電影隊就歸他管。許同志剛來我們王莊時,我爹還不摸他的脾性,一口一個許科長地叫。許同志好像很不好意思,擺擺手說,不要這么叫我,我來這里不是當官的,是工作的,能把王莊的社會主義教育搞好我就心滿意足了。組織上安排我在這里工作三年,以后我就和大家同吃同住同勞動了,你們就叫我許同志好了。我爹笨頭笨腦地說,這樣稱呼行嗎?許同志又一笑,有什么不行的?官僚主義衙門作風那一套再不能要了。這以后我爹就叫他許同志,我們王莊人也跟著叫他許同志了。許同志好像也樂意人們這么叫他,總是點點頭,跟問他的每個人握握手。于是我們都知道許同志沒架子,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是個信得過的好干部。有他在,我們王莊的社會主義教育工作何愁搞不好?
最初一些日子,許同志一天三頓吃派飯,今天王二家,明天李四家,看起來也很高興。許同志在誰家吃過飯,總要留下一點錢,三角或五角,不管那家人怎么推辭,他都會強調這是工作紀律,不留下不行,然后就滿面春風地走出來了??捎幸惶熘形?,許同志從趙二娃家出來時,卻眉頭緊鎖,滿臉凝重之色,好像遇上了什么不開心的事。不久,我們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那天中午許同志去吃飯時,趙二娃的婆娘因為男人出村拉化肥還沒有回來,加上還有個吃奶的孩子,就有點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以致于孩子把屎拉在了炕頭上也不知曉。許同志走進院中時,婆娘這才發現有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亟待解決,可是這時候打掃戰場已經來不及了。不解決吧,肯定會倒了許同志的胃口,讓趙二娃知道了還不得把她打死?也是急中生智,婆娘順手抓起一個大銅盆扣在了上面。收拾完后,許同志剛好也進了家門,婆娘松口氣,笑語相迎,將他請到了炕上。這頓飯吃得很愉快,許同志用手帕抹抹嘴,本來就要出門,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趙二娃回來了。許同志重又坐下來,微笑著問起了生產上的一些問題。趙二娃覺得許同志雖是縣上下來的干部,但一點架子都沒有,就很感動,不停地問他吃好了沒有。許同志說,吃好了吃好了。趙二娃忽然發現了炕上扣著的銅盆,就責備婆娘,怎么還扣著個菜不端上去?婆娘變了臉色,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才好。趙二娃瞪了婆娘一眼,說,快端上去,讓許同志嘗一嘗。婆娘只是看著他,并不動彈。趙二娃便伸手揭開了盆子,立刻有一種怪異的氣味撲面而來。許同志看到這一幕,胃口就翻騰起來,“嘩”地吐了一地。
后來,許同志再下戶家吃派飯,就覺得胃口不舒服,想吐。我爹怕許同志把身體搞垮,就勸他不要再吃派飯了。許同志搖搖頭說,這怎么能行,吃派飯是工作紀律。我爹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這樣撐下去還怎么工作?上邊要問起這件事,我替你擔著,你放心好了。許同志想了半天,說,老王,太謝謝你了,那就這樣吧。我爹見許同志同意了,就讓人在大隊后院收拾出兩間房子,改造成了伙房。一開始,我爹讓栓鎖家的給許同志做飯,說你別看栓鎖家的長得像個男同志,可她心細著哩,在公社食堂當過炊事員,伺候過張書記李主任。許同志說好好,可吃了幾天,他就什么也不說了。不管栓鎖家的怎么變著法子在菜案上搞創新,他的眉頭始終緊鎖著,好像解放全人類的重任都壓在了他一個人的肩頭。我們每天放學的時候,常看見許同志一臉凝重地走向供銷社的門市部,出來時懷里便揣著一堆掛面餅干。栓鎖家的就很內疚,那張倭瓜臉越發難看了,有一天終于沉不住氣了,當著我爹的面哭了一通,就再也不去伙房做飯了。我爹沒辦法,又讓來米家的去了,讓她多變個花樣,爭取做出可口的飯菜,讓許同志滿意,讓王莊群眾放心。可是,我們發現許同志臉色更加凝重了,每到吃飯時,他就離開大隊院在村子里四處轉悠,好像一進了伙房,就會被拖到案板上剁成肉醬。這樣沒幾天,來米家的就挺不住了,抹了一把淚,也離開了伙房。于是,許同志的吃飯問題成了我們王莊人最掛心的事,他樂不起來,誰也樂不起來,擔心他突然卷鋪蓋走人,那我們就看不上電影了。
趙秀芹就是在這個關鍵時刻走進大隊后院的,可以說是受命于危難之際。但是,我們王莊人都替她捏了把汗,認為我爹此舉很不明智。你知道嗎,趙秀芹就是跟我討論電影細節的柱子的老婆。說實話,我也替我爹捏了一把汗,他怎么想到把趙秀芹推上這么重要的崗位?那是給誰做飯呀,是給把電影帶到我們王莊的許同志!誰都知道她手藝不怎么樣,伺候一個柱子她都有點勉強,伺候許同志她稱職嗎?然而,許同志臉上綻開的笑容卻告訴我們:趙秀芹是稱職的,合格的,當之無愧的。這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許同志究竟怎么了?難道他吃飯的檔次和柱子一個樣?那些日子,整個王莊都在議論這件事。我們語文老師對另一個老師說,許同志怎么會不滿意呢,趙秀芹那可是“秀色可餐”啊。這話正好讓我給聽到了,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這個新奇的詞匯,我一點都不懂它什么意思,問一下語文老師吧,又怕被他臭罵一頓。那天給他打掃宿舍時,我終于得了個機會,我偷偷翻開他書架上那本厚厚的詞典,結果是那個詞條火焰似地在我視野里燃燒起來。語文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在“秀色可餐”四個字下邊重重地畫了條紅線,看起來非常醒目。詞典這樣解釋:秀色可餐,指女子容貌非常美好,讓人忘掉饑餓。趙秀芹是我們村的大美人沒錯,可她竟能讓人忘掉饑餓,這我就不明白了。
有一天中午放學后,我肚子餓得嘰哩咕嚕叫,忽然靈機一動,怎么不去看看趙秀芹呢?說不定她還真能讓我忘掉饑餓。我走進大隊后院,立在伙房門口,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目不轉睛地望著趙秀芹。趙秀芹一開始沒在意,以為我是來玩的,見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忽然憋不住笑了。小三你這是怎么了?不回家吃飯老盯著我干啥?我沒做聲,繼續鍥而不舍地看著她,等待著那種“可餐”的感覺突然降臨。
趙秀芹又笑了,小三你究竟怎么了?
趙秀芹說的是普通話,聲音很好聽,就像話匣子里的播音員。她不是我們本地人,聽說老家是東北的,幾年前跟著她娘一路討飯到了我們王莊,沒待多久,她娘就暴病而亡。趙秀芹哭得死去活來的,也沒個主意,柱子老實,幫著找了塊地把她娘埋了,又把她留在家里住下。沒多久,趙秀芹就嫁給了柱子,二人過起了日子。我們王莊人這才發現趙秀芹原來竟是個大美人,不少年輕人后悔當時沒有英雄救美,讓柱子攤上了好事。
我說,聽說多看你一眼能忘掉饑餓,真有這事嗎?
趙秀芹忽然彎下腰又笑了起來。
我說,你笑什么?這有什么可笑的。
趙秀芹說,小三你腦瓜里凈裝了些怪念頭。
我看了半天,肚子還是餓得咕咕叫,這讓我覺得我們語文老師在騙人,詞典也在騙人。什么秀色可餐呀,完全是胡說八道,信口開河!不過,我也不是什么收獲都沒有,至少我認為趙秀芹名列我們王莊五朵金花之首當之無愧。你看她,白里透紅的臉,水靈靈的大眼睛,飽滿紅潤的嘴唇,如果不是胸脯略顯夸張之外,那就好得無可挑剔了,可以印成年畫大批發行了。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我發現她要比《小花》里的何翠姑好看得多!《小花》這部電影你看過嗎?對了,就是“妹妹找哥淚花流”那個片子。《小花》在我們王莊放過后,村里的后生幾乎都發瘋了,走哪里都是“妹妹找哥淚花流”。那個片子有兩大美人,何翠姑和小花,我們王莊的年輕人都被她們搞得神魂顛倒。他們在街頭因為她倆誰更漂亮一些發生過激烈的爭吵,甚至打過架,可是現在看來,我覺得他們一點都不值。何翠姑和趙小花都不如趙秀芹漂亮。假如趙秀芹去拍電影,我敢打保票,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成為一個大明星!
我正要把這個偉大的發現告訴趙秀芹時,許同志走進了大隊后院,他準時來吃飯了。趙秀芹看了我一眼,說小三快回去吃飯吧,別讓你爹等急了。許同志瞥了我一眼,問趙秀芹,這是誰家的孩子,跑這里干什么?趙秀芹笑笑,說,這是王支書家的小三,今天他也不知怎么啦,怪怪的,盯著我看個沒完。許同志又瞥了我一眼,忽然笑出聲來,這不怪他,誰讓你長得好看呢?
