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瘋了。
我媽媽是那天晚上瘋了的。
那天晚上天色轉暗,來弟剛剛開了電燈的時候,媽媽還好好地坐在炕沿上,她的兩只眼睛直直地看著房頂上的一個地方,好像要把那個地方看出一個窟窿來。
后來,媽媽的目光就變成了兩根沒有剝皮的沙棗木棍子,歪歪扭扭地戳在了漆黑的房頂上。電燈的黃光在屋子里照了好長一會兒,她仍然是那個樣子。
那時候,媽媽大概在想一些她自己的事情。
此前的一連好幾天,媽媽就那么一直想著。她腦袋里的事情好像永遠也想不完。
就在那天晚上,想著想著,她突然就笑了,嘴張那么大笑了。先是嘿嘿地笑,后來就呵呵呵呵地大笑起來。我從來沒有見媽媽嘴張得那么大過。我也從來沒見媽媽真正地笑過,那天她突然笑了,看上去卻是那樣可怕——她的笑太不像笑了。別的媽媽笑起來的時候,都像是陽光在臉上開花了,我媽媽終于笑了的時候,卻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有那么一個瞬間,媽媽眼睛里的那些散落的光突然被什么東西扯直了,僵僵地戳到了大炕上——炕上有一團血污還沒有來得及洗去的被褥。媽媽看著它大笑著說,我要生了,我要生了——我要生兒子了。
媽媽一邊喊著,一邊從炕上站了起來,她下地后呼地一聲就沖出屋門,在院子里灑下幾串粗粗的呵呵聲后從街門里出去了。
街門外的村道上很快就響起了媽媽歇斯底里的喊叫聲。
我要生了——
我要生了——我要生兒子了。
——我要生兒子了——
直到那時候,姐姐來弟和妹妹招弟都不知道媽媽可能已經瘋了。來弟在炕上安頓好招弟,然后就跟著出門去了。天這么晚了,媽媽她咋可以丟下來弟和招弟她們不管呢。往常的時候,媽媽晚上是從來都不出門的,尤其是在她的肚子又一次漸漸脹大起來的時候。
再說了,我根本不會相信媽媽這會子又要生。因為前天她才剛剛又生過一個,再生,也至少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現在她肚子里除了米湯泡鍋盔,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來弟意識到一些什么的時候,焦急地對招弟說,你坐在炕上別動,我去看一看媽媽。招弟不愿意自己一個人坐在炕上,這不光是因為她膽子還小。她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不知道是樂意還是不樂意。來弟拉過一條被子壓住她的腿,不等她應聲就跑出門去。
那時候我們真的不知道媽媽已經瘋了。
我真的不相信我們的媽媽陳米米她會瘋掉。
黑夜是涼嗖嗖的,空蕩蕩的。
聽聲音尋過去,媽媽黑乎乎的身影在磕磕絆絆地向前移動,她腳踢到石子的沙啦聲都能夠聽得到。那些沙啦聲在媽媽尖利的喊叫聲回落的間隙里一次次浮起,然后又被猛然響起的尖叫聲覆蓋,顯得緊密而倉促。那兩種聲音交替著,聽起來像每一根頭發都被兩只手指捏緊,然后輕輕向上提。然而頭皮下又有另外的一些小手在往下拽,這樣一來,頭發就給一根一根拉直了。
那時候村子里所有的狗突然都不叫了,大概它們也是被媽媽瘋狂的叫聲嚇壞了吧。據說狗能從一個人的聲音里分辨出她是不是瘋了,狗一向是不與瘋子一般見識的。
來弟還沒有攆上媽媽,招弟就從后面哭著追上來了。她沒有喊媽媽,卻在一個勁地喊著來弟,一聲一聲的。
姐姐嗚——
來弟——
姐姐——嗚——
她這樣喊了幾聲,來弟就覺得她不應該再去攆黑影一般的媽媽了,她應該回過頭來照顧一下妹妹,畢竟媽媽已經是一個大人了,而妹妹招弟不過才五歲過一些。
招弟是光著屁股精赤著一雙小腳從街門里追出來的,她像一只在黑暗中移動的小蘑菇。她撲進來弟懷里的第一句話不是要媽媽,而是說,姐姐,我害怕。她的身體小兔子一樣一直在發抖,還唧嘔唧嘔從嗓子里擠出一些奇怪的聲音。一時間,來弟摟著招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更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安慰她。來弟小聲說,好招弟,你不要哭了,咱們一起去找媽媽,天這么黑,不把媽媽找回來,媽媽是會走丟的。走丟了我們可就沒有媽媽了。來弟無意間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真的沒有想到媽媽是會丟掉的。一個大人呵,你說她咋可能走丟掉呢?再說了,聽到她們的喊聲,她是應該能夠找回家來的。村子并不大呵,村街并不長呵。
就在那天晚上,來弟背起瑟瑟發抖的招弟重新開始尋找媽媽的時候,媽媽連個影子都沒有了。更加奇怪的是,她們連媽媽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我們的媽媽,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來弟背著招弟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所有的狗都叫乏了、沒有力氣再叫了,在它們的狗窩里睡著了,最后所有的雞都開始叫了的時候,她們也沒有看見媽媽的影子。
整個晚上,來弟都在喊著“媽媽”這兩個字。起初,她的聲音是足夠大的,偶爾妹妹招弟也會幫著喊出一兩聲,后來來弟的聲音就像躥動的火苗一樣漸漸熄滅了,而妹妹招弟則索性在她背上睡了過去。
來弟在雞的歡叫聲中疲憊地走進了家門。
來到炕前,她頭一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為她實在太困了。
下午的時候,爸爸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他狹長的瘦臉被一團陰郁完全淹沒了。多少年來,他的臉一直就是那么個灰灰的土樣子。但那天下午,他的臉上的確被一團更加濃重的陰郁完全淹沒了。
他回來之后,什么話也沒有說,坐在地下的方板凳上一口氣吃掉了六個早酥梨。吃掉之后他的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些。也就是在這時候,他才把目光挪到了炕上。爸爸的目光石頭一樣硬,那兩束目光碰到來弟身上的時候,她就感覺她的身體被什么東西狠狠戳了一下。那時候妹妹招弟依然呼呼地睡著,一條線單子斜斜地搭在她身上。爸爸的目光盡管很硬,但卻是飄忽的,霧一樣沒有重量。長久以來,爸爸的心里都有一團看不見的悲傷在與他的生活作對。那團東西雖然看不見,但我卻能隱隱約約感覺得到它強大的存在。我知道爸爸已經把媽媽大前天剛剛生下的那個丫頭送掉了,從爸爸的臉色上看,這一切與送掉以前的那些丫頭們沒有什么兩樣,整個過程沒有什么不順利的。
我……是媽媽生出來的當天就被送掉的。
我一出生就聽到了爸爸空洞的嘆息聲。那嘆息仿佛就是我命運的開始。我被爸爸包在一個小褥子里,就在爸爸將要出門帶我走進無邊黑夜的時候,媽媽撲上來一把將他的衣襟揪住了。媽媽小心地揭開小褥子,在我額頭上熱熱地親了一下,兩顆冰涼的淚珠同時掉在了我粉嫩的小臉上,然后它們又順著鼻翼一側,滑進了我嘴里。時至今日,我始終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那天晚上爸爸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能感覺到爸爸突突躥動的心跳。后來我所能感覺到的就只剩下四周無法抵擋的寒冷了。奇怪的是在寒冷越來越重地向我壓過來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變得輕盈無比了,我什么都感覺不到了。我順著爸爸留下的腳印,一路走了回去。后來我才發現,我在無邊的寒冷中已經變成了我自己的影子。我在一些角落里悄然棲居,看著姐姐來弟和妹妹招弟,也看著爸爸和媽媽,聞著他們的氣息。然而,卻沒有人能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不知道這么些年來爸爸已經這樣送掉幾個丫頭了,如果那些媽媽生出來的妹妹們不被爸爸一次又一次送掉,她們恐怕能睡滿一盤大炕了吧。
爸爸目光僵直地走到炕前,慢慢揭掉妹妹招弟身上的線單子,然后目光就停在那里一動不動了。這種目光我已經看見得多了,爸爸的目光其實就盯著招弟大腿根里那一塊。他的那種目光,完全是一種期待——期待那個地方突兀地長出一個像茶壺嘴一樣的把兒,從此改變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命運走向。長久以來,爸爸的這種期望沒有在姐姐來弟身上出現,也沒有在妹妹招弟身上出現,但爸爸仍然用一種虛無支持著自己渺茫的夢想,鍥而不舍地期待著。他更加期待有一天媽媽兩腿一劈躺在大炕上呻喚的時候,能從她的兩條大腿間嘣地蹦出一個腿縫里長把的兒子娃來。但爸爸的期待卻一次又一次被媽媽不爭氣的肚子殘酷地落空了。
這就是爸爸面臨的現實。
大前天夜里,爸爸在門外面盼得眼睛和臉都發綠了。有那么一段時間里,他甚至將兩只手攥緊然后提在腰里,然后又放下來,如此反復。那段時間里的爸爸是胸有成竹的。因為早在媽媽懷孕剛剛三個月的時候,他就帶她去找過鄉衛生院的何大夫。
何大夫是我們一個村的,他在外面上了學回來以后,就在鄉衛生院當上了大夫。他爹他媽都還在村子里,所以他一個月有那么一天半天,還是要來村子里走一走的。爸爸找他是聽說他能看出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娃還是女娃。因為他在衛生院里專門擺弄的就是一臺能看透人身體的機器。據說他用一個探頭,在人肚皮上一劃拉,肚子里的東西就看得一清二楚。爸爸就是沖著這個才請何大夫喝酒的。
前后一共喝了兩次。
一次是在鄉政府街上的國強餐廳;另一次,也是在鄉政府街上的國強餐廳。
第一次請何大夫喝完酒之后,爸爸是高興的。
第二次喝完燒酒后,爸爸就更加高興了。
因為第二次喝酒的時候,何大夫已經用那個帶探頭的機器把媽媽的肚子照過了。當時照完之后,何大夫出來就握住了爸爸的手,一邊握手一邊還說了一句:老哥你把心放寬,娃娃好著哩,放心生去。
這句話我爸爸聽了可能覺得不踏實,所以又請何大夫在鄉政府街上的國強餐廳喝了一頓燒酒。
酒喝到浪子里的時候,我爸爸問了句什么,何大夫就歪著身子說,老——老——老……哥,你——你——你是——不是信——不——過——兄——兄——兄弟——你信——信——信不過兄——兄——兄弟還——還——還信不過——過——過機器嗎……機——機——機器是啥……那——那——那——是科學……科——學——學學——學——是啥——那可是——真——真——真理……
爸爸雖然滿肚子狐疑,但還是結結巴巴地把何大夫的這些話相信了。相信了他就應該高興才對呀,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爸爸臉上的皮膚好像平展了一些,但他并沒有真的從心里高興起來——他是那種不把果子吃到嘴里輕易不笑的人。
所以當那天晚上陳家二媽在媽媽身邊忙前忙后的時候,爸爸在門外一直都是忐忑不安的。熱水已經涼好了兩大盆,沒什么可做的了,爸爸就在門口絞著兩只手走來走去。就像一只為等一泡熱屎急得團團轉的狗。
終于聽到一聲哭喊的時候,爸爸就拍著窗戶喊,娃……他二媽,生……生下啦?
