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歐洲:“入盟綜合征”

新加入歐盟的中東歐國家沒有贏得與時間的賭博，但這更彰顯了歐元的吸引力

為了避免出現災難性的擠兌，10月8日，匈牙利政府宣布，對存款進行全額擔保——銀行“安全”了，但風險集聚到政府身上。

匈牙利:回歸“節儉計劃”

匈牙利中央銀行大樓是一座歐韻濃郁的巴洛克式建筑，坐落在首都布達佩斯的多瑙河畔一個安靜的街心廣場，正與街對角的美國駐匈牙利大使館兩相照應。

而這場源自美國的金融危機，也已經把匈牙利“逼”向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并由此成為此次第一個向其求援的新興市場經濟體——10月13日公布的這一消息，碾碎了那種還以為危機發于西方發達國家、也僅限于西方發達國家的“僥幸”心理。

即便在此前一個月，說匈牙利即將陷入危機還顯得有些危言聳聽。與在次貸危機中掙扎已一年的美國相比，匈牙利金融部門的表現已經是可圈可點:銀行資本充裕，貸款質量優良，既沒有復雜的金融衍生品交易造成的巨虧，本幣的銀行間信貸與貨幣市場也正常運轉。

信貸增長看來也頗為穩健，個人貸款逐月上升——準確地說，是外幣貸款日益增加，本幣貸款則相應減少。2008年9月，匈牙利銀行新發放的個人貸款幾乎都不是本國貨幣——福林，而是歐元、瑞士法郎等外國貨幣。

以外幣貸款，在這里不是什么新鮮事。自上世紀90年代初蘇東劇變，匈牙利開始轉軌，它就向外資銀行敞開了大門;西方國家的銀行在本國市場近乎飽和后，也“如饑似渴”地向東發展，二者一拍即合。如今，外資銀行在匈牙利銀行體系中占據大半壁江山。

外資銀行不僅帶來了更先進的管理經驗，也帶來了外幣資金。最早進入匈牙利的奧地利銀行，首先引入了自己有傳統優勢的瑞士法郎業務——自2003年瑞士央行將利率降到0.75%的低水平以應對通縮威脅，瑞士法郎貸款就以其“價廉”贏得了市場。

同時，瑞士又享有發達國家中最高的經常賬戶盈余——2006年瑞士的經常賬戶盈余達到了GDP的17.7%，成為瑞士對外貸款的豐厚資本。

2004年匈牙利加入歐盟后，更是進一步融入西方金融體系。德國、意大利、法國銀行在匈牙利開設分支機構更為便利。歐元貸款業務廣泛開展，這不僅得益于歐元利率低于福林利率，匈牙利加入歐元區的愿景、福林對歐元的升值等因素，都使得借貸歐元成為一件看起來相當“明智”的行為。而當外資銀行的外幣貸款產品如此受歡迎，本國銀行也紛紛加入外幣放貸的行列。

然而，“于無聲處聽驚雷”。2008年9月中旬美國投資銀行雷曼兄弟倒下，危機迅速從美國傳播至大洋彼岸的西歐。而這些歐元、瑞士法郎“產地國”的銀行旗艦，要么與雷曼有直接或間接交易而蒙受巨虧，要么因為銀行間市場陷入癱瘓而周轉不靈。

“平常，人們對外幣的信貸需求很容易得到滿足。但現在完全不是‘和平年代’，國際融資渠道堵塞了。”匈牙利布達佩斯的Corvinus大學經濟系教授Blaho Andras對《財經》記者說。

進入10月后，匈牙利外匯互換市場的交易活動也開始難以為繼，同時福林迅速貶值，又加劇了換取外匯的難度。匈牙利一些主要銀行開始暫停或限制外匯貸款，貸款條件也更為苛刻。

對于外債水平2007年已達GDP的90%以上的匈牙利來說，外部融資渠道封閉無異于“糧草”供應的切斷。10月一個月內，布達佩斯股票交易所的BUX指數幾乎下挫了一半。匈牙利的空氣里彌漫著危機的味道。