趙秀芹臉就紅了,看你說的,小三懂什么呀。
許同志又一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你聽許同志這話,要多酸有多酸,他也說得出口!可他就這么說了,而且當著我的面,他以為我什么都不懂?哼,他也太小瞧人了,我知道他這是向趙秀芹獻殷勤。他說話時,目光始終停留在趙秀芹的胸脯上,這讓我覺得他很流氓。趙秀芹邊說話邊端菜,桌子上就多了一盤炒雞蛋,一盤炒肉片,一盤大燴菜。我看了一眼,強忍著才沒讓涎水流下來??稍S同志看都不看飯桌一眼,目光依然停留在趙秀芹身上,我想,他一定覺得趙秀芹“秀色可餐”,忘掉饑餓了。
許同志忽然把目光轉向我,你看夠了沒有?看夠就回去吧,你還沒長大呢。
趙秀芹便格格格地笑。
你別笑我,這么跟你說吧,那時候我除了不喜歡念書,別的什么事都感興趣。用我們語文老師的話說,小三這孩子腦子不錯,就是心思用錯了地方。這話是他對我爹講的,他這么做顯然是為了討好我爹。他對我爹說,這個問題應該引起您的高度重視了。我爹謝過語文老師,把他送出門,就解下皮帶教訓我了,還問我以后還操閑心不?我當然說不啦,我的嘴頭再硬也硬不過他的皮帶。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聲淚俱下地向他保證,日后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但是雨過地皮干,用不了幾天我的老毛病就又犯了。我們語文老師對我這個“問題學生”頭疼不已,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是不是因為你爹當了個支書,就不好好學習了?你想過沒有,他下了臺,你怎么辦?我說,他下了臺我上,當個支書有什么難的?語文老師的嘴便張成了“O”型,使勁地搖搖頭,再搖搖頭。
自從發現許同志在有意討好趙秀芹之后,我就開始關注他們了。我總覺得許同志有點不對勁,他可是縣里下來的干部,他為什么要討好趙秀芹?這個問題我想了好久,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他一定有求于趙秀芹。這就像我討好我爹,是為了少挨幾下皮帶,也像我們王莊人討好他許同志,是為了多看幾場電影。那么許同志究竟有什么目的?這個問題真把我難住了。
有一天黃昏,電影還沒開演,我忽然又想到了許同志,就走進了大隊后院??梢愿氵@么說,看大門的三成老漢對我十分友好,總是笑瞇瞇地瞅著我進來,又笑瞇瞇地看著我出去。別的孩子就不行了,想進去那就得受些皮肉之苦,三成老漢會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很不客氣地把他們掃地出門。這讓我內心里常常升起一種優越感,盼望著我爹官當得再大一些,他要是當了公社書記,那我就可以在公社大院自由出入??晌业鶇s很不爭氣,蛋大個王莊就把他搞得焦頭爛額,他常常唉聲嘆氣地對我媽說,這個破支書啥時才能當到頭?你聽聽,這就是我爹的出息!
我一進了里面就后悔了。
我發現了許同志的機密!我一直想發現什么,可真正發現了心里又非常難過。你知道嗎,那天我看到許同志和趙秀芹親嘴了,他們親得太投入了,連有人進來也沒感覺到。我還沒有走進伙房,就從窗口看到他們抱在一起,像被膠粘住了。許同志背對著窗口,雙臂把趙秀芹裹了個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我只看到趙秀芹身體的一部分,或者說她身體的大部分都被許同志包圍了。看到這個鏡頭,我本該激流勇退,可我沒走,還向前移動了幾步,這樣就發現了更多的機密。我看到許同志如饑似渴地啃著趙秀芹的嘴唇,啃著我們王莊最漂亮的女人。那雙嘴唇本來是屬于柱子的,可許同志卻無所顧忌地享受著它們,這讓我為柱子傷心。
我真想大喝一聲,住嘴!
可是我沒有,我呆呆地看了許久,便偷偷地溜出來了。三成老漢笑瞇瞇地問我,玩好了?我忽然罵了他一句,你個老狗!三成老漢便瓷在那里,老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這時候天黑到底了,我向大隊院門前的場地走去。
那里早坐了黑壓壓一片人了。
放電影的那個小年青在對著幕布試鏡頭,他身旁有個人也跟著忙乎,是柱子。我知道他很早就夾著個小凳子來了,他把小凳子放在場子前邊,叮囑一個小孩子照看著,就跑到電影機前忙乎了。他幫著那個小年青拉電線,掛幕布,抬箱子,滿臉傻乎乎的笑。
真是個泥頭!
沒錯,我們王莊人把老婆讓人偷了的男人叫“泥頭”。
我盯著柱子,真想沖上去照著他的屁股猛踢一腳,讓他去管管自己的媳婦。我心里想,柱子呀柱子,那么個秀色可餐的女人你不好好管著,還看你媽個逼的啥電影?人家放電影你忙什么,啊,你不是泥頭是什么?可是,柱子并不曉得我的心理活動,還是那么無可救藥地跟著忙乎。后來電影開演了,他才縮著個腦袋擠進了場子,跟我們這些小屁孩坐在一起看。他一邊看電影,一邊不停地抽那種七分錢一包的“勤儉”煙,像一支大煙囪在吞云吐霧,嗆得我們直咳嗽,真恨不得抓一塊臭泥巴堵住他的嘴。后來他也咳起來,可能是煙抽得太多了吧。我以為他的嘴這下該閑著了,可是,他卻從衣袋里掏出一把炒得香噴噴的大黃豆,扔到嘴里慢慢地嚼,饞得我直流口水。
我捅了他一下,伸出手說,給我一把。
柱子看都沒看我一眼,兩只綠豆似的小眼睛還瞅著幕布呢。
你瞧瞧他這德性,這樣的人不當泥頭誰當?
正好不知誰往我腳下扔了個煙頭,一閃一閃,還絲絲縷縷冒著煙氣呢。我看了柱子一眼,揀起了那個煙頭,偷偷地塞到他衣領里去了。然后,暗暗笑著看我的電影。你瞧他,竟然毫無所覺,直到烤焦的破布味彌漫了全場,他才炮仗似地彈起來,爹呀媽呀地日操開來。日罵過后,他又目不轉睛地盯著幕布。
這個泥頭啊,唉,我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絕對想不到,有一個人比我還生柱子的氣。假如說我只想照著柱子的屁股猛踢一腳,往他衣領里塞個煙頭,那這個人就想把柱子翻個四腳朝天,一根繩子綁了,一塊一塊地割他的肉,剁成肉餡包餃子,或者干脆往他身上澆一桶氣油,讓他粉身碎骨體無完膚了。
這個人叫張生。
“張生”這個名字聽起來怪怪的,我們語文老師說,古戲里有個人也叫張生。后來我知道那出戲叫《西廂記》,那個爬墻頭與崔鶯鶯約會的家伙就是風流才子張生??晌乙恢辈幻靼祝覀兺跚f的張生為啥也叫張生,是因為他也是個風流才子嗎?他長得倒算周正,濃眉大眼,鼻梁高挺,面孔白皙,可是他眉不能傳情,目不含秋水,也不會和女人們打情罵俏,這能說風流嗎?說他是才子,也頂多算半個,他只勉強讀完了高中,一不會做詩,二不會寫小說,三不會編對聯,這能叫才子嗎?但我們都知道張生是個不很安分的人,他那顆大腦袋里亂七八糟的想法,像雨后的雜草一樣瘋長,常常令我們瞠目結舌。你知道嗎,張生還自費訂了一份《中國科技報》,這讓我們王莊人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敗家子,好像他家的錢多得沒處放了,只有訂那幾張擦屁股紙了。更讓人要命的是,他還按照報紙教他的辦法,折騰生產隊的玉米田。我爹這個大老粗竟然支持他,劈出二畝地讓他搞試驗,說你放開膽子折騰吧,真要像你說的一畝地能打兩千斤玉米,那就算放了顆衛星。你能想到嗎,我們王莊后來發生的許多事都跟這個張生有關。
張生恨不得把柱子剁成肉餡,我是后來才知道的。在他們之間的友好關系破裂前,我認為張生還是非常關心柱子的,他們畢竟是老同學,從小一塊光屁股玩大的。比如有一天晚上,我們王莊仍在放那部《黑三角》。你別笑,因為我們實在看不到新片子,制片廠也生產不出那么多新片子。我們語文老師說,這就叫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和落后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所以,盡管那個片子快放爛了,我們王莊人仍然熱情不減,可不可以這么說,我們王莊干部群眾的文化需求太旺盛了?我們不放過一個鏡頭,一句臺詞,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個畫面。你看,當那個長著一雙三角眼的于黃氏推著冰棍車出場時,幾乎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你再看,坐在我身旁的柱子,竟然可笑地伸出了手,我真不知道他伸出手想干什么,是要掐死那個女特務嗎?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張生彎著腰挪蹭過來了,盡管彎著腰,他的影子還是勢不可擋地投到了幕布上,于是就有人憤怒地喊叫起來,坐下,坐下!張生只好蹲下來,但他龐大的體積又阻擋了我們的視線,引來了又一陣譴責聲。柱子更是怒不可遏,嚷嚷說,張生你不好好看電影,擠過來干啥?你想找抽?
張生并沒理會柱子的責備,很平靜地說,柱子你跟我出去一下。
柱子眼睛睜得多大,我在看電影,憑啥跟你出去?