其實媽媽生孩子已經用不著怎么折騰了,從肚子開始疼到娃娃生下來,也就一兩頓飯的工夫。爸爸在外面喊了一聲,陳家二媽沒有回答,爸爸的身子閃晃了一下,就有點軟了。兩個肩膀頭猛然塌了一下,就像被刀子削掉了一樣。我聽見他嘴里壓低聲音狠狠地說了一聲,狗日的……好你個……何老五……
何老五,就是何大夫。
陳家二媽出門的時候,對趷蹴在門口的爸爸說,張家大兄弟,又是個……丫頭……你女人不能再折騰了,人畢竟……那個啥……不是牲口。
爸爸那時候已經軟得站不起來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摸出早就準備好的五十塊錢塞到了陳家二媽手里。陳家二媽推回來沒有接,她說大兄弟,這錢我就不拿了。一邊說一邊推開爸爸再次伸過去的手,像躲什么似地快步走出了街門。
那時候媽媽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躺在炕上,她的頭發濕漉漉的,她的旁邊,是剛剛生出來的又一個妹妹——她臉上布滿了球鞋底上那種圖案一樣的皺紋,她裹在小褥子里,只能看見她紅撲撲的小臉。媽媽的臉上有兩道清晰的淚痕,燈光下,閃著嘩嘩流淌的亮光。
來弟把早就煮好的荷包蛋端給了媽媽,媽媽搖著頭不吃,只喝了一碗紅糖水。
虛弱中的媽媽那時候也有些絕望了,她的目光毫無目的地飄來飄去,在屋里漫開,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我知道她的心里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生出一個兒子來呵,但事實卻偏偏與她的期望相反——又是一個丫頭。那時候媽媽肯定恨透她的肚子了,自從嫁到沙洼洼成了爸爸的女人之后,這么些年了她竟然就沒有生出半個兒子娃娃來。
懂事的來弟小心地用小勺子給剛剛滾出媽媽肚子的妹妹喂了些溫開水,她知道,她在這盤大炕上是不會睡多長時間的。果然,爸爸坐在方桌前一連抽了兩根煙,第二個煙頭還沒有抽盡就被他扔在地上一腳踩碎了。踩碎了煙頭之后,爸爸就絕然地出門而去。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爸爸就和黑沙窩的陳三科抱著出生還不到一天的妹妹出門了。在爸爸用小褥子包起妹妹的時候,媽媽一直用被子蒙著自己的臉。當聽到街門咣當一聲關上時,媽媽的哭聲就從被子下面鉆了出來。剛開始的時候,媽媽的哭聲像線一樣細,一絲一絲地在屋子里繞來繞去。接著媽媽的哭聲就越來越粗了,一股子一股子往外鉆,最后整個被子都跟著抽動起來。
以前爸爸送掉那些妹妹的時候,都是把她們抱到遠遠的城里,然后找一個大點的商店啥的,趁人不備,放下就溜了。也有一次放到了火車上——借口上茅房讓人給抱一下,結果就再也見不到他的人了。后來爸爸認識了陳三科之后,就不再那么做了。
來弟給爸爸說,媽媽丟了,昨天晚上丟的。
爸爸不相信,他的目光在炕上掃了一圈,臉上的表情一點也沒有變。過了一會兒,他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包雜糖扔到炕上說,一個大活人,她能丟到哪里去啊?
來弟壓低眉眼,同時也壓低聲音說,媽媽可能不對了,她跑出去的時候,又笑又叫的,狗都不敢咬她……她是不是……瘋了?
瘋了?
爸爸臉上滲出一層木不嘰嘰的笑說,她一年一年地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我都沒有瘋她有什么好瘋的,她還好意思瘋?她還有臉瘋掉?
說完爸爸就開始抽煙了。他點煙用的是一個新的塑料打火機,火焰冒得很高,來弟聞到了一股淡淡的什么氣味。第二根煙快抽完的時候,爸爸又開口說話了。爸爸要做出一個決定的時候,一般都要抽兩根煙——第二根煙快抽完的時候,他的主意就拿定了。抽掉兩根煙的過程,大概就是他思考這件事情的過程。
爸爸說,來弟,吃完了糖去把你媽找回來。
來弟說,我昨天晚上找了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我上哪兒去找啊。
爸爸說,你就到村前村后的沙窩里樹溝里找去,你媽她一個女人家,能跑多遠?說不定就在哪個窩窩里睡著哩,也許她是不好意思回來了。
來弟說,你咋不去找媽媽?
爸爸說,日他媽的我都沒臉見人了我還能出去找她?可笑不可笑,我還咋能去找她哩!
爸爸這么說,是因為村里村外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爸爸這么些年來一直在憋足了勁生兒子。可生一個不是,生一個,又不是。爸爸臉上的皮,好像就這樣被一層一層揭掉了,他都沒臉見人了這句話,在屋里他是常常要說的。
糖很甜,來弟在嘴里放了一顆。她還沒有吃完,招弟就醒來了。她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身上的單子也給滾到了炕沿上。招弟已經坐起來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瞇縫著。她坐起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也要吃糖。她說要吃糖,來弟就給她喂了一顆。招弟吃到糖后,幾乎沒有去看地上的爸爸,她對爸爸有一種莫名的恐懼,這種恐懼也許從她剛剛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經開始了。恐懼在她心里就像一粒種子,幾年工夫,已經在生根發芽了,而且越長越大,變得根深葉茂了。
這時候爸爸突然站起身來說,好了,你們已經吃到糖了,那你們就吃著糖甜甜地去把你們那個生不出娃子的賊媽給我找回來。娃子還沒有生出來哩,她就有臉從這個家里跑掉。
來弟看了眼爸爸的臉色,然后給招弟穿上衣服,就開始下炕了。沒有媽媽的日子,對她們來說是沒有辦法想象的,來弟根本無法想象爸爸那張一年四季見不到陽光的臉時刻照耀著她們會是一種什么樣子。西去的陽光在院子里灑下一角昏黃的光亮,來弟和招弟默不作聲地走出屋門,那些陽光仿佛害怕被她們踩碎似的,馬上就將自己展開的金色翅膀收縮了一些。
來弟拉著招弟的手走出街門的時候,她真的不知道她們將要遇到什么。她想媽媽也許肯定就在爸爸說的那些地方,譬如莊子后面的沙窩窩里;再譬如……也許她是走錯地方走到別的村子里去了,即使她們找不到她,她也會在天亮的時候自己回來。天氣雖然已經下午了,但太陽還有幾膀子高。也許等她們嘬完兩顆奶糖的時候,媽媽就已經找到了。媽媽也許不是瘋掉了,她只不過因為沒有生出兒子娃來,走出去以后不好意思回家來了呢。那樣的話,她們前前后后吼喊幾聲,拉著她的袖子多喊幾聲媽媽,她也就回來了。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是發生過的。
有一年冬天,爸爸喝醉了,半夜里從外面回來,揪住媽媽的頭發,把媽媽拖到地上就打。媽媽光著身子坐在地上,沒有喊叫,也沒有反抗,任爸爸一腳一腳在她身上踢。最后爸爸踢累了,倒在炕上呼呼地睡了過去。但媽媽一直坐在地上沒有起,來弟叫了她幾聲,媽媽依然沒有動。怕媽媽著涼,來弟下炕去拉她起來,直到那時候,她才從媽媽被頭發遮住的臉上看到了水一樣不斷流下的淚水。媽媽一把將來弟緊緊攬在懷里,像要把她重新塞到自己身體里一樣。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媽媽的目光曾經有那么一陣子停在了敲煤塊用的鐵鎯頭上,她的目光開始在鐵鎯頭與爸爸的腦袋之間來回徘徊的時候,她的身體就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了。那時候來弟突然感覺到了一絲什么,她拉著媽媽的胳膊搖了搖說,媽媽,我冷。
聽到這一聲,媽媽的身體突然不抽搐了。她用胳膊抺了下眼睛,然后抱起來弟上了炕。
從那時候起,我就有了一個疑問,我經常問自己:鐵錘砸到腦袋上會發出什么樣的聲音?
這個結果我始終沒有找到。我想這個結果連媽媽自己也是不清楚的。爸爸清楚嗎?爸爸清楚幾年前曾經有那么一個瞬間,有一把鐵錘差點砸在他的腦袋上嗎?不知道的,他根本不知道的。
姐姐來弟領著妹妹招弟走出街門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想到她們的尋找會是那樣漫長,會是那樣的漫無目的;更沒有想到爸爸又會去找那個被他憤怒地喊作何老五的何大夫,找他去喝酒;更沒有想到,他們這一喝,就喝出了大事情。
來弟她們剛剛出門,爺爺就悄沒聲息地來了。
爺爺是從居民點東面的老莊子里一路抽著煙來到他兒子家的。
他的腰身已經彎了,像河邊上那棵快要倒進河水里面的彎腰子柳樹。爺爺對爸爸的訓斥,大多時候都是用無聲來完成的。當爺爺無聲地坐在我們家炕沿上開始吧嗒吧嗒不倦地抽煙的時候,爸爸就知道他的一些事情做得叫爺爺不滿意了。于是他就會一件一件地反省,然后表態,直到爺爺一言不發地抽著煙走開。
幾年前當爸爸對生兒子娃已經感到絕望的時候,一向一言不發的爺爺有一天是這樣開導我爸爸的。他盤腿坐在炕沿上,從嘴里抽出那個似乎是永遠不愿離開他嘴唇的青玉石煙嘴,用枯瘦的手指捋了一把花白的然而并不很長的胡子,一字一頓地說,娃子,工人呀干部呀,人家老了有退休金哩,你有嗎?呃?你一個農民你有嗎?一個農民到老得干不動了的時候,誰給你吃?誰給你喝?沒有兒子行嗎?丫頭都是外家狗,吃完了你的順墻走,丫頭天生就是給人家養的,你能指望她去?一個農民有了兒子,就等于是有了退休金,就等于是有了老得不行了也能活下去的保障。娃子,不是老子要逼你,世事就是這么個樣子的。我活到這把年紀了我還沒有把世事看透?家有千間房,不如有兒郎,老話說得在理著哩。
那時候來弟就坐在爺爺旁邊,爺爺用手拂著她的頭,那種憐愛也是能夠清楚地感覺得到的。爺爺奶奶都很疼來弟,這誰都知道。但來弟卻永遠不能代替他們心里那個沉重的盼望,就像一碗水永遠不能代替一條河一樣。
兩年后的一天,奶奶一覺睡過去就再也沒有醒來。
三天后,大人們請來一幫吹吹打打的樂人,熱熱鬧鬧地把她埋到西沙窩里去了。從那時候起,爺爺似乎對自己的將來有了一個更加清醒的預料,他親手為自己的老房糊上了鮮艷的紫綢里襯就是最好的證明。這件事,按村里的老規矩本來是要親兒子去做的,但是爺爺一直堅持沒有讓爸爸插手。這又一次深深地觸動了爸爸,這件事在他心里掀起的波瀾到現在一直都在他肚子里洶涌。爸爸曾經在被爺爺拒絕為他的老房糊里襯的那天晚上,默默地蹲在門檻上,抽了差不多一晚夕的紙煙。
爺爺的拒絕告訴他:在父親眼里,不為老子的老房糊里襯已經不能夠算是一件不孝的事情了。
已經老了的爺爺好像就是為了能看上孫子一眼而茍延殘喘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他拉著一條木棍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發現了坐在板凳上正在發呆的爸爸的時候,就停下來拉起木棍在地上重重地搗了幾下,然后什么話也沒說又從街門里出去了。他的那幾下子,每一下都搗得爸爸胸膛里咣咣響。
來弟快出村口的時候,碰見了她的班主任劉老師。劉老師差不多和爸爸一樣的年紀,但他看上去顯然要比爸爸年輕許多。他的頭發永遠都是黑油油的,上衣和褲子沒有什么時候看上去是不整齊的。劉老師的媳婦也是小學老師,她教一年級,她個頭很小,但有一頭染成了黃色的長頭發,就像一個頂著一頭金色麥穗的大洋娃娃。他們的女兒也能在學校里常常見到,她的小裙子總是叫人羨慕,她干凈的小臉永遠都是粉嘟嘟的。劉老師不是我們村的人,他的家在城里,有時候周末不回家的時候,他有下午去田野上走一走的習慣。
劉老師在課堂上給來弟她們說過,大地是我們的母親,河流是我們的父親。有了大地和河流,地球上就有了郁郁蔥蔥的一切。
來弟聽劉老師這么說的時候,覺得很可笑。他們說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呀!他們都不承認大地是他們的母親,河流是他們的父親。因為他們覺得那一點兒都不像父親和母親的樣子。
劉老師知道了就說,等你們以后長大了,你們會相信我說過的話。
劉老師看見來弟領著招弟走過來的時候,就把他將要邁向田野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用給他們上課時的柔和的聲調問,張來弟,你們這是上哪去呀?