為了避免出現災難性的擠兌，10月8日，匈牙利政府宣布，對存款進行全額擔保——銀行“安全”了，但風險集聚到政府身上。

匈牙利政府能夠擔此風險嗎?在不少人眼里，這相當可疑。匈牙利前財政部長Lajos Bokros就在10月17日的一個電視講話中暗示，匈牙利有可能陷入財政危機。

這并不是危言聳聽。

早在2006年6月，匈牙利似乎就已踩到了危機的邊緣:布達佩斯的股市市值一個月內縮水了20%，因為投資者意識到，匈牙利的公共財政與經常賬戶有著驚人的雙赤字。

過去十年中，匈牙利政府的財政赤字只在2000年下過GDP的3%，2006年赤字率更是逼近10%的高水平。到了2008年三季度，政府的凈負債已近GDP的一半。

很顯然，匈牙利財政狀況與選舉周期相吻合——1998年、2002年和2006年三個議會大選年，正是財政赤字的高峰年份。

匈牙利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的Janos Gacs教授，向《財經》記者詳細解釋了匈牙利公共財政如此惡化的原因。

從2000年起，對手政黨之間就以犧牲經濟競爭力為代價開始了競賽:不合理地提高最低工資水平、提高政府雇員工資、給予養老金領取者額外收益(每年增加第13個月的養老金發放)。為了取悅民眾，又掀起了通過政府補貼貸款利息，大興住房建設的熱潮。由于本幣貸款利率較高，住房貸款主要都通過外幣進行。2002年起開始了野心勃勃的高速公路建設，主要也是通過外幣貸款。匈牙利的稅收體系也忽視了在中東歐國家中保持稅負競爭力的重要性，導致了大量的避稅和逃稅。還有地方政府、公共機構、衛生和教育部門改革緩慢……這些都造成了匈牙利的財政赤字和外債居高不下、外資流入減少的后果。

不過，匈牙利社會黨在2006年第二次贏得選舉之后，總理Ferenc Gyurcsany亡羊補牢，啟動了一項所謂的“節儉計劃”，企望在三年內將財政赤字縮小到GDP的3.2%。

這項計劃的措施包含通過提高個人所得稅和營業稅，來增加社會保障的支出。而加重稅負的做法受到了民眾反對，使得這位暴露出競選中隱瞞經濟實情的總理愈發不受歡迎，甚至險遭彈劾。

如今，為了得到IMF的貸款，匈牙利政府不得不硬著頭皮重提“節儉計劃”。

在向IMF申請貸款的“意圖書”中，匈牙利政府表示，已對2009年的財政預算作出修訂，取消原有的減稅計劃，預算赤字降到GDP的2.5%。具體而言，2009年公共部門的名義工資將保持不變;取消所有公務員、收入較高者的第13個月養老金，對第13個月養老金支付額設定上限;推遲對某些社會福利的通貨膨脹指數化調整;削減所有政府機關的支出撥款。

除了這些措施，匈牙利政府還向議會提交了一項財政責任法，規定了政府真實債務水平增速上限、政府設立基本預算目標的義務，成立一個專門的財政理事會等，來長期規范政府的支出行為。“這是重新贏得投資者信心的關鍵。”匈牙利政府在聲明中說。該法案于11月18日獲得了匈牙利議會的通過。

據匈牙利央行的最新預測，今年匈牙利的預算赤字有望降到GDP的2.9%。但這種“節儉計劃”難免影響到經濟增長率。央行預測其經濟增長率2008年約為1%，與2007年持平，2009年GDP則會有0.2%到1.7%的收縮。

IMF亦于11月6日正式公布了對匈牙利的貸款計劃:將與歐盟、世界銀行一道，向匈牙利提供17個月內總計200億歐元的“備用貸款”——該數額基本能夠保證匈牙利2009年底前的外部融資需求。

波羅的海三國:與時間賭博

與匈牙利的高財政赤字和外債率一樣匪夷所思的，還有這個地區各國普遍的經常賬戶高逆差。

其中，波羅的海三國——拉脫維亞、愛沙尼亞和立陶宛尤甚:2006和2007年，三個國家的經常賬戶赤字占GDP比重都在兩位數，拉脫維亞2007年更是達到了將近23%!

這些國家經常賬戶赤字高漲，與2004年加入歐盟有關。入盟后，西方發達國家的外國直接投資源源不斷流向這些新興市場，為三國經濟增長提供了充足資本。它們依靠外國直接投資和外國貸款，進口本國生產所需的機器設備——這種進口替代型的發展模式與早期的拉美國家頗為相似。拉脫維亞2005年至2007年的經濟增長率都在10%以上，三國也作為歐盟經濟增速最快的國家而被稱為“波羅的海三小虎”。

為了穩定幣值，拉脫維亞實行了釘住歐元區間浮動的匯率制度，愛沙尼亞和立陶宛則干脆放棄了獨立的匯率政策，實行固定釘住歐元的貨幣局制度。

對拉美債務危機和亞洲金融危機仍記憶猶新的人，可能會吃驚于這些歐洲新興經濟體的“膽大”——如此大的經常賬戶赤字僅憑外資和外債彌補，如何放心得下?