張生說,我爹的老病又犯了,借一下你家的藥罐子。
柱子這下沒話說了。我們王莊人都知道他媳婦趙秀芹是個不出磚的窯,婚后一直沒懷孕,連個耗子都懷不上,肚子平坦得像生產隊的大場面。柱子雖然很怕趙秀芹,但在這件事上卻從不妥協,總是隔三差五地領著她去公社衛生院找那個馬眼鏡看病,每次從那里出來,總是大包小包地拎著一大堆草藥。你如果見過柱子門前的藥渣子山,你就會替我們的大草原擔憂,這樣吃下去,我們的草原還有沒有再生的希望?你如果見過柱子家到處擺放的藥罐子,你就會為我們的陶瓷業高興,這樣發展下去,我們的陶瓷業何愁不振興?
柱子說,不能明天嗎?
張生固執地說,不行,我爹現在就等著用。
柱子搖了搖頭,很不情愿地站起來,彎著腰向外面走去。
張生也彎著腰向外面走去,于是影幕上出現了兩個巨大的黑影,抹去了可以看到的一切。
那時候于黃氏的女兒于秋蘭正在彈奏那首后來唱遍大江南北的歌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我敢說我們王莊的很多后生都愛上了這個于秋蘭,她長得那么甜,那么清純,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夢中情人??墒牵瑥埳椭訁s阻擋了他們的視線,不招罵那才叫怪呢。有人還拿起土塊向他倆射去,我聽得張生和柱子不知哪個發出一聲慘叫,隨后就消失了。
從這件事來看,張生根本沒有痛恨柱子的理由,人家柱子放棄看電影去給他爹拿藥罐子,他還會恩將仇報?誰不知道柱子是個電影迷啊,讓他放棄看電影還不如捅他一刀。柱子也就是看重他們的友情,才會忍痛割愛。我們后來才知道,張生問柱子借藥罐只是個幌子,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張生一直跟著柱子走到了他家門口,可他走到那里就停住了,他知道許同志就在柱子家里。那些日子,張生警惕的目光像鬼子的探照燈一樣到處搜索著,只等著許同志自投羅網了??墒?,許同志警惕性也很高,甚至太狡猾了,就像《黑三角》里的于黃氏。然而,許同志日益增長的生理需要卻使他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是我們語文老師后來的評語),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可疑之處。那天晚上,張生發現許同志對于秋蘭沒有一點興趣,無精打采,哈欠連天,跟我爹說了句什么就出了場子。張生很快就發現了許同志的不對勁,《黑三角》里我公安戰士的偵察手段對他是一個潛移默化,他沒有多想就偷偷地跟了上去。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趙秀芹也從場子里出來了。這里面有什么機密呢,一男一女,一前一后,深更半夜,中途退場。張生立刻意識到了什么,他的心像一匹即將奔赴前線的戰馬,發出了嘶鳴。他跟著他們左轉右拐走進了一條小巷,這正是柱子家的巷子,走進巷子后許同志和趙秀芹就挨在一起了。他看到趙秀芹開了門,一閃身進去了,緊接著許同志回過頭瞅了瞅,也溜進去了,那樣子像一只偷食的貓。他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了。他在柱子門前思考了很久,終于下決心揭開這個蓋子了。他要讓柱子知道自己的老婆在偷人,他們是好朋友啊,他不管誰管?他希望柱子能給趙秀芹一點顏色,就像武松對待潘金蓮,宋江對待閻婆惜。當然,他更希望柱子對許同志施加一點暴力,一把將他從被窩里揪出,手執鋼鞭將奴打!
柱子發現張生并沒有跟上來,回過頭來傻乎乎地說,你怎不進?
張生在黑暗里笑了笑,說,你去吧,我就在這里等你。
柱子搖搖頭,進去了。
張生盯著柱子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就去看電影了。
后來張生對我們王莊人說,他當時所以沒有跟進去,是不愿讓柱子太難堪。即便再遲鈍的人,也肯定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的媳婦在偷人。
我不知道張生是不是也戀著那個甜甜的于秋蘭,我想他那天晚上肯定心不在焉,眼睛盯著影幕,心思早飛到了柱子家,飛到了那火熱的戰場。是的,張生在那一刻把柱子家想象成了彈藥紛飛硝煙彌漫的戰場,按照他的推理,柱子將大打出手。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生準備去他的試驗田看看,可后來他卻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大隊院。他知道自己還惦記著許同志的事。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很無聊,許同志又沒偷你老婆,你管這事干么?可一踏進那個門,他就明白他被這件事纏上了,再也走不出來了。
許同志正站在院子里和我爹他們幾個干部說話,每天這個時候他們都要開個碰頭會。許同志也不知在安排什么,一只手像《黑三角》里的洪局長一樣揮舞著,劃出優雅的弧線。我爹他們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像電影里的漢奸一樣卑躬屈膝。張生揉了揉眼窩,又掐了掐大腿,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那是許同志嗎?許同志怎么會站在這里?按照他的想象,許同志現在應該躺在衛生所的病床上,像電影里的傷員一樣,頭部纏著一圈圈血跡斑斑的紗布,只露出一雙痛苦的眼睛。但是,許同志不僅沒有倒下去,身體的各個部件反而膏了油似地空前的靈活。張生納悶了,他有點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立在那里,挖地三尺地望著許同志,不明白這究竟怎么回事。他還繞到許同志身后觀察了一番,綜合分析的結果是,這個人真的安然無恙。
很自然地,張生奇怪的舉動引起了許同志和我爹的注意。許同志不再講話了,看看張生,又看看我爹,好像在問這個人是誰。他這是怎么了,神經沒出故障吧?我爹也不明白張生怎么了,他招了招手,說,你過來一下。張生愣了一愣,走過來了。他臉漲得通紅,吭吭哧哧地說,二爺您有事?我爹在他們兄弟中排行第二,他的輩分在村里很高,我們王莊人不是叫他二爺就是叫他二叔。我想,這可能是沖著他是支書才這么叫的。村里的六十四輩分也很高,連我爹也差他一輩,可人們仍然沒大沒小地叫他六十四,他活到八十歲叫他六十四,活到九十九歲依然叫他六十四。
我爹冷冷一笑,你倒問起我來啦?你鬼鬼祟祟地干啥?
張生說,我,我沒干啥。
我爹又說,這幾天試驗田搞得怎樣了?過幾天縣上的領導要來觀摩了。
張生說,試驗田?誰的試驗田?
我爹真想撲上去踢他一腳,你究竟怎么了?你沒中了魔吧?
張生終于清醒過來,說,不錯,這幾天苗兒長得正旺。
我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搞試驗也不能這樣走火入魔。
張生得了救似地要離開了。
許同志忽然出了聲,你等一等,先別走。
又把目光轉向我爹,問,他是誰,干什么的?
我爹說,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搞科學種田的張生。
許同志盯著張生看了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他一定在想,這個形容猥瑣賊眉鼠眼的人如果也搞科學種田,那么我們王莊科學的春天什么時候才能來呢?即便提前來了,也一定是萬木蕭條,陰風瑟瑟吧?許同志的笑爆發力很強,沖擊力很強,充滿了革命英雄主義的豪邁。你若是在場,一定會被他感染,一定會和我一起,和我們的語文老師一起,情不自禁地、發自內心地、勢不可擋地放聲朗誦我們剛剛學過的那首《我的自白書》:對著死亡我放聲大笑,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這就是我——一個共產黨員的自白,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在許同志的笑聲中,張生的身體像魔鬼的宮殿一樣動搖了,像衰朽的蔣家王朝不堪一擊,他看了許同志一眼,肚子里忽然泛上了一句話,那句話像剛揭開蓋子的新鮮的啤酒泡沫一樣沖向了他的嗓子眼,可他卻閉上了嘴,將它又咽回了肚子。
我爹和許同志看著張生面色慘白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大隊院。
許同志說,這個人沒病吧?
我爹說,能有啥病,搞科學種田就得有這股癡迷勁兒。
許同志搖了搖頭說,我怎么覺得他像是從瘋人院跑出來的?
這些話張生肯定都聽到了,他肚子里那句話又泛了上來,可他終于沒有讓它沖出去。
張生肚子里的那句話是,我操你媽!
縣上的領導下來的前一天,張生發現他那兩塊地給拔了一大片,就像一塊好好的毯子給人剪了幾個窟窿。張生只看了一眼,就頭暈目眩,這可是他幾年的心血呀。他愣愣地立在那里,想,一定要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這可是破壞生產,破壞科研。等他神志稍為恢復了一點時,他看到有個人從地頭那邊站起來了,看來他光顧作案,還沒有來得及逃走。他血往腦門上一涌,嘶啞地喊了一聲,便向那邊奔去。讓他納悶的是,那個該死的家伙看到他漸漸逼近了,竟然沒有半點要逃走的意思,像一棵臨危不懼的樹等待著狂風的到來。他忽然明白過來了,那個人是有意等著他。
張生一時瓷在了那里,他想這里面肯定有什么陰謀,她為什么沒有逃走?他已經看清那個人是個女人了??赡苣阋呀洸鲁鰜硭钦l了,沒錯,她是趙秀芹——我們王莊最漂亮的女人。確認了這一點,張生臉一下白了,他盯著這個秀色可餐的女人,半天說不出話來。趙秀芹手里還攥著一把玉米苗,嘴角掛著輕蔑的笑。
你,你,嫂子你怎能這樣呢?
張生聽得自己的聲音非常虛弱,好像作案的不是趙秀芹,不是柱子的媳婦,而是他自己。
住嘴,誰是你嫂子?你個咸吃蘿卜淡操心的家伙!