來弟說去找我媽媽,她昨天晚上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來弟沒有說媽媽丟了,她想對老師說自己的媽媽丟了,這不好,老師或許會對這樣的家長有看法的。
劉老師說,哦,她去哪里了,你可不能走遠了呀,你看,天快要黑了。
劉老師一面不經意地說著話,一面就把剛剛收住的步子重新邁了出去。他也許剛剛吃過晚飯,他要去田野上走一走,看一看田野上秋天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這個城里來的劉老師,他對農村的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見到一頭牛吃草,他就要站在一邊認真地看上一會兒;有誰家的幾只羊在那里吃草,他也不會放過。有時候看得它們都羞得不好意思吃草了。來弟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目送劉老師走上了田間道。很長時間了來弟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什么劉老師不是她的爸爸呢?
來弟牽著妹妹的手向著東面的開闊處走去,那里有一連十幾個打麥場,她要去哪里看一看。昨天晚上她只是站在距離那里很遠的地方喊了幾十聲,她想媽媽說不定走累了,躺在那里的某個麥草堆里睡著了。
招弟的糖很快就吃完了,來弟又給了她一顆。這一次來弟給她的是一顆摸上去更硬的水果糖,她是期望招弟吃得慢一些。招弟的步子很快,她緊緊地跟著來弟,這是多年來的習慣了。媽媽和爸爸忙著生兒子娃,還要下地干活,沒有多少時間照顧她們,失去了奶奶之后的爺爺已經只有照料自己的那點力氣了,不可能騰出手來照顧她們。走過架在小河上的水泥橋,太陽貼著地面從她們的背后照過來,把她們的影子長長地擴展在前面。麥場上到處都是新鮮的麥草,麥草的香氣和殘存的糧食氣息混合在一起,一直從鼻孔里鉆到了她們肚子里。她們一個麥草垛一個麥草垛地找,不時地喊一兩聲媽媽。來弟手里緊緊攥著那個裝著雜糖的塑料袋,生怕一松手它會不翼而飛。招弟的目光也幾乎不離半寸地盯著它。她倒是不怕它丟掉,而是怕來弟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多吃掉一兩顆。
到了最后一個麥草垛跟前,招弟突然指著麥草垛的一角輕聲說,姐姐,你看,媽媽,媽媽在那里。來弟順著她細手指所指的方向望過去,那里的麥草果然在一晃一晃地聳動。那樣子分明是有人在里面睡著了,這時候她大約是翻了個身,把麥草掀動了一下。來弟心里的興奮一下子就涌到了嗓子眼上,她都快要喊出來了。但是她沒有喊,她幾步就攆了上去。招弟甩著兩條小腿在后邊一面跑一面喊,媽媽——媽媽——
一頭受到驚嚇的黑豬呼地從麥草垛里跳出來,哼唧哼唧地叫著遠遠逃開了。那是一頭半大的黑豬,也許就是三奶奶家的。三奶奶有常常不收拾自家豬的習慣,秋天的時候,糟蹋了人家的莊稼,免不了就要與人家吵上兩句。吵完了三奶奶也并不生氣,因為她老人家是實心實意不想把豬收拾住的。她說豬到了冬天就要被宰了,秋天地上呀、房前屋后到處都是吃頭,應該把豬放出來讓它歡樂歡樂。也不知道三奶奶講的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黑豬跑了幾十步,回頭見是兩個娃娃,而且斷定并不是專門來攆它的,于是十分囂張地在一處埂坡上站住了,回過頭來一邊注視著來弟她們,一邊吧嗒著嘴,回味無窮的樣子。
麥場這一片全部找完之后,來弟就斷定媽媽肯定跑到別處去了。說不定她會去了鄉上,因為在她懷著這個剛剛被送掉的妹妹的時候,爸爸曾經帶她去鄉上找何大夫做過檢查,據說還吃過一碗噴噴香的肉絲面。當然,爸爸跟何大夫在那個館子里喝酒的時候,她已經被打發回家了。來弟想媽媽會不會自己去了鄉上?她是不是去鄉上吃噴噴香的肉絲面了?這樣一想她就牽著招弟的手,沿著河邊的小路一直往鄉政府的方向走去。那頭黑豬見她們走遠了,又沖她們吧嗒了兩下嘴,搖著尾巴重新去麥草垛里找好吃的麥粒去了。
天就在她們去鄉上的路上慢慢黑了下來。
在她們轉道走上大路的時候,碰到了一個熟人,這個人是一個鄰村放羊的老漢,他的背已經彎了,但他看上去并不十分老。他一路嘀嘀咕咕地和自己說著話,他和他的羊都走得很慢。天馬上黑了,他的羊也要回家了。當他走過來弟身邊的時候,來弟猛然說,老爺爺,你知道不知道我媽媽去哪兒了?我媽媽她叫陳米米,她是昨天晚上跑出去的,我找了整整一晚夕也沒有找到她。她是一路喊著我要生了我要生了我要生兒子了跑丟掉……
放羊的老漢一愣,在她們身邊站住了,他看了看來弟,又看了看招弟,然后抬起被太陽烤得紅油油的面龐說,你們的爺爺……是誰?
來弟說,我爺爺他叫張思賢,你們認得?
放羊的老漢想了想說,他還沒有死呀,他不是前年臘月里就說放命哩嘛,咋到現在還沒有死。
來弟說,前年臘月里死掉的那個,是我們奶奶,我們爺爺到現在還好好地活著哩。
關于爺爺的死與活,我倒不是十分在意,我覺得長期籠罩在爸爸臉上的陰郁和媽媽那面孔上永遠都哭喪著的神情,與爺爺是有直接關系的。所以即使爺爺偶爾給來弟她們一點好吃的東西,她們雖然也會吃了,但心里并不覺得爺爺怎么個好法。
這時候招弟突然上前一步說,我爺爺明天就死掉了。
招弟的這句話把那個放羊的老漢嚇了一大跳,他一怔,抬頭看見他的羊已經走遠了,就急急地追了上去。
來弟說,老爺爺,你知道我媽媽去哪里了嗎?
放羊老漢忽然停住腳,往回走了兩步,從褡褳里掏出半個干饃饃塞到來弟手里說,娃,這饃,你拿上,肚子餓了吃去。說著就轉身去攆他的羊了。來弟在后面又大聲問,你看見我媽媽了嗎老爺爺,我媽媽——就是喊我要生了我要生了我要生兒子了的那個女人,她叫陳米米。
放羊老漢用手向東指了一下,來弟看清楚了,那果然是去鄉上的方向。
那天傍晚——也就是來弟她們出門不久、爺爺出門之后,爸爸也從街門里出去了。他到隔壁的東寶家給何老五打了個電話,他說何大夫呀,呵呵呵,你說叫我咋個謝謝你哩,我真是太感謝你了,我女人已經生了,呵呵呵,你說我到底應該咋個謝謝你哩,我真是怎么感謝你都不為過呀何大夫,呵呵呵……
那頭的何大夫握著手機聽著,臉上肯定有些興奮,他的心也一定在咚咚咚地興奮著。因此他在電話那端話都說不囫圇了,只管一個勁地哦——哦——哦——
電話打了沒有兩分鐘,爸爸就把何大夫約好了。他說何大夫,你還去國強餐廳去,要一個包間,我弄上兩瓶好酒馬上就過去,咱們……日他媽好好喝一場。
一聽要喝酒,何大夫自然十分豪爽地答應了。他一迭連聲地說,行……行……行哩。
喝酒的事情,他向來答應得非常爽快。對于像何大夫這樣在鄉上工作的人來說,這樣的事情他已經習以為常了。作為鄉醫院里一個很有名的醫生,他十分愿意領受請他喝酒這種十分普通的酬謝方式。
那天晚上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來弟的腿子已經跑得又酸又疼了。妹妹招弟在吃掉了幾顆糖之后,不走了,說啥也不走了,給糖她也不吃了。她說她的腿子軟掉了,來弟知道她是真走不動了。來弟又給她挑著剝了一顆牛奶糖,往她嘴里塞的時候,她搖著頭怎么也不肯張嘴。來弟哄她說,好招弟,吃上糖腿子就有勁了,就能走動路了。招弟非但不張嘴,反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開了。她說姐姐,我們回家吧。來弟說媽媽還沒有找到哩,找不到媽媽,萬一媽媽真的丟了咋辦?招弟喊了一聲媽媽就哇地一聲哭開了。沒有辦法,來弟就讓她趴在自己背上,背著她繼續往前走。
夜晚的天光在朦朦朧朧中壓下,那些平常不起眼的東西,譬如石頭呀,芨芨草墩呀,一切都在夜色里成了十分危險的東西,好像它們隨時都要撲上來咬人一口,這樣想著的時候,來弟的額上便一次一次擠出冰唰唰的冷汗來。黑夜像一只大手,把什么都緊緊地攥在了手里。她的小脊背很快就成了招弟最好的依靠,不久之后,她就感覺趴在背上的妹妹已經睡著了。
她們是在第二天早上太陽冒花花的時候遇到陳三科的。
陳三科的樣子看上去有一些疲憊,好像已經一連幾個晚上沒有睡覺了。因此,又少不了有一些狼狽。他一看到來弟她們就愣住了,兩個眼睛里射出奇怪的光來。他用那種古怪的眼光上上下下把來弟和招弟打量了一番之后,他的眼睛就笑嘻嘻地瞇了起來。這個人我是見過的,去我們家有些次數了,我對他這種笑瞇瞇的表情是不會感到陌生的。就在此前的幾天,他到我們家看到那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妹妹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表情。此前的一年多以前,我也看到過他的這種表情。這一點我太清楚了。而那天早上,他又用同樣的眼神打量著來弟和依然在她背上熟睡著的招弟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了一些什么。我甚至想讓來弟快點走開,不要理這個家住黑沙窩的男人。但是我怎么喊她也聽不到,我跑上去踢了那個男人幾腳,他根本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很急呀,但我對眼前的事情,真的沒有一點辦法。
陳三科朝來弟走過去說,你是來弟吧?你是張天有的老大丫頭張來弟吧?呵呵,我哩,你們應該認識的,我是你們的陳叔叔,陳三科叔叔。
來弟沒有馬上回答他,只用兩只大眼睛盯著他那張灰塌塌的瘦長臉。大概陳三科已經被自己準確的判斷感動了,他自己給自己很得意地笑了笑。說實話,來弟是討厭這種笑的,討厭這種笑當然是從討厭陳三科這個人開始的。來弟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只要一見到陳三科這個人,來弟除了骨頭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痛恨之外,便是一種由不得的恐懼。
媽媽對陳三科也有一種恐懼。那天陳三科來到我們家的時候,他眼睛也是笑瞇瞇的,爸爸從炕上卷起那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妹妹出門而去的一剎那,陳三科還對躺在炕上的媽媽嘻嘻地笑了笑,叫她好好休息。那時候,媽媽蒙在被子里的身體就猛烈地抖動起來。那不是恐懼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陳三科這個人,他雖然臉上看上去是笑瞇瞇的,但身子里卻能滲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這東西會叫一個人從骨頭里感覺到一絲一絲的寒冷。那時候他站在來弟面前,他一張嘴來弟的身體就不自覺地抖嗦起來。那時候來弟的兩條腿差不多已經沒有知覺了,她所知道的就是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她不知道晚上的時候她是不是曾經在什么地方睡過一小覺,或者根本就沒有睡。她手里捏著那個裝著雜糖的塑料袋,它和妹妹招弟的兩條小腿一起,在她背上咣當咣當地亂甩著。
陳三科說,呵呵,我看出來了,你就是來弟,你就是張來弟,你就是張天有的大丫頭張來弟。你背的是誰呀?是你那個叫招弟的妹妹吧?哦,呵呵,呵呵呵,你們這是去哪里呀?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張天有已經死了?難道你們還不知道你們的爸爸張天有已經死了?