很大程度上，這是一場跟時間的“賭博”——只要這些國家進入歐元區，外部頭寸的難題也就迎刃而解。

事實上，加入歐盟幾年來經濟高速發展的繁榮景象，讓很多人對此非常樂觀:加入歐元區所要達到的“馬斯特里赫特標準”(財政赤字低于GDP的3%、政府債務低于GDP的60%，通貨膨脹率不高于歐盟成員國中最低通脹率1.5個百分點，長期利率不高于通脹率最低成員國長期利率2個百分點，連續兩年匯率釘住歐元且沒有發生大幅貶值)中，僅剩通貨膨脹一項未達標準。由于這些國家的高增長率不可避免地推高了價格，再加上2007年到2008年上半年國際大宗商品價格的高漲，波羅的海三國的通脹率也達到了兩位數的水平。

但不幸的是，全球金融危機在此時爆發，波羅的海三國巨大的外部融資頭寸受到了威脅。這些國家的銀行體系也和匈牙利一樣被外資銀行(主要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主宰。危機來襲，這些外資銀行母銀行自身需求難保，也就很難再像以往那樣為子銀行提供流動性。

特別在西歐國家宣布對本國銀行的存款擔保之后，波羅的海國家的儲戶越發對本土銀行失去信任，紛紛提款轉儲于外資銀行。11月初，拉脫維亞第二大銀行Parex銀行就經歷了擠兌。結果，11月8日，拉脫維亞政府不得不買下Parex 51%的股份，以國家信用來支撐這個岌岌可危的銀行。該銀行另34%的股份則將被作為抵押品交給拉脫維亞國有的按揭與土地銀行。

而此時的拉脫維亞經濟已經“結結實實”地“硬著陸”，經濟從2007年兩位數的高增長驟然冷卻收縮，預計2008年為負增長2%，2009年負增長5%。

在這樣的劇烈沖擊下，拉脫維亞也于11月中旬向IMF提出申請，成為繼匈牙利之后第二個向IMF申請緊急貸款的歐盟國家。

這些國家現在正是風聲鶴唳。各國都已動用大量外匯儲備穩定幣值。11月底，拉脫維亞的外匯儲備已降到45億美元，比去年同期減少逾五分之一。許多分析人士和媒體也已經“下結論”:拉特(拉脫維亞貨幣)不是會不會貶值的問題，而是會不會在圣誕節前貶值的問題。

面對這種普遍預期，拉脫維亞政府毫不服軟。11月25日，拉脫維亞央行在其網站上連續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是《為什么貶值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列舉了貶值“六宗罪”;另一篇則義正詞嚴地聲明，與IMF的談判中絕對不會包括拉特貶值的條件;其語氣之嚴厲，完全不似一般所見的央行公告。

文章中有這樣的語句:“如果要以改變匯率為條件換取金錢，拉脫維亞央行永遠不會參加這樣的貸款談判”;“誰要是臆測貨幣貶值，即使是理論上的猜測，他也必須完全明白，貶值就是死路一條”——簡直就是批判反動分子的口氣。

的確，拉脫維亞也是將“貶值論”者作為“反動分子”對待的。2007年，拉脫維亞采納了一條法律，對散播拉特貶值傳言者進行處罰，最高可判處六年有期徒刑。

今年11月中旬，拉脫維亞警方拘捕了一名記者，理由是其涉嫌傳播關于該國金融體系的“謠言”。今年11月21日，一名大學教授被捕，因為他在一個關于拉脫維亞經濟和未來銀行業及信貸體系的辯論會上說道:“瑞典的銀行再也不能通過它們在拉脫維亞的子銀行向我們提供廉價的貸款。它們將要求我們償還債務!……我現在能建議的只有:首先，不要把錢存在銀行里;第二，不要存拉特，因為現在這很危險。”

還有一個搖滾樂隊也受到了警方調查，只因為在演出間歇時，主唱對觀眾開玩笑:最好先聽完這場演唱會，然后再沖向自動提款機。

一些觀察人士一度認為，IMF對拉脫維亞的援助很可能包括要求拉特貶值的條件——以往IMF對發展中國家的貸款往往包括貨幣貶值的要求。

不過，12月7日，IMF聲明，正與拉脫維亞官方共同努力，爭取盡快設計出一個能夠“維持拉脫維亞現有的匯率平價和浮動區間” 的項目。

歐元之辯

“這些國家如果已經身處歐元區，情況會大不相同。”歐洲復興開發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埃里克·伯格洛夫(Erik Berglof)對《財經》記者表示，它們的貨幣就不會這樣脆弱，“對于這些國家，危機的一個好處就是，它們的通脹率能夠迅速回落，馬斯特里赫特標準也就更有可能滿足。”