趙秀芹說著將手中那把秧苗摔在了他臉上。
張生覺得肚子里詞匯洶涌,正義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可不知為什么,他竟然又一次失語了。他就那樣呆呆地立在那里,看著她揚長而去。她沒有生育過的身段依然那么苗條。
張生在那一刻感到了深深的失望,或者說失落?,F在,他終于相信了,這個女人已經徹底完蛋了,看來不是許同志勾引她,而是她主動投懷送抱呢。
后來,我爹就來了。
我爹走進試驗田時,張生還瓷在那里,還在反思著什么。
我爹不高興地說,明天縣上的領導就要下來了,你還傻站在這里干啥?簡介牌準備好了沒有?
張生眼一下亮了,像一個溺水的人驀地發現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他指著試驗田里扔得亂七八糟的秧苗,說,看看,二爺您看看。
我爹這才發現試驗田遭人破壞了。他蹲下來,揀起一棵秧苗看了看,又揀起一棵看了看,嘴里不停地“唉喲”“唉喲”地叫,像是喝湯時不小心燙傷了嘴巴。
張生說,是趙秀芹干的,她剛剛逃走。
我爹勃然大怒,這個賤逼,好大的膽子!
我爹丟下張生往村中的方向去了??赡苣阋裁靼?,我爹是去興師問罪了。你一定能想象出我爹走進大隊后院的情景,他像一個殺氣騰騰的炸藥包,一觸即發。可是,他忽然怔在了那里,他發現許同志也在那里,好像在幫著趙秀芹擇菜呢。他們蹲在伙房門口,腳下是兩堆菠菜,一堆是擇好的,一堆是揀出來的爛菜。許同志動作嫻熟,那樣子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面對著自己的愛人。我爹就顯得很尷尬,好像一不小心闖進了別人的臥室,看到了不該看的事。
這時候,許同志抬起頭來,沖我爹笑笑,老王你有事吧?
我爹看了趙秀芹一眼,說,本來想找她談談。
趙秀芹眼皮有點紅腫,可能剛剛哭過,看到我爹來了,她目光里流露出一絲不安。
許同志哦了一聲,說,早該談談了,趙秀芹是個好同志,工作兢兢業業,是該考慮一下她的問題了。
我爹半天沒明白許同志在說什么,傻愣愣地立在那里。
許同志說,王強家的今年好像有五十多歲了,她當婦女主任有點不合適了吧?
我爹就明白過來了,許同志這是在暗示什么。
許同志又說,過幾天開個會研究一下吧,王莊的婦女工作應該有個新起色。
我爹點了點頭,那好那好。
許同志滿意地看了我爹一眼,又看了趙秀芹一眼,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
趙秀芹臉上也浮出了微笑。
中午回家吃飯時,我爹對我媽說,許同志和柱子媳婦混上了。我媽說,不能吧,許同志多好一個人呀。我爹搖搖頭說,我也沒說他不是個好人。我媽又說,許同志的愛人也很好呀,要模樣有模樣,要人品有人品,上次她來看許同志,和我聊了半天呢。我爹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事我想管也管不了。
我當然聽到了他們的話。
我本來想說說那天許同志和趙秀芹親嘴的事,又怕我爹用皮帶抽我,就裝聾作啞了。
我們還沒吃完飯,張生就來了。
我爹也沒理他,還在扒拉碗里的菜。張生小心地看著我爹,一直等到我爹把碗放下了,才出了聲。
張生說,二爺,這事怎處理?
我爹說,啥事?
張生愣了一愣,說,就是拔苗的事啊。
我爹說,趙秀芹不可能干這種事,你看走眼了吧?
張生肯定沒想到我爹會這么說,臉一下漲得通紅,額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過了老半天,他說,二爺,您不相信我?
我爹擺了擺手說,這事就到此為止了,明天縣上的領導就下來觀摩了,你去準備那事吧。
張生又站了半天,輕飄飄地走了。
趙秀芹真的當上了婦女主任。
我們王莊人為這事激動了幾天,但沒多久,大家就淡漠了。
現在想來,趙秀芹當婦女主任那幾年,正是我們王莊文化生活搞得最紅火的幾年。毫無疑問,她做那個婦女主任是稱職的,合格的,當之無愧的。順便說一句,趙秀芹離開伙房之后,栓鎖家的又上崗了,走進了大隊后院。這一次,或許是她找到了感覺,飯菜做好了,反正許同志再沒有去供銷社門市部買掛面餅干什么的。許同志對我爹說,不錯嘛,栓鎖家的手藝不錯嘛,以前我怎么沒嘗出來呢?我爹什么都沒說,只是笑了笑。
趙秀芹任職后,以滿腔的熱情投入到了工作中,她像一只上足了發條的鐘擺,永不疲倦地工作著,為我們王莊的文化事業日夜操勞著。我們王莊大隊廣播站就是她負責建起的,當然,這里面也有許同志的辛勤汗水。你想,我們王莊有多窮啊,哪里有錢買器材,如果不是許同志幫忙,趙秀芹就算渾身是鐵也打不了幾個釘子。許同志真是個熱心人,他從縣上搞來了一批小話匣,讓電工分裝在我們王莊每一戶村民的窗前。我們家一下子裝了兩個,一個裝在窯洞里,一個裝在院子里,后來我爹怕外面那個給雨淋壞,也把它接到了窯洞內。這樣趙秀芹一開始播音,我家就特別熱鬧。王莊大隊廣播站,現在開始播音。這次節目的主要內容是,國家大事,王莊新聞。當然,有時候也要插播許同志的講話,我爹的講話。
趙秀芹普通話講得很準,聲音也很甜,比我們語文老師強多了。我們語文老師只有在朗誦課文時才講幾句,跟趙秀芹比起來,要多土有多土!我的普通話基礎就是趙秀芹給打下的,我學著她的腔調說話,念課文。我覺得普通話講起來真的很好聽,它使我一下子成了一個城里人,一個文明人。有時我在街上跟人說話,也用普通話。我們王莊人聽了便笑,說小三你陰陽怪氣的,真是個二流子。
趙秀芹還在村里組織了個婦女宣傳隊,排節目,演小戲。有一次她們排了個“三句半”節目,叫《計劃生育好》。趙秀芹當然也是演員了,演這類小節目,她也說我們王莊的土話,這讓我覺得她很滑稽,土得掉渣。你聽聽她們怎么說。甲:說起早拉扯。乙:我可受了驚。丙:一年生兩胎。趙秀芹:麻煩。甲:大的哭小的哼。乙:有時還給你出毛病。丙:一年沒過好光景。趙秀芹:頭疼。我聽說這些節目大多是許同志創作的。那些日子,許同志一遍遍地改本子,改一遍讓趙秀芹念一遍,直到再挑不出毛病了,他們臉上才露出滿意的微笑。許同志的辦公室成了宣傳隊的活動室,我去大隊院玩耍,常聽到里面傳出趙秀芹她們的說唱聲。進去看一看,會發現許同志和趙秀芹肩并肩,忘我而緊張地工作著,像電影里的革命戰友。
那些日子,我發現張生有時也來大隊院看一看,偷偷摸摸地,像電影里的狗特務。有一次,我剛從許同志辦公室出來,張生也不知從哪里冒出的,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問,他們在里面干啥?我說,還能干啥,唱戲唄。張生說,僅僅是唱戲?我說,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張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說,小三你不說實話。我說,你想知道什么?張生說,那個姓許的在干啥?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張生盯著我看了半天,就想收買我了。
你要錢不?
錢?
對,有了錢你就可以買東西。
當然要啦。
想要錢那就告訴我,那個姓許的在里面干啥。
許同志教她們唱戲呢。
他沒有對趙秀芹做啥?
好像他們挨得很緊。
知道了。
那,錢呢?
張生很爽快地給了我兩角錢。想了想又說,以后你給我盯著他點,我會給你錢的。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我是他的奴隸。不,我不是他的奴隸,我是他那兩角錢的奴隸。真的,我實在抵制不住那兩角錢的誘惑。那一次,我很坦然地收受了張生的賄賂,迫不及待地自投羅網了,成了可恥的腐敗分子。那以后我又多次接受張生的賄賂,為他提供了不少重要情報。
有一天,張生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我托你辦一件事,事成后決不虧待你,明白嗎?我說,我不敢給你提供情報了,這要讓我爹知道了,會把我吊在樹上的。張生說,這次的錢很好掙,你只要對柱子說一句話,就行了。我點了點頭,說,那你讓我說什么?張生說,你就對他說,柱子,你媳婦跟許同志睡覺呢。我搖搖頭說,這話我可不敢。張生說,你就這么點膽子?給你六角,敢不敢?我又搖了搖頭。張生一咬牙,那就七角了,你總不會對這么多錢有意見吧?我咽了口唾沫,那就拉勾吧。張生拉了拉我的手,先付了我三角五分,說,余下的一半事成之后給你。
那天晚上看電影時,我本來不想挨著柱子坐,但想想張生交給我的任務,就擠到他前邊去了。坐下后,我發現柱子身邊有個人在盯著我,天哪,竟然是張生!我從沒見過他和柱子坐在一起看電影,他們好像很久不說話了。可現在,張生卻拔了支煙給了柱子,說,來一支吧。柱子搖搖頭說,有呢,我有呢。張生說,這個牌子稍好一點,抽吧。柱子遲疑了一下,接了那支煙,說,你怎么也來看電影啦?張生笑了笑,說,我怎么就不能看電影?后來電影就開演了,放的是《苦惱人的笑》。我坐在前邊,感到張生熾熱的目光一直盯著我的后腦,這使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苦惱的人。我不知該如何對柱子說那句話,說出后他會怎么樣?會不會把我打死?張生已幾次伸出手捅我的后背了,他是在提醒我,你這家伙怎還不開口?可我真不知該怎么說,我知道那不是句好話。
中間換片時,張生不耐煩了,一抬腳踢了我屁股一下。我知道不說不行了,今天就是給柱子打死,我也得說了。誰讓我拿了他的錢呢?我艱難地扭過頭,覺得脖子好像生了銹,發出艱澀的聲響。我對柱子說,你媳婦和許同志睡覺呢。說話時,我的臉上堆滿了笑,好像我不是在對柱子說臟話,而是在表揚他呢。說完我就把頭扭過去,縮著脖子看電影。我等著柱子一把將我揪起,左右開弓,狠狠地給上幾十個巴掌?;蛘甙盐依鋈ィ唤o我爹處理,這個結局更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墒?,柱子好像一直沒有什么動靜。我回過頭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幕布呢。我又看了張生一眼,正撞上了他的目光,他像《黑三角》的貓頭鷹一樣惡狠狠地盯著我。
電影快要放完時,張生又一次踢我了,我知道再不說,屁股就得四分五裂了。
我于是又一次扭過頭,對柱子說,你媳婦和許同志睡覺呢。
柱子愣了一愣,小三你說啥?