來弟聽了陳三科這幾句話,立刻就愣在了那里。她的腦子里本來已經是一片空白了,陳三科那么一說,她腦子里突然連空白都沒有了,她覺得也許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媽媽沒有瘋掉,更沒有走丟掉,爸爸還坐在屋里的炕沿上抽煙,她和妹妹都睡在炕上。她甚至不認識陳三科說的那個已經死了的叫張天有的男人,那個人根本與“爸爸”這兩個字無關。
然而事實上,那時候爸爸的確已經死了。
爸爸和何大夫通完電話之后,便去了鄉政府。那時候來弟她們正在麥場那邊一心一意找媽媽哩。爸爸打完電話從東寶家出來,又回了一趟家,往褲子口袋里揣了一小包東西就一言不發地朝鄉政府方向去了。他沒有想到何老五作為一個大夫,也是會騙人的,而且何大夫巧妙地用科學呀真理呀這些真東西把只讀過幾年書的他美美地騙了一頓。他多年來的希望幾乎全部寄托在了媽媽的這一次分娩上了,就像陳三科他們搖碗子押寶一樣,他把所有的錢都押上了,結果希望變成失望的時候,就如同發面一樣,瞬間增大了許多倍。最后爸爸就把這個失望的根源,靠在了何大夫身上,他覺得是他欺騙了他,因為他都請他喝過酒了,而且不是一次。酒足飯飽之后說出來的話,應該是實話,應該是能夠叫人相信的。更重要的是,你如果不打算把實話告訴人家,你壓根就不應該喝人家的酒。
但這些不應該何大夫都做了,不露聲色地做了,理所當然地做了。因為他覺得他是大夫,一個大夫或許是可以這樣做的。想到這些的時候,爸爸就在心里悲傷地笑了笑。他覺得他的臉面已經完全沒有了,請人喝了酒都問不到一句真話,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在可能的時候捉弄他。雖然他也是一個好人,雖然大家也都知道——捉弄一個好人是沒有任何道理的。那時候爸爸就為這句話找到了一個更加合理的潛臺詞,或者說找到了一個更加徹底的詮釋:捉弄一個好人的人,應當也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因此爸爸決定再請何大夫喝一次酒。
也真是活該有事,哪怕何大夫那天不在呢。在了也不要緊,你客氣一下或是推辭一下,反正不要輕易答應赴這個酒局就行了。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另外的事情卻按爸爸的設想一步一步發生了。
爸爸走進國強餐廳的時候,里面并沒有多少人在吃飯。一個開在鄉政府街上的不錯的飯館,沒有多少人吃飯是不應該的,但是那天晚上的確沒有多少人吃飯。或許是許多人已經在那里吃過走掉了,爸爸進去的時候,里面的確是沒有幾個人。那時候何大夫已經在一個裝修簡陋的包間里吃起來了,爸爸進去的時候,他手里正握著一只雞腿。他一邊吃一邊埋怨爸爸說,老張呀,你咋才來,老張你是走著來的吧,你怎么不騎摩托?你騎自行車也行呀。你看我都等不及了,呵呵呵, 我都等不及先吃起來了,呵呵呵呵。
那時候爸爸的臉上看不到憤怒。憤怒是輕易跑不到爸爸臉上去的,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容易憤怒的人。聽到何大夫這么說,他就笑著解釋說,對不起呵何大夫,我來遲了,我來遲了真對不起呵。一連說了四五次之后,何大夫就很客氣地招呼爸爸在他對面坐下了。一只清燉雞已經被何大夫拆散了架,何大夫不好意思地搓了幾下手,招呼一個服務員進來,開始慷慨地重新點菜。何大夫對爸爸提進來的兩瓶酒非常滿意,一個勁地說,嗯,這酒可以,嗯,這酒很不錯。
那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鄉街上亮著為數不多的幾盞燈。
鄉街是一條白天也并不十分熱鬧的街道,到了晚上,它的冷清就可想而知了。見掏錢請客的人來了,何大夫就很不客氣地又點了五道像樣的大菜,然后看著爸爸的臉說,老張,加上這個清燉雞,一共六個菜,你看咋樣?
爸爸笑嘻嘻地說,不行,你一手點夠八個。何大夫有些詫異地說,老張,八個?就咱們倆呀,太多了吧?爸爸說,叫你點你就點,別跟我客氣何大夫,六六順不如年年發呀,你點上,咱們今兒個好好吃一場,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正經吃點東西了。
那時候爸爸的腦海里已經牢固地挽了一個結,他覺得送一個人上路,必須叫人家吃好吃飽。吃飽喝足砍頭都不知道疼,這是老幾輩人的說法。那時候爸爸并不知道他也會在這個酒局中死掉,所以當那一盤盤熱菜端上來的時候,他只是勸何大夫使勁地吃,而他自己卻吃得小心謹慎。
一瓶酒喝完的時候,何大夫出去小便了。爸爸就是在那個時候打開口袋里的那個紙包,將一小撮粉沫溜進了剛剛打開的第二只酒瓶里。那些白色的粉沫匯入酒中的時候,升起了一串細小的氣泡,它們升到酒瓶口上,就蓬蓬勃勃地爆掉了,同時有一股刺鼻的怪味亂紛紛地在空氣中彌散開來。那瞬間撲來的辛辣使爸爸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粗心的何大夫進來的時候,竟然沒有覺察到一絲不祥和異樣,他甚至沒有嗅到空氣中那股刺鼻的氣味。
落座之后,何大夫的一句話把爸爸嚇壞了。他說老張呵,不喝了,今天喝得……有些高了,我得走了。這句話把爸爸確實嚇壞了,他覺得也許何大夫已經察覺到一些什么了,肯定是。這讓他的心臟狂跳不止,爸爸覺得他也許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計劃了,他想他這一輩子做什么都那么不順,他對自己已經有些灰心了。那一閃念間,他的確已經產生想要放棄的準備了。但是,何大夫看著爸爸一臉不自然的表情,突然憐憫起眼前的這個請他喝酒的男人來。
何大夫十分為難地說,那……也行呀老張,看在咱都一個村的份上,今天呵,我就給你個面子,來,這點酒……咱們平干了算了。說著就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地把那瓶酒平分在了兩個大碗里。
爸爸盯著酒看了看,那酒與前一瓶一模一樣,并沒有什么異常的變化,還是那樣清清亮亮的,倒進碗里的時候,它們也一樣泛起了指頭蛋大的氣泡,又很快散掉了。那時候爸爸的身體突然搖篩子一樣亂抖起來,他哆嗦著對何大夫說,要不……如果……你真不能喝的話……咱們就不喝了吧。
爸爸其實已經有些害怕了,有些膽怯了。他話音未落,何大夫已經毫不猶豫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酒站起來了,并用自己的碗在剩下的那只碗沿兒上碰了碰。那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爸爸騎在了虎背上了,他下不來了。
何大夫的目光盯著爸爸的眼睛,什么話也不說。
這么著爸爸就只有端起那只碗來了。
爸爸根本不知道一小包老鼠藥會那樣厲害,那碗酒他才喝了一半就覺得肚子里的腸子被人一把捏緊了,還一揪一揪向下拉,向兩側撕,感覺都快扯斷了。緊接著他看見已經喝完酒的何大夫已經捂起了自己的肚子,眼睛突然向外一凸,猛地瞪大了。他還來不及說什么,就哇地噴出了一口,前半口是剛剛吃進去的菜,后半口是帶著穢物的血沫子。看到何大夫的狼狽相,爸爸就開心地笑了,他閉著嘴強忍著沒有吐,但只一會兒,兩股鮮紅的血水就從他的兩個鼻孔里跑了出來,小溪一樣快速地流過臉頰,啪啪地落在了布滿方格子花紋的地磚上。
事情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發生了。他們是半小時后被國強餐廳的圓臉蛋服務員發現的。他們被抬到鄉衛生院的時候,馬上就要退休的老張院長用聽診器聽了半天,也沒有捕捉到他們的心跳。
陳三科是在鄉政府街上的一間棋牌室里聽說這件事情的。
剛剛聽說了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吐著煙圈說了一句,該死的娃娃球朝天。說完這句話,他整個晚上的手氣都沒有好起來。到了天亮的時候,他身上的錢已經全部輸光了,他連吃一碗牛肉面的錢都沒有了。他向別人伸手,居然沒有人肯借給他。于是他就空著肚子灰灰地往家走,一路上他都埋著頭,用心籌劃著用啥樣的方法能夠盡快將本錢翻回來。