歐洲貨幣同盟，是歐洲經濟共同體的最高目標，也是每個歐盟新成員國努力的方向。最終每個成員國都應該采納歐元，這點基本沒有什么人反對，但什么時候采納，卻爭論不休。

理由很簡單。“從一個消費者的角度來說，我不認為歐元是我們的首選。”波蘭的一個自由主義智庫全球化研究所(Globalization Institute)主席Tomasz Teluk博士對《財經》記者說，“我住在波蘭離斯洛伐克邊境50公里的地方，我過去經常到斯洛伐克購物。但2009年1月斯洛伐克就要進入歐元區了，我想這可能是我在斯洛伐克購物最后的日子了。現在價格已經很高了，歐元的價格根本接受不了!”

Teluk希望，波蘭越晚采納歐元越好。他認為波蘭經濟穩定，發展迅速，貨幣將逐年升值。

“最理想的狀況是當茲羅提(波蘭貨幣)兌歐元匯率升值到1∶1的時候加入歐元區，”他說，“不過我也知道這是烏托邦，因為歐元是一個政治工具。”

“采取共同貨幣，也就意味著你要放棄一部分貨幣政策的自由。而且對于那些想要趕超發達國家的新興經濟體來說，它們要達到更高的增長率，也需要稍微高一些的通脹率。”伯格洛夫認為。

匈牙利央行行長Andras Simor在歐洲央行舉行的一次題為“歐元與歐盟擴大:前方挑戰”的座談中，則總結了他眼中匈牙利等一些新歐盟國，過去認為采納歐元時機未成熟的原因。

首先，這些轉軌經濟體的結構性改革尚未完成，也就是縮減社會主義時期建立的過于沉重的社會福利支出，從而增加勞動供給，穩定公共財政。改革未竟，加入歐元區可能會加大改革的負擔和難度。

第二，加入歐元區意味著資本在各國之間更自由流動，這可能給經濟帶來新的波動因素，造成經濟的大起大落。葡萄牙、愛爾蘭和西班牙這些早些加入歐元區的成員國已有先例。

但是，Simor認為，過去幾年全球流動性充裕，跨境進行外幣借貸幾乎不受數量限制。這實際上造成了外幣(歐元及瑞士法郎)利率成為本國消費和投資的決策標準。

盡管匈牙利還在歐元區之外，本國的有效利率實際已被壓低——發生在葡萄牙、西班牙那些早些加入歐元區的國家的信貸繁榮，提早在匈牙利出現了。

區別只在于，匈牙利人在大量舉債歐元的同時，手中卻只能有福林供支配，造成了巨大的貨幣錯配。

這就像一個提前嫁入婆家的“童養媳”，依然稚嫩，卻過早地承受了太大的負擔。

而像斯洛伐克(即將在2009年1月加入歐元區)和斯洛文尼亞(已于2007年1月加入歐元區)這些新歐盟國，在這場危機中起碼不必擔心貨幣貶值的問題，在Simor看來，也是一個說明了盡早采納歐元的好處的例證。

因此，Simor認為，這場危機說明了在新歐盟國已經存在大量資本流動的情況下，加入歐元區不會帶來新的風險，相反，可能有助于消除貨幣錯配的潛在風險，也有利于歐元區的母銀行減輕不確定性的隱患。

“整個國家的心理也改變了:選民們明白，肯定要有一段艱難的時間，并且不再要求漲工資和養老金了。”匈牙利布達佩斯Cornivus大學經濟系教授Peter Akos Bod也這樣對《財經》記者表示，雖然他提到前一天匈牙利剛剛發生了公務員游行，抗議政府的“節儉計劃”。

在波蘭，是否盡早采納歐元，一直是保守派總統卡欽斯基(Kazynski)和更傾向自由化的總理圖斯克(Tusk)之間的分歧之一。但10月底，總理圖斯克提出波蘭在2012年前加入歐元區的路線圖時，卡欽斯基總統出人意料地沒有像以前那樣堅決反對，表示愿意開放地探討這一問題。

“這些國家對于加入歐元區的興趣已經不僅僅停留在精英階層，而是公眾的廣泛共識了。”伯格洛夫認為。■

本刊記者徐可對此文亦有貢獻