張生冷冷一笑,你是裝聾還是作啞,他說你媳婦和許同志睡覺呢。
柱子瞪了張生一眼,我沒跟你說話。又對我說,小三你剛才說啥了?
我說,人們說你媳婦和許同志睡覺了。
柱子忽然說,滾,滾你的蛋。
張生又笑了,柱子你也別生氣,睡就睡了,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柱子說,你放屁,我媳婦啥人品我知道,你挑撥也沒用。張生嘴張了張,又合上了。我猜他肯定是想說,你這個泥頭!張生搖了搖頭,站起身朝場子外走去。電影還沒散,他那么走出去,自然招來了一片罵聲??伤孟駴]聽到,就那么直直地走了。
張生后來對我說,這個柱子啊,我真是拿他沒一點辦法了。
我說,換了你怎辦?
張生做了個手勢,說,劁了那個狗日的。
顯然,張生所說的“狗日的”,是許同志。
張生后來找上我家的門,他對我爹說,二爺,有個事想跟您反映一下。我爹看了張生一眼,不耐煩地說,有事快說,有屁快放。可能你也聽出來了,我爹的口氣很生硬,很不友好,他過去是很看重張生的,可現在他的態度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張生不管我爹友好不友好,他該說的話還要說,他對我爹說,二爺,您看我們王莊日后是不是就別放電影了,我覺得窩囊。我爹眼睛睜得有多大,他盯著張生看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隔著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滾的笑浪,一浪高過一浪。
我爹終于止住了笑,說,日后別放電影,那你讓王莊人干啥?張生啊張生,我真不知道你腦子里都裝了些啥,不知道你究竟想干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張生紅著臉說,我不想干啥,就是覺得這電影看得窩囊。
我爹一瞪眼說,你不想看就別看,沒有人抬著轎子請你出來,你可以在家睡大覺呀。
張生結結巴巴地說,您真不知道趙秀芹的事?您以為那個姓許的僅僅給柱子戴了頂綠帽子?不,他給我們一村人都戴了。
那一刻,我爹吃驚地望著張生,嘴張得很大,一只手不自覺地摸著頭頂,好像那上面真的扣了頂綠帽子。張生也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仿佛那句話是中華鱘龐大的卵子,從肚子里一掏出來,身體就失去了分量。他虛弱地立在那里,察看著我爹的臉色,等待著暴風雨的到來。
果然,我爹咆哮起來,鳥話!鳥話?。▲B話!!!
張生呆呆地望著我爹,像暴風雨中的企鵝。
我爹點著張生的鼻子又說,你又沒女人,你他媽的想戴綠帽子也戴不上!
張生肯定沒想到我爹會這么說,他望著我爹,老半天才說出兩個字,好好。
然后,他就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出了門,他在院子里又回過頭來看了我爹一眼,你看了他的目光,你就覺得嚴冬已經來臨了。現在想來,張生后來去干那件大事,最初的想法可能就是在這一刻萌生的。
無疑,張生將許同志從趙秀芹被窩里揪出那件事,是1979年我們王莊可以載入村史的大事。遺憾的是,這條新聞的可信度受到了我們王莊各界人士多方面的質疑,有人甚至認為這是條虛假新聞。你想啊,目擊者除了當事人之外,只有他張生一個人,是不是編撰的誰知道?
也就是說,我們是通過張生的口述得知這件事的。
那天晚上,當我們王莊的男女老少——包括柱子——抻著脖子看那部叫《喜盈門》的電影時,張生孤身一人闖進了柱子的院子。張生對這幾間房子太熟悉了,東屋是客廳兼臥室,西屋堆放雜物,堂屋是糧倉兼過道。張生在東屋窗臺下聽了很久,然后輕輕地撥開了堂屋的門,東屋的門虛掩著,這使他暢通無阻地走進了暴風雨的中心。他推開手電筒的電門,讓雪亮的光束準確地指向了炕上的那對狗男女,于是,那種淫穢場景清晰地凸現在他的視野里。作為女主角的趙秀芹驚恐地尖叫了一聲,推開了仍在她身上辛勤勞作的許同志,匆匆扯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臉。呆若木雞的許同志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爬到炕角去摸自己的褲頭。但在慌亂中,他什么也沒摸到,他的動作笨拙而徒勞,這讓張生差點笑出聲來。
張生終于失去了繼續看下去的勇氣,他覺得這場戲該收場了,謝幕了。于是,他拉亮了電燈,然后一探手鉗住了許同志的耳朵,揪著他下地。現在,許同志終于在眩目的燈光中看清了面前的“天兵”是張生了,他哆哆嗦嗦地說,張生你干什么,讓我穿上褲子。張生冷冷一笑,模仿著許同志的聲調說,我干什么,你說我干什么?許同志說,想要什么你盡管說,錢,還是糧票?張生哈哈一笑,就像許同志的那次朗笑一樣,他的笑同樣充滿了革命英雄主義的豪邁,如果你那天在場,一定會和我一起,和我們的語文老師一起,情不自禁地、發自內心地、勢不可擋地放聲朗誦我們剛剛學過的那首《我的自白書》:對著死亡我放聲大笑,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這就是我——一個共產黨員的自白,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在張生的笑聲中,許同志的身體像魔鬼的宮殿一樣動搖了,轟轟烈烈地哆嗦起來,牙齒也發出錯亂的不可遏制的磕碰聲。
許同志面無血色地盯著張生,你,真、真像個魔鬼!
張生的笑聲又一次飛揚起來。
許同志虛弱地說,你,你真不放過我?
張生說,你想我會放過你嗎?我等的就是這一天。走吧許同志,請跟我到大隊去一趟。
說著,他鉗著許同志的耳朵往外拽。許同志殺豬般的嚎叫聲,給這個夜晚增添了幾分恐怖。那時候,我們王莊的男女老少正沉浸在《喜盈門》的情節中,正在為仁文媳婦的不孝感嘆著。
許同志說,張生你真的別亂來,我給你錢,給你糧票,手表也歸你了,這還不行嗎?
許同志說著去摘手腕上那塊明晃晃的表,我們王莊人都知道這塊表是瑞士貨,至少值八百元,這無疑是個天文數字。如果張生拿了那塊表,他就可能成為我們王莊的富翁,娶個媳婦是不成問題的了。如果他再收下許同志的錢和糧票,那就是我們王莊的比爾·蓋茨了。可是,張生呸地唾了許同志一口,便拽著他出門。
誰能想到,后來的事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許同志溜走了——這個結局自然很讓人失望。許同志究竟怎么溜走的?張生的說法是,本來他就要拽著許同志走出門檻了,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只枕頭像飛蝶一樣從后面突然襲來,準確無誤地砸在了他的后腦上。他身子晃了晃,手一松,許同志就泥鰍似地滑走了。張生說,趙秀芹對那個許流氓真是死心塌地了。對張生的這一說法,我們一千個不相信,一萬個不同意,王莊人的智商還沒有弱到那么可憐。趙秀芹既已驚得魂飛魄散,怎么會想到從后面偷襲?那她不成了一個足智多謀的女英雄?
后來就演繹出一個新版本,人們都說這是我們語文老師的創意。我當然不便去作深入的考證,但我當時認為那個版本非他莫屬,因為他在我心目中是一個風流才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流氓。你想,他既然認為趙秀芹秀色可餐,他什么干不出來?他當時不過是一個語文老師,可他的流氓本性已經暴露無遺。比如說,每到快要放學時,他依然要把一節課上得像萬里長城一樣,綿延不絕,峰巒疊起,一拖再拖,他的目光執著地停留在我們班一些漂亮女生的臉蛋上,神采飛揚,滔滔不絕,江河奔騰,讓我們饑餓的肚子發動戰爭,而他卻趁機飽餐秀色,這不是流氓本性又是什么?你再往深處想,如果我們語文老師也在文化局當什么科長,也管著什么電影隊,那他不是會干出比許同志更流氓的事情嗎?