這么一路走著,陳三科就碰到來弟她們了。
碰到來弟她們之后,陳三科的眼睛就呼地亮了。
唉,來弟,你是不應該相信陳三科的。你咋能相信這樣一個人呀!我在那里急得團團轉,但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把陳三科從她們身邊推開,但我怎么推他都一動不動。我大聲對來弟說,你不要聽這個人的,不要跟他走,他不是一個好人,他是一個壞人,是一個大大的壞蛋。但來弟什么也聽不見。
當來弟說媽媽已經丟了的時候,陳三科那張疲憊的臉馬上就有了喜色,他甚至大笑起來。他說來弟呀,你媽媽沒有丟,真的沒有丟,她不是一直生不出個娃子來嗎?她生不出娃子來你爸爸當然不能再要她了,她已經被你爸爸賣到城里去了。
陳三科這么說,來弟當然不相信。但陳三科又接著說,你爸爸把你媽媽賣了,然后拿著到手的錢去鄉上的館子里喝酒,結果喝死了。還有那個給你媽媽檢查過大肚子的何老五何大夫,他也喝死了,它們現在就擺在鄉衛生院的后院子里哩。你們現在已經沒有爸爸了,難道你們還不想找到媽媽嗎?找不到媽媽你們就啥也沒有了。你媽媽給我說了,叫我帶話給你們,叫你們到城里去找她。正好呀,你看這真是太好了,我這就是要進城去哩,正好順路帶你們去找她。
陳三科這樣說了一陣,來弟就有些心動了。
那時候她已經沒有辦法了,她已經累得不行了。她是真的想盡快找一個能夠依靠的東西。她本來就不大喜歡爸爸,這和招弟的想法幾乎一樣。當陳三科說爸爸已經死了的時候,來弟心里還是使勁撲騰撲騰地抽動了一陣子。但當陳三科說爸爸是把媽媽賣掉之后,拿著賣媽媽的錢去喝酒喝死的時,來弟的心馬上就向媽媽的那一邊靠了過去。那時候招弟已經醒了,來弟把她放在地上,小聲對陳三科說,可是昨天晚上一個爺爺說我媽媽可能去鄉上了。陳三科馬上靈機一動說,去鄉上和去城里是一條路,你爸爸前天晚上賣掉你媽媽的時候,的確走的和去鄉上的這條路。陳三科又說,娃娃們,趕緊走吧,去晚了說不定你媽媽又給賣到別處去了。賣到別處去,你們可就再也找不到媽媽了。
來弟的眉頭就在那時候垂了下去,她看了眼招弟亂蓬蓬的頭發,掏出昨天傍晚那個放羊的老爺爺給的那塊干巴巴的硬饃遞給她。招弟也許已經餓急了,一把摟過去就咬。但她只咬下一小塊兒,干饃是只能小口小口咬下來吃的,她太小,那么硬的饃她是不可能咬下一大塊的。那時候來弟的喉嚨也咕嚕咕嚕地往下咽了兩次口水,她其實早就餓了,比妹妹招弟更餓。只是那塊硬饃饃她一直沒有舍得拿出來吃。
這一次是陳三科背著妹妹招弟向城里的方向去的。
陳三科說我們可不能走大路,大路太遠了,我知道一條通往城里的小路,那是一條捷路,雖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是通往城里的距離要比走大路近得多。
那時候,大片的陽光從天空散落下來,鋪在地上。來弟的影子長長地在地上移動著。陳三科的步子很大,來弟都有些跟不上他了。他背上的招弟似乎沒有什么感覺,來弟背著她和陳三科背著她,在她看來沒有什么區別。
陳三科大概知道來弟和招弟都餓了,他一邊走一邊說,快點走,一到了城里,我就給你們買臊子面吃。城里的臊子面可好吃了,一筷子勁抖抖的蓬灰面條,一大勺熱乎乎的粉湯,呵,吃一口面,喝一口湯,呵,再吃一口面,再喝一口湯,呵,身上的汗就出來了,一點一點就出來了。等你吃完一碗臊子面,臉上就出汗了,鼻子尖尖上也出汗了,還有后背上,也粘糊糊濕溻溻一片。但是,就是舒服,那樣子他媽的就是舒服呵。陳三科這么一說,來弟和招弟就開始不停地咽口水。陳三科也咽了幾口,然后問招弟,你說,臊子面香不香?
招弟說,香。
陳三科又側了下頭問,那你想不想吃?
招弟說,想吃。
陳三科又問,叫不叫姐姐吃?
招弟在陳三科背后歪了下頭,看了眼當哧當哧跟在后面的來弟,沒有說話。
陳三科大聲說,你是不想叫姐姐吃是不?那可不行呵!姐姐餓了怎么辦呵。對了,我去買上兩碗,兩大碗,你一碗,姐姐一碗。一碗吃不飽你們就吃上兩碗,兩碗吃不飽的話……兩碗你們肯定吃飽了,兩碗你們咋能吃不飽哩,呵呵,你們還都是娃娃嗎,是不是?
這時候招弟說,我要吃三碗。
來弟在后面緊走幾步,跟上來說,你吃三碗,你又不是豬。
招弟回頭說,你才是豬哩。
來弟說,豬才一吃吃三碗。
招弟說,你是豬你是豬你才是豬。
來弟追上去拍了招弟一把。
招弟又說你是豬你是豬張來弟是豬。
來弟又打了招弟一把。這時候陳三科才說,好了好了,你們不要鬧了,你們兩個都可以吃三碗,來弟吃三碗,招弟也吃三碗,大大的三碗臊子面。長長的面,熱乎乎的湯。當然,我也要吃三碗。陳三科說著,自己嘴里竟然發出唏溜唏溜的聲音了。那時候陳三科其實肚子早就餓了,因為早上他想吃一碗牛肉面的時候,他身上已經沒有錢了,他向別人借,也沒有借到。那時候他是空著肚子無精打采回家的,但是他碰上了來弟和招弟。
半路碰上了來弟和招弟,陳三科的眼睛就開始放光了。
爸爸從椅子上倒下去的時候,感到自己的身體輕松極了。他覺得面前的那個世界與他已經完全沒有關系了。他不會去拖累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將不再拖累他。爸爸從椅子上倒下去的時候,何老五也倒下去了,他是爸爸親眼看著倒下去的。
何老五倒下去的時候,樣子十分可笑,嘴咧著,樣子像一只下了油鍋猛然蜷起來的肥蝦。他不時地伸一伸胳膊,蹬一蹬腿,那樣子仿佛又像一頭抹斷了脖筋撂在地上的牲口。
爸爸已經感覺到他與這個世界將要永遠地沒有關系了,那時候爸爸輕輕飛了起來,他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尸體,它從椅子上一頭栽下去,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它與地面接觸的瞬間,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巨響。那時候他很想上前扶起它,然后重新鉆進那個軀殼帶它離開那家餐廳,但是他已經做不到了,他走出它的時候是那么容易,就像穿過一片青青的麥苗地,而再想走進去卻已經很難了。他看到它的樣子是那樣可憐,那樣無助。他試著撲過去拉了它幾次,但他的手始終夠不到它,他們像隔著一層薄薄的毛玻璃,他觸摸到的只是一面透明的墻壁——它是冰涼的,冰涼冰涼的。
爸爸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想什么了,因為他的身子是那樣輕,他的內心也已經沒有了往昔的重負。但僅僅片刻時光,他就發現自己錯了,他不能不想起他的大女兒來弟,也不能不去想起他的二女兒招弟。但他是怎么也不會想到我的,雖然往日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期許,但時間過去這么久之后,我已經不這樣想了。想著這些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踩著自己的尸體,繞過何老五已經開始變硬的身體,離開了國強餐廳。
那時候餐廳的門開著一條細縫,爸爸像一縷風一樣十分輕松地擠了出去。餐廳的老板娘已經在里屋睡著了,方臉的老板正在柜臺后面與那個圓臉的服務員調情。他把她拉到了自己腿上,還把他的一只手伸進了她的上衣下面,她明顯地感到驚慌又欣喜若狂。她想擺脫那兩只從背后鉆進來的油膩的大手,又想用兩只胳膊把它們牢牢夾住。我從他們面前經過的時候,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畢竟大廳的燈光亮著,畢竟他們一個四十多了而一個不過才剛剛十六七歲的樣子。但他們做得毫無顧忌。服務員的臉已經紅成了秋天的蘋果,老板的一只手已經改變方向,開始向下探索了,爸爸大約是不好看下去了,一扭身出門而去。
爸爸以為自己只盼著能生個兒子出來哩,可是他卻依然抑制不住對兩個女兒的想念。他出門的時候她們還沒有回家,而媽媽陳米米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爸爸是一個男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他不擔心她們又有誰會去擔心她們呢?