這個新版本是,張生鉗著許同志的耳朵出門時,趙秀芹忽然出了聲,張生你等等。張生本能地回過頭來,結果他看到了一具充滿誘惑的一絲不掛的裸體,他只看了一眼就差點暈倒了。趙秀芹可能也是色令智昏了,全忘了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還沒有娶妻生子的血性男人,還在那里喋喋不休,張生求求你了,你讓許同志穿上衣服,他是縣上的干部,不能讓他失了身份。于是張生被電擊的時間拉長了,眩暈程度加劇了,他手一松,許同志便泥鰍似地滑掉了。許同志沒有穿衣服,所以他是裸著奔到街上去的,他白胖的身體穿行在夜色里,像神話里性感的大白鯨。
這個版本顯然也有許多可供推敲之處,比如,趙秀芹真的會那么一絲不掛地面對張生?比如,許同志真的是裸著奔到街上的?再比如,張生就那么經不住考驗,不堪一擊?
這件事最終成了一個謎。
因為一年后張生就死了。
如果張生所述事實確鑿,如果許同志和趙秀芹的流氓事件成立,那這次捉奸行動失敗后,張生就永遠錯過了機會。許同志是個下鄉干部,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文化人,他的智商不比我們王莊任何一個人低,他怎么會去重蹈覆轍呢?我們語文老師說,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蓱z的張生在暗夜中徘徊著,他警惕的目光狗一樣跟蹤著許同志和趙秀芹,可他一無所獲。
張生失望了,有一天早晨他失魂落魄地來到我家,現在想來,那是他最后一次登我家的門。我爹一見他進來就頭大了,他對我媽說了一句“你就說我出村了”,就貓著腰從東屋溜到了西屋。不久前,就是張生所謂捉奸行動的第二天,我爹就按照許同志的指示,收回了張生的試驗田,讓他回隊里勞動了。我爹為這事東躲西藏,擔心張生找來刨根究底,他知道張生不是個省油燈,固執得讓人害怕。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張生終于還是找上門來了。我爹躲起來后,張生并不相信我爹不在家,他對我媽說,讓二爺出來吧,我知道他在。說完,就拉了個凳子坐下來,一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樣子。他從早晨一直等到傍晚,抽過的煙頭扔了一地。我媽一眼一眼地剜他,巴不得他坐化了,弄副擔架將他扔出去,好讓我爹過來吃飯??蛇@個張生還真有耐性,不管我媽如何摔盆打碗,指桑罵槐,他竟然連泡尿都不去撒,巋然不動,守株待兔。我爹后來只好出來了,板著臉問,你找我有啥事?
張生說,就是那個許流氓的事。
我爹吃驚地說,許同志怎么了?
張生搖了搖頭,說,二爺您別裝糊涂了,也是那天我大意了,不然的話,那頭驢還能在村子里轉悠?
我爹說,捉賊拿贓,捉奸捉雙,你空口無憑,誰會相信?
張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它就是證據。
我爹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說了一句無情無義的話,你的眼睛真該瞎掉。
張生一時瓷在那里,二爺您說啥?
我爹說,你的眼睛用錯了地方,操那么多閑心干啥?連我這個支書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呀你。
張生那兩只眼睛就噴出了憤怒的火焰,好像要將我爹燒成灰燼,將這個世界燒成灰燼。半天,他說了一句話,想讓我閉上眼睛,這絕對辦不到!
張生這一次離開我家后,我們王莊人就很少見到他了。他忙碌的身影一次次出現在公社大院,出現在縣城的各個重要機關,于是很多人都知道我們王莊出了個上訪專業戶。我爹為這事沒少挨罵,今天張書記訓一回,明天李主任罵一次,搞得他灰頭灰臉,很沒面子。其實我爹的苦處又有誰知道,他幾次帶著干糧去公社去縣上追尋張生,但今天把他領回,明天他又跑了。我爹沒辦法,只得讓民兵把他看管起來,可是他也真有能耐,竟然從后窗爬出去逃走了。我爹真恨不得扒了他家的房,可這個敗家子早把房子賣了,換成了上訪的盤纏路費。你說,他不是個瘋子是什么?
那次張生攀窗逃走后,有三個多月沒有他半點消息。后來有人說他死了,在路上讓拉貨車撞死了,尸體也去火化了。我爹嘆了口氣,說死了也好,也好。就要讓會計注銷張生的戶口,誰知他竟然奇跡般地回來了。他興沖沖地告訴我們王莊的人,縣里馬上就要下人了。他原以為人們會像庫爾班大爺見到毛主席一樣,像歡迎抗美援朝歸來的英雄一樣,像老鼠愛大米一樣,向他投去景仰的愛戴的目光。可是,大家盯著他那破破爛爛臭氣熏天的衣衫,盯著他那雜亂無章野草叢生的頭發,盯著他那張污垢層疊銹跡斑斑的臉盤,本來溫暖的表情立刻降到了冰點,像遇到了瘟神和“非典”,一個個驚慌失措地逃走了。而王莊的蒼蠅則像嗅到了什么氣息,從四面八方趕來,像電影里的敢死隊一樣,前赴后繼,向他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猛攻。張生由不得黯然神傷,終于明白他不是我們王莊最可愛的人。
縣上的調查組果然開進了我們王莊,展開了耐心細致的調查,但查來查去毫無結果。趙秀芹矢口否認有這種事,說這完全是張生那個神經病往她頭上扣屎盆子,她配合許同志做工作有什么過錯?她希望調查組從愛護婦女干部的角度出發,還她一個清白。那些人又去做柱子的工作,不管怎么問,柱子始終一聲不吭,好像吃了藥嗓子壞了。我爹他們也不配合,都說沒有的事。調查組的人大為尷尬,和張生談了半天,讓他以后不要信口開河,誣告陷害是要受法律制裁的。
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許同志就依然留在我們王莊,依然在大街上談笑風生,依然和趙秀芹在一起談工作。
我爹害怕張生再去上訪,惹出麻煩來,考慮到他已賣了房子,無家可歸,和許同志商量了一下,讓他住進了村里的幸福院。應該說,我們王莊的幸福院條件還是可以的,幾個孤寡老人每人一間房子,還有專門的炊事員為他們做飯。張生住進那里本該知足了,安安靜靜享受幸福的生活,可是,他卻在房子里嚯嚯地磨刀。用我爹的話說,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我見過那把刀,刀刃鋒利,寒光閃閃,也不知他從哪里搞來的。幸福院的老頭們紛紛嚷嚷著要搬出去,這就影響到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了。
我爹去看了一回,說,張生你究竟想干啥?
張生木然地看了我爹一眼,說,這還不明白?我想劁了許流氓的蛋呀,看他還敢不敢再坑害我們王莊的婦女?
我爹搖搖頭說,你不能再這樣了,再這樣下去我要把你送到派出所。
張生說,我等著那一天。
許同志自然也聽到了這件事,他讓我爹把張生叫到他辦公室,平易近人地說,威脅和恐嚇決不是戰斗,張生啊張生,你別嚇唬我,我是來工作的,是來開展社會主義教育的,不是來跟誰慪氣的,你應該理解我,支持我。張生不吭聲,他的一雙目光貓頭鷹一樣陰郁地盯著許同志。我爹在一旁看了都覺得膽寒。可許同志卻無所畏懼,他又笑著看了看張生,說,你應該干點正事,如果你肯悔改的話,那二畝試驗田仍歸你用,好不好?
張生說,想這樣,那你就滾出我們王莊去。
許同志怔了一怔,說,瘋子,真是不可理喻,你在對誰說這樣的話?你讓我滾,有這個權力嗎?
許同志說完,又一次放聲大笑起來,但這一次張生沒有在他的笑聲中魔鬼的宮殿一樣動搖。如果你也在場,肯定會和我一起,和我們語文老師一起說,沒勁,下課!
張生冷冷一笑,說,你不滾,我就要閹了你!
許同志嘴角顫顫地說,瘋子,滾!
那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我們晚上竟然可以看上兩部電影,有時甚至是三部。這當然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我們王莊人沒有不高興的理由。我們發現許同志也坐在場子里,我爹緊挨著他,主任也緊挨著他,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還有治保主任,保管員,民兵連長,團支部書記,他們都緊緊地團結在許同志的周圍。但是,我們沒有在許同志周圍看到趙秀芹,她是班子成員婦女主任呀,這真的很讓我們失望。我們看到趙秀芹緊密地團結在柱子身邊,他們像《喜盈門》里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的仁武和水蓮。
可張生卻又在我們王莊人頭上潑了一瓢涼水,他說這一切都是假相,這都是那個許流氓玩的瞞天過海之計,他在蒙騙善良幼稚的王莊群眾。張生說他有幾次親眼看見許流氓騎自行車帶著趙秀芹往城里的方向去了。
張生說,那對狗男女跑到城里鬼混去了。
許同志可能也聽到了什么,他又一次讓我爹把張生叫到他辦公室,嚴厲地批評了他。我們都知道許同志是個儒雅的人,對待同志像春天一般溫暖,他批評人教育人從來都不吐一個臟字,他總是循循善誘,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但是他卻沒法說服張生,這使他明白自己又一次犯了對牛彈琴的錯誤。聽我爹說,那次張生走后,許同志竟然半天沒有出門,也不知關在里面想什么。他本來想陪他出去散散心,可許同志卻擺了擺手,你去吧,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那一天,許同志走出辦公室后,對我爹說,算了,這電影還是別放了。我爹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傻愣愣地說,為啥?許同志說,不為什么,你把這個精神貫徹下去吧。我爹說,是因為那個張生?許同志不高興地說,你這人怎這么羅嗦?去吧去吧。我爹嘆了口氣說,這可不是個小事,你讓我怎向群眾解釋?許同志冷冷一笑,你就說這是我的意思,我讓你這么做的。
那天晚上,我們王莊真的沒有放電影。人們在場子里等了半天,終于失望了,唉聲嘆氣地回去了。整個村莊靜悄悄的,偶爾的幾聲狗吠讓我們感到夜晚的漫長和無聊。我們不明白為什么就不放電影了,我們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被嚴重挫傷了,很多人在枯寂的夜色里坐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我們王莊人又去李莊看電影了。
李莊人聽說我們王莊人來了,本來要放兩部電影,結果只放了一部就散場了。你看看,李莊人就這樣打擊我們,就這么坑人!我們真想砸了李莊的電影機,可這次再沒有人敢動手了,以身試法的滋味我們王莊人也不是沒有嘗過。我們都在反思,許同志為什么不讓放電影了,為什么?如果王莊還放電影,我們又哪里用得著受這窩囊氣?
我們很快就知道許同志不讓放電影,都是因為那個張生干的好事。如果說我們沒有在本村看過電影那也就算了,問題是我們已經嘗到了甜頭,已經揚眉吐氣了好多個夜晚,可現在,張生卻又將我們推入了黑暗的深淵。張生啊張生,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你該當何罪!于是大家紛紛闖進幸福院,當面斥責張生,你這個瘋子,為啥要攪沒大家的好事?你不喜歡看電影,我們喜歡呀。你閑得像個驢似的,你做點啥事不好?為啥要威脅人家許同志,人家許同志放電影有錯嗎?你得罪下許同志,一村人還不得跟著倒霉?
張生坐在幸福院的炕頭上,無聲地接受著人們的聲討。有人發現了他炕角下壓著的劁豬刀,一把搶過扔到院子里砸了。
張生一動不動,呆坐在那里,淹沒在人們的口水里了。
憤怒的人們又找到我爹,要求給予張生嚴厲的經濟處罰,讓他掏錢給我們王莊人雇電影。人們說,不給他點顏色不行了,這小子再不老實,就讓他滾出幸福院。
我爹覺得民憤難平,開了個支委會,一致通過了給予張生罰款二百元的決定。
這一消息大快人心,人們都夸我爹是個好支書。
那幾天,我們看到張生灰頭灰臉的,像一只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又過了幾天,許同志終于答應放電影了。
我們王莊于是又過年似的熱鬧了起來。
電影演了沒幾天,張生就被關進了派出所。
那是個星期天,我和幾個小伙伴在大隊門前玩放電影,我當放映員,他們幾個扮角色,當然都是自己配音了。正玩得開心,張生過來了,他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沖我招招手,說,小三你過來一下。我有點害怕,盡管我早就知道他那把劁豬刀讓人砸了,可還是擔心他冷不防從屁股后再摸出一把來。他又一次沖我招招手,看那樣過去也得過去,不過去也得過去。伙伴們朝我擠擠眼睛,忽然一窩蜂似地散了。我不敢跑,只是把兩腿夾緊了,害怕他閹了我。他搖了搖頭,走到我面前,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耳朵,說,你進大隊院看看那個許流氓在干啥,聽明白了嗎?我定在那里不敢動彈,只覺得一陣尿急。他又摸了一下我的耳朵,說,聽話,去吧。他的口氣毋庸置疑。我沒再問他要錢,我知道他身上沒一分錢了,就算有,也不敢問他要了。
我進了大隊院,里面靜悄悄的,三成老漢看了我一眼,又縮回去了。我走到許同志辦公室前看了看,沒人,又走到我爹辦公室前看了看,也沒人。就要離開時,聽得電影房里傳出一陣女人的笑聲,我的心不由慌慌地跳了起來。電影房拉著窗簾,捂得嚴嚴實實的。我知道里面放著電影機,電影片,倒片機,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那個放電影的小年青就住在里面,我不知他在干什么,他的房子里怎么會有女人的笑聲?
我怔了一怔跑出了大隊院。張生迎過來,又摸了一下我的耳朵,還沖我笑了笑,說,你肯定發現啥了吧,你的臉色很不對勁。我指了指里面,結結巴巴地說,電影房,電影房里好像,好像有啥機密。張生噢了一聲,便往大隊院奔去了。
張生闖進電影房時,放電影的那個小年青正和我們王莊的一個姑娘談戀愛,他們學著電影里的鏡頭在親嘴。我們王莊的那個姑娘叫王月英,她看到張生闖進來,猛地推開放電影的那個小年青,“媽呀”叫了一聲就跑出來了。她跑出大隊門時,我看見她的臉羞成了一塊紅布。
放電影的小年青說,我們沒做什么呀,你闖進來干什么?張生看了他一眼,說,你干得還不夠嗎?你跟那個許流氓一樣不要臉。放電影的小年青說,你這人怎這么不文明?進來也不敲一下門?這電影你都白看了?張生冷冷一笑,說,我是沒你文明,你看你親得多有滋味呀,你比電影都親得像。放電影的小年青說,這你管得著嗎?我想親就親。張生說,你還有臉說這話?你娶她嗎?你敢說你真想娶她嗎?
你怎么這樣問,我們在談戀愛,難道談戀愛就非得結婚?電影里不是有好多人談戀愛都沒談成嗎?
你別電影電影的,你在拐騙我們王莊的姑娘。
你真是不可理喻,難怪許同志說你是個瘋子呢。
你們都不是好鳥,你和他最好都滾出去。
可笑,我憑什么聽你的,許同志讓我走我就走,你算老幾?
你真不滾?
不滾怎么了?
那我就砸了你這些東西!
你敢?
你敢搞我們王莊的姑娘,我就敢砸你的電影機。
那你就砸吧,你動手吧。
張生臉漲得通紅,他猛然抓起了裝影片的鐵盒,咣當一聲摔在了地上。電影片憤怒地從盒子里跳出來,在電影房里轉了一圈,就歪倒在了地上。放電影的小年青結結巴巴地說,你真地砸了,你膽子不小啊。
張生愣愣地立在那里。
放電影的小年青說,你撕呀,你把片子撕了。
張生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彎下腰揀起了電影片,揪出一截撕了,又揪出一截撕了。天哪,他不一會就撕下了五六截,他可真是瘋了,膽大包天啊。
這時候,許同志和我爹跑進了電影房,也不知他們從哪兒鉆出來的。放電影的小青年哭喪著臉說,他搞破壞。許同志一拍桌子,說,張生你膽子太大了,簡直無法無天,不給你點教訓你就不知馬王爺有幾只眼。張生說,就算你是馬王爺,就算你有幾千只眼,我也要一只一只把它摳下來。許同志扭過臉對放電影的小年青說,你去報案吧。
我爹說,是不是先查一查?
許同志說,事實都已擺在面前了,還查什么?老王,我們再不能姑息養奸了。
我爹就不再吭聲了。
許同志他們說話時,我偷偷溜進了里邊,趁他們不注意揀起一截電影片,跑了。
那天下午,我和幾個伙伴在家里放起了電影。我們把手電筒架在一張小桌子上,用一段鐵絲充當喇叭線,放開了片子。那是《苦惱人的笑》里的幾個畫面,靠著手電光的照射,墻上還真模模糊糊出現了幾個人影,我們興奮得歡呼起來。我用普通話學著《苦惱人的笑》里的那個記者說,黨不贊成你們,人民不贊成你們,你們必定要垮臺!
按照電影的情節,這句話講過后,就該有警車出場了。
伙伴們學著警車的聲音,完了完了地叫。
我憤怒地看了他們一眼,悲壯地走上了“警車”。
也就在那天下午,警車真地進了我們王莊,張生被帶走了。我們王莊人都跑出來看,看著張生被推上了車。
半個月后,我爹把張生領回來了。
這一次回來,張生好像安靜了許多,有兩個月,或者三個月,我沒看見他走出幸福院半步。我們王莊人一開始還念叨他幾句,后來就不怎么提了,再后來就好像把他遺忘了。我覺得大人們很絕情,再怎么說,張生也是為保護我們王莊的姑娘被帶走的啊。我常常跑到幸福院的門口,想打聽一下他的消息,可我最終沒有進去。我爹知道我給張生提供情報的事了,他說了你要再跟那個瘋子攪和在一起,就抽了你的筋。
有一天下午,我們語文老師讓我去問一下晚上演啥電影,他知道我對學習不感興趣,又能密切聯系我們王莊的最高權力層,因而投其所好地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墒?,對他的任務我半點興趣都沒有,從走出學校門那一刻,我就暗下決心,決不為這個流氓做事。我憑什么要為他打聽晚上放啥片子呢?我心里早有了主意,凡是他讓我做的,我堅決不去做;凡是他不讓我做的,我堅決去做。我要去看張生,一定要去看他。我回過頭望了一下我們的學校,便三拐兩拐地進了幸福院。
幸福院靜悄悄的,好像總是這樣,一年四季這個地方都這么沉默著。我不明白這里為什么要叫幸福院,莫非幸福都這么安安靜靜的?我看到黃色的院墻下,幾個老頭默默地蹲在那里,不聲不響地曬著太陽,眼半睜不睜。你不知道他們醒著還是睡了,活著還是死了?這讓我覺得衰老不是件好事,離死亡肯定不遠了,否則,電影里的國王為什么總要派人去尋找長生不老藥呢?