爺爺張思賢是不會擔心這些的,肯定不會。
多少年來,爸爸一直生活在他爹張思賢的陰影當中。“你給我生一個兒子出來。”張思賢常常這樣慢悠悠地對爸爸說。張思賢的這句話,既像一個緊箍咒,又像一個沒有答案的謎語,爸爸明明知道謎底,卻不能把它馬上搬出來。多少年來,爸爸的生活就被這樣一種煙霧般的東西籠罩著。在這件事情上,他說不清楚是自己的無能還是媽媽的不是,他的生活就這樣讓長長的時間無休止地捉弄著。爸爸突然有些恨何老五,如果不是他硬把那瓶酒分成兩碗,他們一人一碗喝下去,爸爸是不會和他自己的身子分開的。
夜色中的鄉街是一條簡單的街道,行人不多,有幾個喝茶打牌的地方,除了幾間店鋪里溢出來的燈光之外,沒有街燈,鄉街臆想的喧鬧永遠被強大的寂靜壓迫著。爸爸無暇顧及這些,這里的一切已經離他而去了,它們已經于他無關了。他離開了,他將不再去眷顧這一切。除了兩個女兒,爸爸已經沒有一切了。
從鄉街正中間的丁字路口插過去,就是回家的路。
一踏上回家的路,爸爸的眼前就變得清晰了一些。
細細想起來,媽媽陳米米也是可憐的。她嫁到張家來幾乎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她的內心沒有一天遠離過恐懼。爸爸清楚地記得她剛剛嫁過來的那天晚上,他們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著。當已經拉上窗簾的窗戶里映入些許光亮的時候,她就趕緊把散發著新棉氣味的被子蒙在了頭上。她害怕有人看見她的身體,哪怕這個看到她身體的人是他新婚的丈夫。他們用整整一夜時間探索著結婚之后應該做的第一件事情。
那是一張巨大的木床,它在作為婚床使用之前,已經鋪上了三層毛氈和一層暄軟的絮子。雖然爸爸媽媽都已經不是情竇初開的年齡了,但那件事情卻一直謎一樣在他們心中懸著。而當那一天突然到來的時候,他們卻不得不在黑暗中手足無措。她的身體火一樣燙,一種燃燒使她的汁液不斷從身體里涌溢而出。兩個身體的對話,就這樣在懵懂中開始了。也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失敗,當黎明到來的時候,爸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伴隨著連綿的雞叫聲堅硬起來。對于媽媽來說,快樂是和疼痛一起進入身體的。而對于爸爸來說,他的面前無疑又推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這扇大門,一個男人進與不進完全是兩個概念。進去意味著新的開始,出來意味著獲得了另一種新生。
媽媽陳米米在驚悚中接受了一切,早晨起來的時候,她的臉比生了蛋的母雞還要紅。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在沙洼洼這片土地上,娶女人結婚的主要目的并不在這里——簡單的進去和出來。當來弟出生以后,爸爸媽媽的生活就發生改變了。爺爺張思賢在沉默中給他的第一個孫女取名來弟,他比爸爸更害怕一個沒有男丁的人家會遭到鄉鄰的恥笑。那時候陳米米的懷孕已經不得不轉入地下了。當她二次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她不得不帶著不到一歲的來弟去了山里牧區的一個親戚家。那時候爸爸已經做好了接受上面處罰的準備,因為他覺得只要兒子生出來,即使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家庭,也是會很快有起色的,因為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土地了呵。爺爺每隔一段時間就騎著毛驢轉彎抹角地去那個親戚家一次,因此在媽媽即將臨盆的前夜,爸爸用一掛馬車把她接了回來。媽媽的第二次分娩沒有第一次那樣驚心動魄,她已經有意識地屏住了呼喊。因為她在此前已經為自己準備了一條毛巾,當疼痛襲來的時候,她就偏過頭用嘴咬住了它。
孩子生出來之后,她就一動不動地癱在了炕上。那時候,她的內心比身體更加不堪一擊。
在爸爸的眼里,應當說那次分娩之后的陳米米還是很有信心的。雖然她也痛苦了一陣子,但她同時也知道,為生一個女子而接受巨額的罰款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從她內心深處來講,她也不愿做一個生不出娃子的女人。村莊的現實決定了她作為一個女人和一個母親,必須放棄一些什么。
這就是爸爸媽媽執拗的生活。
爸爸其實很想見到他的女人陳米米的,他內心里對她突然很有一些不舍。
爸爸風一樣在那條回家的路上移動著,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那條路會那樣長。細細想起來,這么多年來爸爸一直沒有對媽媽好過,她嫁過來一直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不停地生孩子。她像一頭勤勉的母豬,不停地孕育著,不斷地分娩著。這樣的生活中,不知道她是不是曾經享受到一天的快樂。雖然能有一個娃子也是她的夢想,但似乎爸爸與爺爺對于這個夢想要更加強烈一些。到后來,爸爸幾乎就要放棄這個夢想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媽媽的信心卻更加堅定了。
星光在大地上搖曳,風吹來爸爸對這個世界巨大的依戀,他從來沒有感覺到夜深人靜時刻的大地是如此地美好。在一個岔路口,爸爸竟然迷路了,他焦急地向著另外一個方向走去。直到天光放亮的時候,爸爸才發現自己走在通往陳三科家的道路上。那條路上浸漫著細細的黃沙,寂靜而渺遠的天宇顯示著無邊的空闊。當爸爸折身回去的時候,他發現緊閉的街門依然是他昨天離開時的樣子。
在村口,已經有幾個人在那里小聲地議論,他們說張天有死了,昨天晚上在鄉上的國強餐廳喝酒喝死了。他不但把自己喝死了,還把何家的老五也給喝死了。那時候老何家的街門上已經挑起了高大的樓兒紙,而且有隱約的哭聲從那邊傳過來。
說這話的是五奎,他的鼻子紅兮兮的,像拔光了毛的麻雀屁股。說完這些的時候,有人給五奎遞了一顆煙,又有人給他點上了。那樣子他仿佛一個十分牛氣的縣上下來的干部。他吸了兩口,又興高采烈地講了起來。
他說,你們不知道吧,張天有的老婆已經跑掉了,已經跟上男人跑掉了,呵呵呵,跟誰跑掉的你們知道不?給你說吧,跟上陳三科跑掉了。呵呵,這下好了,張天有一死,這一下陳三科可就好了,等于白撿到一個婆姨。
他們說,那他的兩個丫頭哩?是不是也跟陳米米一起跑掉了?
五奎抽了一口煙,深深吸進肚子里,過了半天快憋不住了才吐出來。他說陳三科是什么人啊? 他會白白給張天有拉扯兩個丫頭?你們知道不知道呵,陳米米這些年一共生了多少個娃?這些娃娃哩?都死了?哼——你們恐怕不知道吧,哈哈,都被陳三科賣到城里去了,陳三科有的是門路,他這些年倒騰娃娃弄了不少錢哩,你們恐怕不知道吧,呵呵呵。
五奎說到這里的時候,就什么也不說了,他瞇著眼睛看嘴里吐出來的煙圈圈。
爸爸難受極了,他沖過去要撕五奎的嘴,想把它撕豁。但他做不到,他忽然張大嘴巴向那些人吼道,我沒有死,我就是張天有,我還好好地在這里,我就站在你們面前。但他們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因為他們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么改變。爸爸在那里張牙舞爪地叫喊著,他真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掉了。
人群沉默了片刻,另外一個男人說,這么些年了,陳米米這個女人呀,也著實被折騰日塌了,不跑不行了呀,陳米米再不跑,遲早會給張家這爺父兩個作踐死不可。
這個人說話的聲音里,對媽媽陳米米充滿了深深的惋惜。
那時候爸爸突然感到被什么搖撼了一下,他又一次強烈地想到了來弟和招弟,并且把她們和陳三科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一陣風猛地撞過來,把他從人群的罅隙間吹了出去。雖然爸爸弄不清楚那股力量來自哪里,但對于那股力量,他卻有了一種無比清晰的認識。
爸爸知道他得趕緊走了。
爸爸沿著公路一路呼喚著,一路像風一樣奔跑著。直到那時候他都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爸爸甚至覺得他們說的那個死了的名叫張天有的男人,根本與自己無關。那么一點老鼠藥,兩個大男人喝下去是不足以斃命的。爸爸讓何老五喝下去,只是為了發泄心中那團無法驅散的憤怒,他只是想叫他難受一下,并不想讓何老五死掉。
但當爸爸在一個十字路口碰到何老五的時候,卻被他哭哭啼啼的傷心樣子嚇壞了。何老五坐在橋頭的水泥墩子上,嘴角上掛著一絲已經凝固的血漬,他的整個面孔都在抽噎著。他在用一種無聲的哭泣等待著爸爸的到來。
看見爸爸的時候何老五并沒有站起來,他只是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撇開嘴傷心地說,張天有,你這個人好狠哪,我真的沒有看出來呀,我不過就是多喝了你兩頓酒么,你就把我毒死了。你下得毒藥太多了呀,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腸子肚子都被那碗毒酒給燒爛了。看不出來呀張天有,把我搞死了你現在該心滿意足了吧,我后悔當初沒有用手上的B超機好好照一照你,看一下你到底長的是狼心還是狗肺。
何老五那么說,爸爸真的不好意思起來了。他輕聲說何大夫,你沒有死吧,我知道你沒有死,你不是好好地在這里坐著嘛。
何老五說,我當然要在這里坐一坐了,我死得太冤枉了我,不就喝了你兩次酒嘛,你就把我毒死了,真沒有看出來呀,你這個人心這么狠,比狼的心還要狠。人說你長了狼心狗肺,我還不信,你是不是真長了狼心狗肺呀你!
爸爸走過去想把何老五拉起來,但他伸過手去的時候,卻什么也沒有抓到。明明看見何老五就在眼前,他的手卻摟空了。這時候何老五又說話了,他說不過這樣也好,我死了,你也死球掉了,咱們都死了,這樣我們就扯平了。我死了怨我貪嘴,好吃,好喝;你死了好呵,哈哈哈,你死了就再不用折騰你那個可憐的女人了,你的女人就算解放了。我用自己的死解放了另一個人,說起來他媽的也值當呵。
爸爸有些得意地說,何大夫,你死了我其實沒有死,我剛剛從家里趕過來,我要去找我的女人娃娃去哩。
何老五聽了突然大聲笑起來,笑聲剛剛散開,他就鉆到空氣里什么也看不見了。
那時候爸爸還不知道來弟和招弟已經在陳三科手上了。
陳三科是爸爸決定送掉第二個丫頭的時候認識的。媽媽第三次分娩之后的第二個晚上,就在爸爸為第三個丫頭應該怎么辦猶豫不決的時候,陳三科出現了。他說他有一個遠房親戚,結婚已經好多年了,一直沒有生養。他說他們親戚那里,生活條件是相當不錯的。生活條件可以,然而沒有娃娃……幾年下來,他們就決定抱養一個了。陳三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人已經坐在我們家的東屋里了。他抽著煙,鼻洼里堆著一些神秘的皺紋。這個從黑沙窩村趕來的男人,一開始爸爸并不了解他,爸爸甚至一口就堵住了他的話。
爸爸說你搞錯了陳三科,我老婆根本就沒有生。
陳三科聽了,就把嘴張成一個圓圓的黑洞呵呵呵地笑了。
陳三科說我又不是吃公家飯的你哄我做啥哩,我只是過來遞個話。
那時候他已經做出將要離開的樣子了,但他很快就跟爺爺搭上了話。他說張叔呀,我爹陳旺財你應該是認識的呀,早年的時候你們一起在大草灘放過牲口的,有一年你的驢丟掉了,還是他幫你找著的哩。那一年你不是還送過一條羊腿謝勞過我爹嗎是不是?
他這么一說,爺爺叼在嘴里的青玉石煙嘴子就抽出來了,他一迭連聲地說,哦,哦、哦,你看這事。
陳三科機靈地給爺爺讓了一支紙煙,爺爺一點也沒有警惕就接上了。
爺爺說,哦,你就是陳旺財的后人呀,你爹哩,現在好著哩吧。
爺爺這么問的時候,陳三科沒有直接回答他。陳三科說,那個啥,如果你們雙方同意抱養的這個事,我那個親戚已經說了,他可以承擔一些營養費——就是給娃娃他媽一些錢,畢竟是一個娃娃么,不管丫頭還是娃子,總歸你們是生養了一場呀,多多少少補償一些是應該的。那個啥,這個事你們想一想,我先回去,如果同意,你們給我遞個話過來;如果不同意,就當我陳三科這里沒來過,我啥都不知道,呵呵呵呵。
說完陳三科就走了。
陳三科出門的時候,爺爺用眼睛示意爸爸應該出門送一下這個客人。
爸爸把陳三科送出街門進來的時候,爺爺已經重新裝了一鍋子煙嘣嘣地抽起來了。爸爸一進門他就說,天有呀,這事你看咋做哩?爸爸說,要不……跟陳米米商量一下再說。爸爸這么一說爺爺就不高興了,他猛地站起身,啪地在鞋底上磕掉煙鍋里火紅的煙絲,沒好氣地說,我們張家的事,啥時候輪著女人做主了?說完他就氣呼呼地背著雙手出門去了,爸爸在后面叫了他一聲爹,他也沒有理。
事情就是在那天晚上說定的。第二天天還沒有亮,爸爸就抱著出生還不到三天的孩子出發了。他已經和陳三科約好了,在通往州城的一個路口見面。媽媽聽到有人抱養自己的丫頭,她當然是高興的。雖然不知道她將去向何處,但卻知道她至少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在另外一個家庭里,有另外一對爸爸媽媽疼愛著她。即使一生一世都見不了面,那也要比送到荒灘野洼里喂了狼強。
那時候爸爸心里難受極了,他緊緊地抱著他的孩子,一邊走一邊在心里說,你如果是個兒子娃多好呀,你如果是個兒子娃我就不用把你送給別人了。那時候其實他也在勸自己,鄉村各道四處都有巨大的標語,什么“生兒生女都一樣”啦,“女兒也是傳后人”啦這些的,他都知道。但越是這樣的標語看得多了,他心里就愈加得不踏實。他把這些標語念給固執的爺爺聽的時候,爺爺差一點就把那個銅煙鍋頭敲在爸爸的腦門上。
爺爺說女子啥時候成了傳后人了?虧了你娃八輩子先人了你。
那是爺爺第一次沖爸爸發火,從小到大,爺爺從來沒有戳過爸爸一指頭。在爺爺眼里,爸爸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但那一次爺爺沖爸爸發火之后,他就再也沒有正面對爸爸說過要他生出個兒子娃這樣的事。但爸爸卻把這個壓力完全徹底地壓給了自己,只有他明白爺爺的無言代表著什么。
那天他們輾轉把孩子送到州城之后,陳三科拉爸爸去一家背靜的館子里吃了一頓,完了又給他塞了五百塊錢。他對爸爸說我不會虧你的張天有,今天這個事,我不虧你。
揣上那五百塊錢的時候,爸爸心里突然就覺得好受了一些。
唉,人呵!
人咋就是這么一種東西哩,當那么幾張紙片子在眼前晃動的時候,啥都想賣掉。
可是,誰能告訴爸爸,我那可憐的媽媽——陳米米,她去了哪兒呢?還有來弟和招弟。爸爸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你們可千萬不能跟著陳三科去,更不能落在他手上。陳三科這個人呀,他可不能算是一個好人。
拿了陳三科塞給的五百塊錢之后,爸爸心情十分復雜,他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和黑沙窩這個叫陳三科的男人打交道了。雖然從表面上看他是為爸爸做了一件好事,但他心里對陳三科還是有一種莫名的憎惡。
爸爸還以為他永遠不會去找陳三科了呢,可是在接下來的許多年里,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叩響了陳三科家的街門。他們家的小黃狗從還是一只小狗的時候,爸爸就認識了,直到它孫子出生的時候,爸爸還能從它的身上看到早先那只小黃狗的影子。
陳三科說,我有個遠房親戚,不生養,想抱個娃娃。他這樣的話說一次的時候,爸爸是相信的。但他說了幾次之后,爸爸當然不會相信了,爸爸又不是傻子。你想一想,他陳三科能有多少遠房的親戚呀?一個人家會抱養幾個娃娃呀?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是不會太難的,你一個農民呀你,你能有多少親戚在外面?
最近的一次爸爸決定要把孩子交給陳三科的時候,他多了個心眼。他和陳三科把孩子抱到州城里的時候,自己沒有馬上離開陳三科。他們一起做這樣的事已經不是一次了,所以陳三科并沒把這當作一回事。來接孩子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看上去不像是一個沒有生養過的女人,她的臀部渾圓而且飽滿,身子到了腰間的時候猛然一細……按我們那里的說法,長這種臀部這種腰身的女人,是很能生養的那種女人,只要她愿意,這種女人據說過了五十絕了經也照樣能生出白白胖胖的孕小子來。她和陳三科已經相當熟悉了,她除了面部其貌不揚之外,其它地方都能在邁步的時候晃動出一個中年婦人少有的旋律來。
她見了陳三科,什么也沒有說,接過孩子就要走。爸爸能看得出她對陳三科有一些不屑。她離開的時候,爸爸發現陳三科平端在胸前的手里,已經多出了一個沉甸甸的紙包。憑感覺爸爸就能判斷得出,那是厚厚一扎子錢。大約那時候陳三科才覺得是應該防備一下爸爸的,便佯作尿憋或者是要屙屎的樣子,趕緊去了小館子后堂里面的廁所。
爸爸跟出門時,看見那個中年女人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上走了。爸爸拼了命,一邊躲避著她可能發現他的目光,一邊往前追。爸爸心里很迫切地想弄明白她要去哪里,她要帶他的孩子去什么地方。好在車子沒開出多遠就停下了,爸爸看見那個女人抱著剛剛從陳三科懷里接過去的孩子,從一扇大鐵門上的小門里鉆了進去。那鐵門旁邊的門墩上,有一塊舊牌子,上面寫著福利院之類的幾個斑駁不清的字。看到這個牌子的時候,爸爸懸著的心突然落了下去。對于他的那些孩子們,城里的福利院是一個多么理想的去處呀。
爸爸重新回到那間小館子門口的時候,陳三科正在桌子前焦急地徘徊。這一次,他往爸爸懷里拍了整整四千塊錢。陳三科說,老張,咋說哩,這是一家相當有錢的親戚,叫你碰上了,你狗日的就當是撿了個金娃娃吧。
爸爸說陳三科,我想問一下,我的那些丫頭子,你都是給了你剛才那個親戚嗎?
陳三科突然十分警惕地說,老張,你就不要問那么多了好不好,問那么多有啥意思,反正你知道你的娃娃都好好的就行了。她們的日子過得肯定都比你現在好,你這窮巴巴的叫什么日子呀。
一聽這話,爸爸就無話可說了。
那天他們吃著肉,喝著酒,一直把正午的太陽送到了城市的西邊。
當昏黃的光亮映照在小飯館西邊那扇窗戶上的時候,爸爸發現陳三科的舌頭已經大了。而他自己呢,除了肚子脹之外,不單舌頭沒有大,頭腦也還是相當清醒的。爸爸知道自己酒量很好,一般的辣酒,一下子猛吹兩瓶不行,但慢慢悠悠地喝,兩瓶是不會把他怎么樣的。那時候,爸爸突然特別想知道他那些孩子的去向,他突然很想看一看她們。爸爸于是對已經趴在桌子上的陳三科說,陳三科呀,我的好老哥,你說我的那些丫頭……你都給我抱到哪里去了呀?
陳三科慢慢從桌子上爬起來,瞪著被酒精燒紅的眼睛說,張……天有,我日你媽的張天有,你不是人……你是個畜牲……你根本連畜牲都不如,你把你的骨肉一個一個都賣掉了你知道不知道呀,呵呵呵呵……
聽到這里的時候,爸爸一把揪住了陳三科的脖領子,他說陳三科,你到底把我的丫頭都送到哪里去了,你給我說。
陳三科身子向后一仰,就手扯了爸爸一個大嘴巴。他一巴掌過去,爸爸扯著他領子的手就松開了。陳三科說張天有,你說,你生那么多娃娃干啥,呵——你生了又不養你生了干啥?名義上你說是為了生娃子,其實不就是個賣嗎?你自己說你是不是人?我日死你八輩子先人了張天有,你把我毀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毀了呀,全毀了,你把我招惹成個人販子了你知道不知道?說著話,陳三科又把剛剛立起來的身子重新跌在了屁股下面的椅子上。
那天晚上陳三科不愿意回去,爸爸打車送他,他也不愿意回去。他帶爸爸去了一家棋牌室。爸爸在他的攛掇下,也上了場子。但爸爸在摟了二百多的那個最高興的時刻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他見到陳三科的時候,陳三科說,張天有,能不能給我弄一碗面吃。
那天晚上爸爸悄悄從棋牌室溜出來之后,就去了那個掛福利院牌子的大門口,他是真的想看一看他的那些丫頭是不是都還在那里。
爸爸已經記不起去那里的路了,就打了輛出租車。一上車他就對司機說去福利院。爸爸這樣說的時候,那個頭頂上頭發不多的司機就認真地打量了爸爸一番,他說你也是去福利院抱娃娃的?呵呵,好呵,抱個娃娃出去要錢比種地好呵,比我們開出租都好呵,一天下來干吃凈拿呀,又沒有人管,又不用繳這個款那個費的。
聽他那么說,爸爸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爸爸說我不是去抱娃娃的,我也不是去抱上娃娃要錢的,我有個親戚家里出了事,娃娃放在那里,我去看一看。
司機聽了,眼睛看著前方,用臉上的中間和嘴角部分笑了笑。沒有人會對這種笑有好感,長期以來爸爸就不大喜歡笑,因此對發出各種古怪笑聲的人也不大喜歡。但那個司機笑過之后,又開始說話了,他說你那個親戚的娃娃,呵呵,如果叫外國人抱走就好了,就能過上好日子了。爸爸驚詫地說,外國人也來這里抱娃娃?司機說那當然,外國人年輕的時候不想生養,老了想生的時候,又生不出來了,就只有領養一條路了。領養還干脆,掏上些錢,一個活蹦亂跳的娃娃就抱走了。聽他這么說,爸爸突然就想到了他的那些丫頭,他真的突然就想知道她們都到哪里去了。這事他不能去問陳三科,他們一開始就已經說好了,丫頭抱出去后,永不反悔永不見面永不打聽。一個男人說話是應該算數的。爸爸跟陳三科已經為這事拍過手了:誰反悔誰是驢日的。爸爸不是驢日下的,所以肯定爸爸不能反悔,而且不能露出要反悔的一點點跡象。
來到福利院門前,司機停下了,他對爸爸說你去看看吧,這大晚上的,笨想你也辦不成啥事情。爸爸就無聲地下了車,在大門口踅磨。大鐵門已經上鎖了,從大門的縫隙里看不到院子里有多少光亮,他想敲開門問一問,試了幾試,都沒敢敲。他的右手都抬起來了,但還是收了回來,他不知道有人來開門的時候,開了門向他問話的時候,他應該怎么回答他。那時候爸爸心里酸酸的,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應該感謝這個地方哩,還是應該憎惡這個地方。
爸爸從大門口離開,沿著圍墻小心翼翼地走著,他想聽到院子里面的聲音,最好是孩子們說話的聲音。當然,就是一兩聲小狗的叫聲也行呀,一半聲雞叫也行呀。但是沒有,大鐵門里面靜悄悄的,除了遠處車燈偶爾灑到圍墻上的刺眼白光,他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爺爺張思賢早點死掉就好了,他死掉了,爸爸就能松口氣了。奶奶死了的那段時間,幾乎村里所有的人都以為爺爺過不了多少日子就會垮掉的。他垮掉了好呵,一垮掉他就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但是時間過去很久了,爺爺臉上都沒有出現爸爸所期望的悲傷,他不但沒有垮掉,竟然連以前經常發生的手抖的現象,也在那些日子里漸漸消失了。爸爸意識到了,爺爺是打算要活到他愿望得到滿足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當爸爸和陳三科來到一家鹵面店,為他要了第二份三套車的時候,陳三科將寬面和鹵肉拌在一起滿滿填了一嘴,把臉抬起來看著爸爸。那時候他的眼睛里馬上就流出了眼淚,眼淚一流,他就噎住了,瘦長的脖子從肩膀上聳起來,一下一下地往上扯。他的嗓子里那時候已經發不出什么聲音了,寬面和鹵肉已經堵住了他的喉嚨。他的兩個腮幫子也是鼓鼓的,像兩只發著光亮的灰皮梨。
爸爸說陳三科,你吐出來吧,有啥話你吐出來說吧,面不夠吃,咱再叫上一碗,你可千萬不要把自己弄壞了。
陳三科沒有吐出來,他就那樣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鵝一樣伸著長長的瘦脖子,憋得臉都成驢肝了他竟然奇跡般地將嘴里的東西硬是全部咽了下去。咽下去粗粗喘了兩口,他又用筷子在碗里撅了兩下,重新把那張空了的嘴巴填滿了。
爸爸急了,用筷子敲著桌面說,陳三科呀陳三科,你難道是餓死鬼托生的呵,你慢些吃行不行呵,你吃完了咱們再要行不行呀。