我沒有在他們中間看到張生,莫非他又一次失蹤了?
我走到一個老頭面前,捅了捅他的腋窩,說,你醒醒,你知道張生在嗎?老頭睜開眼,半死不活地說,你說晚上要放電影啦,放啥片子?我搖了搖頭,心說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老得只知道看電影了。我說,我是問你張生在嗎,不是告訴你晚上要放電影。老頭搖了搖頭,很干脆地說,不知道。我又走到另一個老頭面前,問,張生在嗎?他同樣一副茫然的表情,似乎根本不認識張生。我問遍了墻根下所有的老頭,可他們要么不說話,要么就搖搖頭,好像壓根就沒有張生這個人似的。我憋得要死,這些人啊,怎么會這樣呢?
我于是放開嗓子,對著幸福院的小草喊:
張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幸福院的小草說:
他在這里,他在這里——
我放開嗓子又喊:
張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幸福院的石頭說:
他在這里,他在這里——
就在這時候,我聽得東頭那間屋子里有人應了一句:誰在喊我?聲音很沉悶,像從地縫里鉆出來的。
是張生的聲音!
張生就在里面,他們為什么要說不知道?難道他們連小草都不如,連石頭都不如嗎?石頭和小草都會深情地說一句,他在這里,他在這里。這些人竟然裝聾作啞,真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一點人的思維人的感情?我推開那屋的門,一股臭氣撲面而來,差點沒把我熏倒。窗戶緊閉著,上面有兩塊玻璃碎了,糊上了報紙,沒破的幾塊好像也有幾百年沒擦了,擋住了外面的光線。我在屋子里適應了好一會,才看清了張生,他坐在一張小桌子前,頭發又長又臟,顯然很久沒有修理了。那張桌子前豎著一個有模有樣的稻草人,頭上還戴著一頂半新不舊的仿軍帽。這帽子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了。他把稻草人擺在屋子里干什么?太神秘了,剎那間,我覺得好像走進了一個童話。
張生忽然拍了一下桌子,說,抬起頭來!
我以為他是說我,就抬起了頭。
張生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王小三。
張生又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喝斥道,一派胡言,你不叫王小三,你叫許國強,對不對?
我說,我真的叫王小三,我不認識什么許國強。
張生冷冷一笑,說,許國強,你不要抵賴,難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認了嗎?你有膽子勾引趙秀芹,有膽子耍流氓,就沒膽子承認自己的名字了嗎?你身為工作隊長,下鄉干部,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在群眾中造成多惡劣的影響嗎?許國強啊許國強,你還不知罪?現在,我代表人民審判你!
我忽然明白了,張生不是在問我,他在對那個稻草人說話,他把那個稻草人當成許國強了。許國強是誰?對了,聽那意思,他應該是許同志。天哪,張生這是在審問許同志!我心里有點害怕,兩腿直篩糠,想溜出去,又想聽聽他接下來會說什么。他要把那個稻草人怎么樣,會不會拉出去執行槍決?“叭”地一聲,稻草人身子晃了一晃,倒在血泊之中。
張生又說話了,許國強你聽著,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到底交待不?
看著他那嚴峻的表情,我覺得你即便是個神仙道士,是個戰斗英雄,是個綠林好漢,也會尿一褲子的。我真想替那個稻草人說一句,我交待,我交待不行嗎?可是我不敢出聲,我真怕他把我當成許同志,一不高興把我拉出去槍斃了。
張生猛地站起來,騰騰騰繞到桌子那邊,一把將那個稻草人提起來,惡狠狠地說,許國強,你到底說不說?天哪,張生真像個警察!我想,假如我是這個稻草人,肯定會交待的,把知道的統統說出來。我會像電影里的特務漢奸,老老實實地坦白??晌也皇堑静萑?,也沒法替它說話,這就又惹得張生生氣了。他猛地把可憐的稻草人推倒在地,又踏上一腳,說,許國強,你要與人民對抗到底嗎?稻草人頭頂上的帽子突然脫落了,就在這一刻我想起那頂帽子是許同志戴過的。天哪,張生是怎么把許同志的帽子搞到手的?
我真想替稻草人說,我都交待,交待。
張生卻不曉得我心里想什么,他又把那個稻草人豎起來,坐在了那張桌子前。他盯著稻草人看了一會,搖了搖頭,像遇到了一個強大的難以折服的敵人。忽然,他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說,許國強,再給你五分鐘時間,你想清楚了,到底交待不?說完這句話,他從衣袋里摸出半截煙頭,劃著根火柴點了,狠狠吸了兩口,又開了腔。許國強,五分鐘到了,你說不說?你是來搞社會主義教育的,還是搞女人的?你不要以為帶來個破電影機,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告訴你,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翹起尾巴,他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張生又激動起來了,他站起身,繞過那張桌子,惡狠狠地撲向稻草人,一腳將他踢翻在地。我的兩腿又篩起糠來,我真想對張生說一句,你饒過可憐的稻草人吧,你就是把它踢死,又能怎樣?
張生看都沒看我一眼,他使勁地踢著那個稻草人,接著又揪起來,再把它踢翻。邊踢邊說,你究竟交待不?你為啥要勾引趙秀芹?
我愣愣地盯著張生,我不知他都在說些什么。
張生又回到桌子后了,疲憊地坐在那里,忽然,伏在桌子上哭起來,聲音漸漸變大了,狼一樣地在嚎叫!
我拔腿跑出了門。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惡夢,我推開窗子就要往外邊走。我爹當時還沒睡,他一伸手把我拽了回來。
第二天,我爹問我白天受了什么驚嚇。倘若他是立眉豎眼地審問,那他就是把我打死,也休想從我嘴里掏出半句話??墒?,他卻慈祥得像佛祖,粗糙的大手在我臉上停留了很久,這讓我感動得涕淚橫流,真恨不得立刻把心肝摘下來給他煮著吃。你想,我都想把心肝給我爹煮著吃了,還能不把張生的事說出去?
我就這樣成了一個可恥的告密者,把一切都告訴了我爹。我爹聽了,臉上的笑倏地板結了,他反來復去問了我幾遍,末了說,小三你跟我走一下。我跟著他到大隊,進了許同志辦公室,看著他們小聲說著什么。許同志半天沒說話,在我面前走過來走過去的,忽然,他停下來了,目光春風般地撫摸著我的臉。他本來就很慈祥,和藹可親,現在就更加慈祥得比佛祖還佛祖。我自然又把心肝摘下來讓許同志煮著吃了一回。許同志聽完我的講述,平靜地笑了笑,然后朝外面走去。我爹他們也跟在后面。他們都朝著幸福院的方向去了。
幾天后,張生就被趕出了幸福院。
我聽說這事后,真恨不得把我爹這個佛祖殺了。
又過了些日子,我們王莊放一部叫《劈山救母》的電影片。那天晚上,秋風飛揚,落葉紛飛,扯在兩棵楊樹之間的幕布,被大風吹得蛤蟆的肚皮一樣鼓脹起來。電影放到沉香與他的父親劉彥昌在圣母廟相遇時,我看到有個黑影慢慢地爬上了幕布左側的那棵樹。我不知道他爬上去干什么,場子這么大,哪兒不能看,他爬到樹上干什么?他是在學著玩雜技,跟電影里的男女主角搶奪我們的視線嗎?可我們王莊的群眾好像誰都沒有在意,你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影幕,沉浸在沉香父子相見的喜悅中,熱淚盈眶。
過了很久,我們幾乎忘了樹上還有個黑影的時候,他卻倏地從樹上垂掛下來,像一只抽絲的蜘蛛。場子里的人們都看到了,“呀”地叫出聲來。那個黑影懸在離樹冠一臂長的地方,就不再下墜了,像被繩子套住了??磥硭娴脑谒ks技了??晌覀儧]有看到更精彩的表演,沒有看到更讓我們瞠目結舌的高難動作,我們只看到他懸在那里,被大風吹得晃晃悠悠。
你知道,我是個問題學生,一時半會是改不了貪玩的惡習的。我盯著那個黑影看了一陣子,從地上摸起顆石子,瞄都沒怎么瞄,胳膊一甩就扔出去了。我看到石子呼嘯著飛向那個人的腦袋,心里不由一陣狂喜??墒牵覜]有聽到他叫出聲來,這讓我覺得奇怪,一個大活人怎么能對石子的打擊無動于衷呢?
后來,我爹和許同志終于覺察到了什么,他們從場子里走出來,繞到那棵樹下,用手電晃了晃,嚴厲地喊道,誰在上邊起哄,下來!那個人好像沒聽著,依然固執地懸在那里。我爹他們一遍遍地喊著,聲音越來越焦急了,可那個人卻沒有一點要下來的意思。我爹和許同志終于明白了什么,我們王莊人也恍然大悟,那個人不是在耍雜技,他是在尋死。那根繩子也不是系在他的腰上,不是什么保險繩,而是緊緊地束在了他的脖子上。這時候,電影還在繼續,沉香舉起神斧向華山砍去,只聽“轟隆”一聲,山峰被劈成兩半,三圣母滿面笑容地出現在鮮花叢中……
你也許猜出來了,那個吊死在樹上的人是張生。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