陳三科張著大嘴望著爸爸,不說話了。但他的眼角上還掛著眼淚。他不知道那眼淚是因為傷心流出來的,還是剛才給噎住憋出來的。那碗鹵肉拌面吃完之后,爸爸問陳三科還吃不吃了?陳三科伸了幾下自己的長脖子,胡亂向后繞了下手說,上……上……上茶。不用問爸爸都知道他已經吃飽了,兩份三套車呀,鹵肉寬面加起來沒有三斤少說也有二斤半,沒有人不相信陳三科喋進去還不飽。
陳三科喝著紅紅的大棗付茶,平緩了一陣,又開始抽咽著說開了。他說張天有,你把我害了你知道不知道,這十幾年你不光把你自己害了還把你女人害了把我也害了。你不知道呵,錢來得太容易花起來就一點也不心疼;錢來得太容易的時候,花起來就更容易。第一次你拿了錢就回家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去哪里了?呵呵呵呵,我去賭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去賭了。第一次你拿的錢沒有我多的時候我心里就說不出來的高興,所以我就去賭了一把,那一把我贏了。我高興的時候我什么都不想做,吃吃喝喝我不想,女人我也不想,我就想去賭兩把。錢就是這么個禍害,你說是不是呵張天有。你沒錢了就讓你婆姨生,生了娃你就找我給你賣,我日你媽媽的張天有,你把我弄球成個人販子了你知道不知道?就是你們這些人,你們好多好多這樣的人,把我們這些好人和……那個啥……都弄成人販子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說你張天有十幾年生啥生,你說呀張天有,你說你們這種人是人呀還是牲口,你說。你說不出來是吧,要我說你們這些人連性口都不如,牲口還知道護犢子哩,你們就知道個賣。
陳三科說到這里的時候,爸爸抬手扯了他一個嘴巴。
陳三科稍微愣了一下,然后還了爸爸一個嘴巴。
爸爸挨了那一巴掌之后,突然又恨起爺爺張思賢來了。
爸爸是孝順的,在爸爸眼里,爺爺張思賢也是個慈眉善目的好爹。但爺爺卻把爸爸弄成了陳三科說的人販子,他真的不相信自己已經是那樣一個人了,他真的不相信。所以陳三科說出那些話來的時候,爸爸才會憤怒,憤怒完了他順著根子摸上去,最終就恨起爺爺來了。
然而現在,爸爸已經顧不了那么許多了,他得盡快找到可憐的媽媽陳米米。找到她就有可能找到兩個丫頭了。難道媽媽真的如五奎所說的那樣,跟著陳三科跑了嗎?爸爸不相信自己的女人會是那種女人,他不會相信……絕不。不過……來弟和招弟如果真的落到陳三科手上的話,她們就只有一個去處了……
爸爸突然緊張起來,旋轉著迅速拐上了那條通往州城的大路。
爸爸搞不清是什么把他變成了一個如陳三科所說那樣一個壞人?在陳三科眼里,爸爸已經是一個連牲口都不如的人了啊。他把快四十年都活過去了,卻把自己活得連個牲口都不如了。他一路飄飄悠悠地走著,一路流著莫名其妙的眼淚。他已經有些年沒有這樣暢暢快快地流過眼淚了,它們一路灑在大路上。爸爸從來沒有感受到風會對他產生那樣大的影響,每有一輛車從他身邊掠過時,他的身子都會被它帶起的風吹散,他一次次聚合起它,然后拼命往前走。爸爸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不知道他在昨天晚上與何老五喝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他所有的一切都集中在了媽媽陳米米和兩個丫頭身上。因此當他的身子被風吹散的時候,他就有力量將它重新聚攏在一起。
那天下午,當來弟說媽媽丟了的時候,爸爸根本不相信。雖然她已經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女人,不到四十歲的臉上已經顯現出了五十歲的跡象,但她怎么會在沙洼洼這樣一個屁大的小村子里走丟掉呢?
如果不是走丟掉,那么她是不是真的跟著陳三科跑了?
如果她不是走丟掉,那么她便是真的跟著陳三科跑了。
陳米米,哼,你這個女人,你連兒子娃娃都生不出來,竟然還好意思跟著別人跑呵你……
去城里的路是很遠的,爸爸幾次試圖攔住汽車搭一段路,都沒有成功。它們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用更加猛烈的旋風將他一次又一次吹散開來。他已經搞不清楚它們的來龍去脈了,那時候爸爸才發覺自己跟原來那個自己不一樣了,他已經越來越和這個世界沒有關系了,他想他是不是真的如他們所說——已經死了。
爸爸是傍晚時分來到城里的,那時候城市所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黃色的。
黃色的燈光將城市涂成了一種沙暴將臨的樣子,事實上那時候遠方的天空正在醞釀著一場大沙暴,也許那時候它已經形成了,但它躲在遠處不肯過來。它用它的眼睛冷冷地看著這個城市,看著那里來來往往的人群,它甚至已經招手向所有敞開的窗戶問好了。
爸爸在努力尋找著通往福利院的那條寬闊的馬路。
城里的每一條馬路看上去都是十分相像的,都那么寬,都那么平,都那么直。它們像被抺墻的抺子抺過似的,像切肉的刀子削過似的,直的地方筆直,彎的地方,那個弧度也如人屁股后面的線條。那些直立的路燈已經亮起來了,它們的光被浮塵的黃色隱去了力量,它們無力穿透這漫天的沙塵。遠處的騰格里沙漠已經在向著這個城市逼近了,無風的時候,人們不會意識到這一切,當風暴來臨時,恍然大悟的同時人們也只能自顧逃命了。風力已經明顯大了起來,爸爸已經被風沙吹得幾乎保持不住奄奄一息的形狀了。但他知道,他不能散開,散開他就完了,在這樣的大風面前,他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再一次重新聚合起來。一輛三馬子從路的那頭馳過來,拐彎的時候被大風一吹,打了個擺子差一點跌倒;又有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從一個路口拐進來,一轉彎,頭上的頭巾就和風一起遠去了,她下了車子去追頭巾,結果連車子被吹翻,她的長裙子被掀起來套在了頭上,露出了里面大紅的褲衩。
爸爸沿著街道靠邊向前移動,現在每一絲風對他都是無比巨大的威脅,他已經有些招架不住了。誰能想到呵,這都已經快到后秋了,風沙還會這樣厲害,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難道真的是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了?那個做下傷天害理事情的人,難道就是他?
在那家背靜的小餐館門口,爸爸看見陳三科正吃力地頂著大風走過來。他懷里抱著招弟,手里拉著來弟。他的腳步一磕一絆的,來弟腳步子也一磕一絆的。抱在陳三科懷里的招弟一點精神氣都沒有,腦袋歪著,頭發像一把亂干草。風使勁在上面揪著,一下又一下。
走到那個小飯館門口,來弟扯住陳三科的手說啥也不走了。她啞著嗓子對陳三科說,你不是說到了城里要吃臊子面嗎,咋還不叫我們吃?聽見她這么說的時候,招弟也從陳三科的肩膀頭子上抬起頭,她在等待著陳三科往下怎么說,她并不知道旁邊就是一個能吃到臊子面的小館子。
這時候爸爸看見一個女人走了過來。
這個女人就是他曾經見過的那個屁股大腰細的女人,她穿了風衣,圍了頭巾,但爸爸還是能把她認出來。因為風把她的風衣裹到她身上去了,腰身完全能夠看得出來。她是在不遠處下了出租車后步行過來的,她把身子壓得很低,看上去是為了避風,但似乎并不僅僅是為了避風。當她看見陳三科拉著來弟抱著招弟的時候,她的身子馬上就直了起來。她剛剛走到小飯館門口,陳三科就急吼吼地說,李院長,你咋才來,我都快急死了。
那個女人壓低腦袋小聲而嚴厲地說,你不要叫我院長,我根本不認識你。說著她把一個紙包塞到了陳三科懷里,然后一把摟過招弟抱住,又一把接過來弟的手,轉身就走。來弟卻一屁股坐住了,她抱住陳三科的腿喊了起來,我要吃臊子面哩,我要吃臊子面哩。來弟這樣一喊,招弟也在那個女人懷里胡亂蹬起了腿。女人顯得有些慌了,但她馬上鎮定了一下,接著來弟的話說,走,到前面去,我領你們吃羊肉包子,羊肉包子比臊子面好吃。
陳三科也跟著說,就是,羊肉包子比臊子面好吃多了。
來弟根本拉不住那個女人,招弟在她懷里亂蹬也沒有啥用。她只遲疑了一下,拉起來弟就邁開了步子,陳三科也在一邊幫她推搡固著不走的來弟。爸爸撲過去想撕住那女人,但沒有用,他抓不到她,他抓到的只是一把又一把的細細的沙子和土。爸爸還想美美地揙陳三科一頓,但他的手抽在陳三科臉上,陳三科連愣掙都不愣怔。
這時候天色完全變紅了,不遠處,沙暴像一堵斷掉的黑墻順路壓了過來。
和黑風暴一起撲過來的還有媽媽陳米米——她的頭發散開著,夜叉樣堵在了那個女人和陳三科面前。她朝他們呵呵呵呵地大笑著,剛剛揚起的笑聲還沒有散開,她就一下撲過去抱住了女人和陳三科的腿。他們還沒有意識到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來弟和招弟已經從她手里掙脫了。來弟眼睛尖,她一眼就認出媽媽了,她喊了一聲媽媽。媽媽抬起頭看了眼來弟和招弟,趕緊說,你們快跑,往人多的地方跑。
陳三科抬起另一只腿踢了媽媽一腳,那個女人則氣呼呼地叫著,用雙手撕住了媽媽亂糟糟的頭發。她一邊用力撕,一邊朝陳三科抱怨說,哪里來這么個婆娘,你快給我弄開她。
陳三科又踢了媽媽一腳說,他男人死了,她瘋了,要不這兩個娃娃咋成了孤兒哩。他剛剛說到這里,媽媽就母狼樣一嘴咬住了他的大腿,她的眼睛里真的閃出了一束狼一樣兇狠的目光。
漫天的黑沙暴巨浪一樣撲過來了,來弟拉住招弟的手向前跑去。媽媽將那個女人和陳三科的腿死死鉗在懷里,咬住陳三科大腿的嘴也一直不松。女人有些急了,一把揪下脖子上的絲巾,兩手一繞就勒在了媽媽的脖子上。她大聲命令似地對陳三科說,給我勒,往死里勒,勒死她。
陳三科接過絲巾,兩手交錯著一用勁,媽媽的脖子就伸直了。
漫天的昏黃中響起了媽媽最后的聲音,來弟,快跑——
那聲音的后半截,已經被風沙卷走了。天地之間,一片混沌。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